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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宮墻萬仞在線閱讀 - 第3節

第3節

    外頭的雪愈發深濃,從里頭望出去,連原本顏色鮮明的紅墻黃瓦也被蓋住了七八分,只余下幾筆疏廓的影子,倒像是前人的寫意畫。皇帝有了要走的意思,起身復行了一禮,回道:“皇祖母好生養息,孫兒這便告退了。”

    太皇太后頷首允了。皇帝本就清瘦,這幾日前朝并不太平,好幾門子事攪在一起,打壓制衡、加恩行賞,那高高的御座下頭臣工俯首帖耳,實則不知道存了多少腌臜心思,如今眼下生了圈烏青,蓋也蓋不住。她不免心疼,勸道:“機務巨萬,也要保重圣躬,那折子是一日能盡瞧完的么?”叫過搖光來,“替我送一送你們主子爺。”

    宮人替皇帝打起簾子,外頭風雪撲面而來,刮得臉上生疼。搖光錯開幾步跟在皇帝后面,在一片呼嘯著的北風里,只能隱隱看見皇帝石青色的褂子下佛頭青的衣角撲霎,她忽然想起前幾日在臨溪亭,也是這樣的顏色,在疏疏天光里,磊落而分明。

    養心殿離慈寧宮近,故而皇帝日常問安,只用步行,也有全了皇帝一片赤誠孝道之意。搖光止步在慈寧門前,向皇帝深深福了一禮,口中道:“奴才恭送萬歲爺。”皇帝沒有多看她一眼,由眾人簇擁著,回養心殿去了。

    西暖閣里極安靜,太皇太后盤腿坐在炕上,手里原本不緊不慢捻著串佛珠,那打磨圓潤的翠珠沉如綠潭,煞是好看。此時到底是存著怒意,手中佛珠捻得極快,十八顆翡翠珠在指尖疾走,連成一道綠弧來。太皇太后動了怒,跟前伺候的人都噤若寒蟬,只聽得碧珠相撞,發出極清脆的聲響。

    搖光放輕步子進了暖閣,便看見皇帝跟前的李長順正跪在地心。她有些惶惶,看了芳春一眼,只見芳春和蘇塔都垂眼立在當地,她便知道事情不大好,悄悄蹭了個不惹眼的地方站定,學著芳春和蘇塔的樣式,盯著地衣走神。

    半晌,太皇太后才慢慢叫了聲李總管,“你很會辦差事!”

    饒是李長順這樣精明又能耐的人,在太皇太后跟前也不敢耍什么花樣子。太皇太后只消這么一問,他便將實話都一股腦回明了。他連連叩了幾個頭,顫著聲道:“奴才該死!是前幾日御前新來的奉茶宮女手腳不仔細,這才燙著了主子爺。主子爺寬仁又孝順,不想為了這點子小事驚擾了老主子,也沒讓跟前的人外傳。是奴才不會當差,老主子只管罰奴才吧!”

    太皇太后垂下眼,指腹慢慢捻著佛珠,那明黃色的流蘇瀲滟,潤滑輕軟,如同一匹上好的錦緞,慢慢流泄在她茶色的衣袍上,素雅得如同舊時傳下的工筆畫。

    太皇太后復問:“傳太醫瞧了不曾?究竟怎么樣?”

    李長順耷著眉毛,覷了一眼太皇太后的神色,戰戰兢兢地說:“主子爺說不是什么大事,不去理會它,過幾日就好了。”

    搖光斂神聽著,御前的人都在宮中修煉成了精,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知道怎么說話不扎人。跟他們說話,聽著好像是舒心,都是吉利字眼,可是仔細思量卻費神得很。李長順句句回的是皇帝的原話,大抵就是說,瞞而不報,避而不傳都是皇帝的意思,他只是個做奴才的,不能違逆主子。

    她想起先前在府里,每日好幾個管家娘子都要向額捏回話,這么一通折騰下來,得耗費大半日的時光。她是經歷過的,從前額捏也會帶著她經手些小事,旁人明眼里一派喜笑和樂,你卻不知道她背地里藏著多少機滑的心思。

    太皇太后仔細回想了今日始末,皇帝馬蹄袖下那樣大的一片紅痕,她隔著幾步瞧得也很真切。如今前朝亂得很,皇帝尚在處置,雖說失手打翻了茶盞是小事,經有心之人傳出去,又要鬧得人心不安。皇帝是息事寧人的做法,是廟堂上高高端坐著的君王。可是那樣滾的水,燙在手面上,也不傳太醫也不開藥,單不說疼不疼,留下那樣大一片瘢痕,幾時能好?

    太皇太后擱下佛珠,托起盞子喝了口茶,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如今是老了,皇帝有自己的考量,按理說,我這個做祖母的,安安生生頤養天年,不該再說三道四、討人嫌。可是這天下哪有祖母不疼自己孫子的?你們跟前伺候的人要是盡心,我便再沒什么話說了。”

    太皇太后這一番話,聽著輕飄飄的,李長順卻早已驚得出了一身的汗。他忙重重叩了幾個頭,一迭聲道是,“老主子的教誨,奴才全記著了。奴才一定仔細辦差,盡心盡力伺候好萬歲。”

    搖光見此情局,朝太皇太后一福,溫聲道:“奴才斗膽。萬歲爺也是一片仁孝之心,不忍教您憂心。奴才小時候淘氣,也曾失手打翻了盞子,熱滾滾的茶水澆在手上,火辣辣地疼。奴才瑪瑪讓人用香油將冰片、石灰調和了,每日敷一次,過幾日自然好了,您瞧,半點疤痕也沒留下呢。”

    太皇太后聽她平平穩穩地說話,果真是高門大戶養出來的姑奶奶,說話有條有理,顧著大局,也一絲不亂,只是略有些遲疑,“這方子果真管用?”

    搖光知道圣躬要緊,用藥更得仔細。她方才這樣說,不過是情急之下想解了李長順的圍,境遇相似的人,總有那么一點點同情同感的心思。她小時候淘氣,被滾水燙的滋味她知道,跟幾百只螞蟻嚙著一樣,好幾個晚上疼得睡不著覺。是啊,天下間沒有不疼孫兒的祖母,每次她受了傷,也總是遮遮掩掩的,不敢叫瑪瑪知道,怕瑪瑪看了擔心。

    她略想了想,回道:“奴才淺見,萬歲爺不便請太醫來瞧,旁人卻可以。將情形與太醫說明,將方子給太醫過目,太醫說妥當,再給萬歲爺悄悄地用上,也就兩下里無礙了。”

    太皇太后沉吟了會子,說這樣很好,“難為你有這樣周全的心思,我很放心。此事耽擱不得,不如現下就去。回頭將藥配好了,讓李長順帶你進養心殿,伺候皇帝上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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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玉幾深憑

    搖光跟著李長順一路出了慈寧門,外頭還在下雪,李長順原要替她打傘,她謝過了,欠身一福:“不敢勞動諳達。”

    李長順知道這是碩大人家的姑奶奶,從前舒宜里氏當真是煊赫至極,可是再煊赫又如何,主子說要辦你,照舊是樹倒猢猻散,不過瞬息的繁華。譬如他自個吧,在哪一出不是旁人要敬著三分的大諳達,養心殿萬歲爺跟前的紅人,可是任你再怎么得臉,見了主子,也只有匍匐跪地的份。

    人在這宮墻里浸yin久了,順從久了,也就習慣了。可是她不一樣,到底是大家子里生養出來的姑奶奶,雖說如今命里遭了殃、落了難,骨子里的那份矜貴與傲氣仍然在。這就是她與旁人不一樣的地方了,面上對你是客客氣氣,實則客氣得有理有據,不阿諛,不諂媚,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李長順并不勉強,樂呵呵地接過,見搖光把傘撐穩當了,卻開幾步,微微彎著腰走在她側前。他看了看天光,隨后道:“這個時辰,主子爺只怕不是在批折子就是在看書。姑娘勞駕隨我上御藥房去一趟,咱們把方子擬妥了配好藥,姑娘再隨我到御前去吧。”

    提及皇帝,搖光立時能想起的,就是那佛頭青的袍角。那樣赫赫威儀,那樣平靜如水的聲線,慢慢細數著她阿瑪的罪過,像一把最鈍的刀子,無聲無息地片著她的rou。勾結外敵、貪墨巨萬,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不是抄家滅族的罪過?按理說她如今是個罪臣之女,得太皇太后的庇佑,僥幸在這宮中有一席容身之地,已經是天恩浩蕩,更沒臉面去見皇帝。可是她阿瑪的為人她該是清楚的,“坦坦蕩蕩”四個字,那樣無畏地懸掛在書房里,難道能做得出賣國通敵、貪污受賄的腌臜事么?

    所以她一定要去找瑪瑪,去找阿瑪和額捏。世人都罵他們,可她不能罵,她要把事情問清楚,雖然即便問清楚了,她一個女兒家也不能改變些什么,可是天道彰彰,為的就是那“坦坦蕩蕩”四個字。

    阿瑪和額捏總說她拗,先宋有個拗相公,哥子們就笑她是個拗娘子,一根筋,認死理,多少頭牛都拉不回頭。

    搖光“噯”了聲,將話應下了,遲疑著說:“我并非是御前侍奉之人,貿然過去不懂禮數,沖撞了萬歲爺更是我的罪過了。不如還是勞煩諳達,我將藥送到養心門就折回來如何?”

    李長順掖著手笑道:“姑娘這不是為難我。先前還得多謝姑娘,在老主子跟前替我說上話、解了圍。不管姑娘有意無意,這個恩情我記下了。您瞧,老主子也說了,得是您伺候萬歲爺上藥,您把藥交了我就走,不說我,您回來且如何向老主子復命呢?”李長順知道她這是怕什么,緊著小聲道:“我心里明白姑娘的顧慮,姑娘不必怕。一來咱們萬歲爺最是溫存的人,主子爺心里有桿秤,既然準許了姑娘留在老主子跟前伺候,自然不會再為難姑娘。說句不大中聽的,塞大人犯了再大的過錯,也不該讓姑娘一個人擔著。主子爺不是這樣不講理隨意甩臉子的人,日后久了,姑娘慢慢地就會知道。”

    日后久了?還有什么日后。她見著皇帝就發怵,且不說旁的,敢朝皇帝叫上一聲諳達,那位萬歲爺沒立時叫人把她給拖出去砍了,就是她福大命大。

    不過也隱隱透漏出幾分孩子氣般的快樂,就像是報了什么仇一樣。她知道諳達與尋常男子不一樣的地方,她這樣叫皇帝,能夠把那位萬歲爺氣上一氣,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雖然見了面得裝出一副謹小慎微的式樣來,背地里可就差偷著叫好了。

    所以縱然長輩們逢人就夸她體面周全,她幾個哥子卻很不以為然。用他們的話來說,那是心里憋著壞呢!若是旗下的姑奶奶們來比比壞,他們家的不號第一,他們頭一個不服。你看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知道她在心里憋著主意。

    李長順是皇帝跟前的老人,御藥房的太醫自然眼熟,客客氣氣查驗了一遍方子,又揮筆增了幾味藥,命人緊著抓來和好,裝在青花小瓷盒里,給搖光接過。

    往御藥房一番周折,出來時雪仍未停,反而有往大了下的勢頭。琉璃瓦上也覆蓋了好大一層雪,就著昏昏的天色看去,像是一條巨龍,匍匐在高高的宮墻上,蜿蜒著向遠處去。搖光立在檐下撐傘,順勢朝外張望,鵝毛般大的雪花鋪天蓋地,灑在這片茫茫宮宇,令人分不清來處,也不知該往哪里去。

    李長順不敢耽擱,引著搖光進了養心門,剛到階下就有小太監迎上來替他們接傘,李長順親自接了搖光的傘,一并遞給小太監,望暖閣的方向輕輕努了努嘴,問:“眼下誰在主子爺跟前聽差呢?”

    “是德諳達,這不剛進過酒膳,在東暖閣炕上看書呢。喲,這位jiejie是打哪兒來?”

    李長順啐了一聲,壓低了聲音,罵道沒王法的東西,“油嘴滑舌,滿口混唚,逢著人就亂叫一氣!把傘收了去是正經,又好現什么眼!”

    “大年下的,可不興發火。”眼見著敬事房的趙成信領著一路人遠遠過來,李長順便知道離戌正不遠了。老哥倆互相道了吉祥,趙成信掖著手立在廊下,也不多問。他生得有福相,圓頭大耳,立在當地就跟一尊彌勒入定一樣。他脾氣好,人心善,也不愛擺架子拿喬,因此人后都稱他一聲“彌勒趙”。

    敬事房的人就該有這樣的本事,前頭是皇帝,后頭是六宮的主子們,笑起來得和和氣氣的,去耳房傳旨的時候,那些不順心的主子們瞧了,朝你也生不起氣來。

    正說著,德佑躬著身子,慢慢地從東暖閣里退出來了。厚密的簾子隨著他的走動露出一條細縫,搖曳著一片煌煌的光彩,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趙成信聽見響動,醒神領著人往暖閣里去了,跟著他的小太監們皆訓練有素,高高地捧著盛有綠頭牌的檀紅填漆大盤,走起路來穩當而無聲,只聽見皂靴觸地那一霎極其輕微而迅速的聲響。暖閣里的光輾轉在綠頭簽上,沉紅與翡綠相襯,隱隱露出描金的云紋,倒生出一番肅穆莊嚴的氣象。再回過神來,厚厚的簾子已經撂下了,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

    德佑是李長順手下的徒弟,側著身等趙成信領人進了暖閣,才快步迎上來朝李長順打了個千兒,堆著笑道:“外頭這么冷的天兒,勞累師傅受了凍了。您老人家下午晌不在,主子爺還問您來著。”

    李長順擺了擺手,“老主子有話問,上慈寧宮聽了半日差。”小太監捧著干凈靴子上前,半跪著替他換,搖光適時轉過身去。冬日里天黑的早,天色已看不見幾分亮。養心殿廊下原本設著碩大的燈籠,此時過了上燈的時候,一重重光影層疊間錯,卻一絲不茍,遠遠望過去,倒像是一灘濃得化不開的金粉。

    天子起居之所,原是如此規整堂皇,高不可攀。

    李長順借著小太監的肩頭蹬了一腳靴子,拾掇好了才輕嗽一聲,“姑娘受累了,再略等一等,我便引姑娘進去。”

    搖光捧著藥盒回過身來,朝李長順輕輕納了個福。德佑知道她是慈寧宮太皇太后身邊的人,且連李長順也叫她聲姑娘,益發不敢慢待,欠著身子站在一旁,并不多話。

    不過片刻,彌勒趙領頭從東暖閣里出來了,李長順遙遙望了一眼,只見彌勒趙朝他抬了一根指頭,便知道今兒又是叫去。兩下里不再過分地扯閑話,彌勒趙的那幫人還是那樣輕的步子,一溜兒上圍房去了。

    皇帝八歲上掌過大寶,十八歲上親政,先頭元皇后不壽,皇帝于后宮客氣又淡薄,如今攝六宮事的鐘粹宮貴妃是額訥大人的閨女,老姓托奇楚氏的,皇帝也格外看重些。余下的嬪妃,不過是太皇太后早年選的房里人,也有些近年選秀選上的,給了位份尊榮,居于東西六宮。

    如今前朝動蕩得很,剛辦完舒宜里氏,且清殺了好幾個勛貴大臣,顧命大臣、旗中勛貴、宗室們不錯眼地盯著呢,皇帝又勤政,從未懈怠了去,每日有看不完的書批不完的折子,哪還有心思分給六宮?因而叫去是常事。

    李長順撫平衣裳上的褶子,又正一正暖帽,說了聲“姑娘請隨我來吧”,便引著搖光,躬身進了東暖閣。

    因已沐浴洗漱畢,皇帝只穿了一件鴉青色江綢暗團龍紋錦袍,盤腿坐在東暖閣窗下的炕上,碩大的玻璃窗透著沉沉的夜色,將外頭看得分明。

    皇帝本就生得清貴俊朗,在燈下更襯得面若冠玉。他此時正執著一卷《古史輯要》,散漫地瞧。

    第7章 若只初見

    搖光不敢抬頭,亦步亦趨地跟著李長順踩在栽絨的地衣上,乍一進來,只覺得明亮奪目,一室暖洋如春。掐絲琺瑯爐里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熱烈而芬芳,花香與果木香和宜地混在一起,令人覺得通體舒暢。

    在外頭走得久了,鞋襪邊緣便濕浸浸的,此時暖閣里的炭火一烘,愈發粘膩在一處。身上雖逐漸暖和了起來,雙足卻仿佛凍在冰窟窿里。

    李長順領著搖光請了個安,口道:“奴才給主子請安。慈寧宮太皇太后召奴才去,問萬歲爺身上好?奴才說萬歲爺很好,太皇太后教奴才仔細伺候。”

    皇帝頗淡地“嗯”了一聲,說“伊立吧”,手上的書極慢翻過一頁,那書頁輕脆,在翻動間便發出“嘩”地一聲,瀲滟燭光鋪陳在紅闌紙頁上,倏忽蕩漾出極美的一泓。

    皇帝面色倒是如常,還是那樣沉穩的聲音,不疾不徐,“朕被燙著的事,老祖宗知道了?”

    李長順忙賠笑說是,“老主子說,今兒下午晌請安的時候,瞧見主子爺手上的傷了。老主子知道您不肯外道,可是不傳太醫來瞧,總歸是不安心。便讓搖光姑娘上御藥房配了藥,來養心殿伺候主子爺敷上。”他說著回頭給搖光遞了個眼色,搖光便將剔紅漆盤捧于眉心,呈在皇帝跟前。

    皇帝抬眼,只見青花方盒里盛放著糊狀膏體。橙紅色的漆盤愈發襯得她雙手瑩潤。她還是舊日打扮,與那日在臨溪亭見時無二,漆黑的長辮子擰齊整盤在頭頂上,另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做妝點,除此之外,并無其他。

    皇帝沒則聲,只騰出手來。搖光半跪在腳踏上,先替皇帝翻起馬蹄袖,這才看見那一片傷痕,這定是燙著之后未作處理,如今起了一層極細的水泡,在燈下看得分明,乍然一瞧,只覺得心驚。

    她將瓷盒打開,用白玉方挑了些藥膏,輕輕攤在皇帝手背上,細細地吹著氣,皇帝只覺得清涼舒爽,在翻頁的間隙,不經意瞧了她一眼,許是剛出了病里,人也清瘦,厚重的錦袍裹在身上,也覺得空空的。一雙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有光,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神采,正專心致志地看著他的手背,替他上藥。

    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先前細細密密的痛感果真是消了好些。藥膏緊貼著皮膚,滋生出一層又一層的涼意。皇帝原本蹙著的眉頭,不自覺松下幾分。見她有條不紊地用手帕將白玉方擦拭干凈,輕輕擱在剔紅漆盤上,復又將藥盒蓋好,歸在一邊,這才道:“這藥上好了,萬歲爺盡量不去碰它。等明兒再換上新的,水泡消下,不要去撓它,褪一層皮就好了。”

    李長順在一旁聽著,心里夸一句這姑奶奶真是膽大,對萬歲爺說話,跟醫生對病人說話似的,一套一套的。他小心地覷著皇帝的神色,生怕皇帝會因此不豫,沒料到皇帝只是偏過頭認真聽著,末了說:“知道了。”

    皇帝收回手去,擱在炕幾上,輕輕嗽了一聲,又問:“你很懂得這個?”

    也是,一個從小嬌生慣養養大的姑娘家,在世人眼里,受再大的傷,也不過是被剪子戳了手,出一回血。可她不一樣,她打小就喜歡胡鬧淘氣,爬假山、捉□□骨朵、上琉璃廠淘換物件、養百靈,要不是被阿瑪狠狠地訓過幾回,她還想遛狗熬鷹呢!

    搖光斂眉垂首,燈光下她的下顎彎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她恭恭敬敬地道:“回主子爺的話,奴才小時候不懂事,愛淘氣,也曾被滾水燙過,故而知道。”

    愛淘氣么?看出來了。單是眉梢眼角的神采,皇帝便知道她遠沒有外在那樣的本分,什么溫和恬靜,大抵是裝出來的吧!不然那日在臨溪亭,怎么敢三兩句話,就給他下一個軟釘子。

    皇帝沒再說什么,把目光又重新落在了書頁上。搖光沒得到跪安的令,只得在原地規規矩矩地跪著。栽絨地衣上還是那樣重疊且繁密的花紋,一針一線都是天家氣象。人跪得久了,兼之才出病里,在風雪里走了半日,便有些昏昏的。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皇帝慢慢地又翻過一頁,漫聲道:“替朕問太皇太后安。跪安吧。”

    搖光如逢大赦,暗暗長出了一口氣,朝皇帝叩首行禮,卻步退出東暖閣。

    德佑在殿外廊下站著,見她出來,指了指天色,“還落著雪呢,姑娘仔細腳下。我叫人提盞燈送姑娘回去吧。”

    搖光仍舊捧著剔紅的漆盤,此時卻有些猶疑,想了想還是問:“多謝諳達。只是…這藥是放在養心殿么?我明兒還用來么?”

    這位姑娘的來歷,德佑方才已經打聽到了幾分。慈寧宮太皇太后是看重她的,要么不會讓她上養心殿來給皇帝上藥。天下間沒有敢和皇帝是仇家的臣子,慈寧宮也存著幾分緩和的意思。德佑于是笑道:“姑娘是奉了老主子的意,自然也得將這藥進給老主子過目,讓老主子放心不是?

    意思就是打明兒還得來?搖光頓時xiele氣,枯著眉毛“噯”了一聲,說多謝諳達,“我明白了。”

    原本繃著臉的人,這時候忽然露出一副苦惱的神色,德佑覺著挺有趣。東暖閣那位主子爺是天下的主子爺,敢這么明目張膽的嫌著他老人家的,除了眼前這一位,也沒誰了吧?

    他于是勸慰道:“姑娘也不必太害怕,凡事依著禮法,讓人挑不出錯來,就過得去了。姑娘方才也在里頭瞧見了,咱們主子爺,不會為難人。”

    怕為難么,倒也不是。她這一條命,本來老早就該沒了的。她只是心虛。不過好在今日皇帝并沒有怎么敲打她,似乎也忘了那日在臨溪亭的事。忘了好,她也不打算把帕子還給他了,免得再給自己找罪受。這事兒就這么翻篇兒吧,送藥就送藥,咬一咬牙,這天下間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小太監送了燈來,德佑送到養心門上,才止了步子:“天黑得早,讓四兒給姑娘在前頭提著燈。慈寧宮離養心殿不遠,姑娘慢慢地走。回去上老主子跟前,千萬記得代主子爺向老主子問聲好。”

    搖光捧著漆盤端端正正給德佑蹲了個安,溫聲道:“多謝諳達提點。”

    德佑擺手說不敢不敢,站在養心門前,目送著那一星兒亮光,在朔風里搖曳款擺著,往遠處去了。

    東暖閣里頭照舊還是那么安靜,因著并未召幸妃嬪,皇帝將書撂了,依例站在寬闊的御案前習字。“敬慎”二字,緩緩頓完,皇帝擱下筆,對著光看,總覺得心里亂糟糟的,手上涼絲絲的,不知是什么郁結在了一處。

    李長順也察覺到皇帝今日心情并不很好,也許是慈寧宮那位搖光姑娘來過的緣故。畢竟是舒宜里家的骨血,碩尚大人犯了那樣大的過錯。別瞧朝堂上明面風平浪靜的,其實頂戴花翎下,人的心思鬼著呢!皇帝處置了碩尚,何嘗不是給底下的諸位醒醒神,這些事兒不便放在明面上說,君臣一體,底下那些大人們,也該領會得到。

    皇帝命人將字收了,上用的宣紙輕軟卻有筋骨,卷起來的時候發出細微的清脆響聲,煞是動聽。李長順將身子愈發彎了些,瞧見皇帝的目光落在案邊壘著的書上,書面上放著一張灑金梅花箋,長長短短地,寫著他看不懂的詞句。只見皇帝遲疑了半晌,伸手拿起了那方薄薄的箋紙,凝神良久,終究折了起來,壓在重重的書頁里。

    四兒將搖光送到了慈寧宮廊下,芳春就立在外頭,將搖光接了,從隨身的荷包里倒出幾粒金稞子遞給四兒,含笑道:“你冒著雪送姑娘回來,這是賞你的。”

    四兒推讓了一番,樂呵呵地接過,打著燈籠回養心殿了。芳春見搖光站在幢幢的燈影下,愈發顯得人細細的,一番病下來,瘦得跟紙片子一樣。如今在風雪里走了半日,眼睫與鬢邊都冒著小水珠,在暖黃的燈光下瀲滟出深濃的一片。

    她親手替搖光撫平了衣裳上的褶子,和氣道:“好姑娘,這么一去就去了半日。老主子念著姑娘,讓我到廊下守著。快拾掇拾掇,這就隨我進去吧!”

    冷風刮著面龐,人被凍久了,也就沒了知覺。原本已經冷地麻木的手,倒忽然生出蓬蓬的熱氣,她吸了吸鼻子,輕輕點頭。門邊的使女們替二人打起厚重的氈簾,轉過隔子,太皇太后正穿著家常的雪青色袍子,盤腿抱著貓,歪靠在引枕上,有一搭沒一搭給貓兒順毛。

    蘇塔聽見聲響,便知道人回來了。起先太皇太后隔一陣子總要問一遍,終究是心疼,到底不放心。這會子本該進了酒膳就寢的,生生沒傳,一直在西暖閣里頭坐等到現在。

    于是她笑道:“老主子,搖姑娘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