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她落下幾步,又納了個福,“多謝您的帕子。等我洗干凈了,再給您送去。” “很不必,自個留著吧?!蹦侨藫哿藫刍?,淡漠的聲調隱約透著不屑,“受了委屈,哭上一氣,抵什么用?有上這兒嚎的心思,不如打起精神,辦好你的差事?!?/br> 她是頭一回被人這樣訓斥,明面上不咸不淡的,落在耳朵里,才慢慢理出奚落與輕蔑來。她只覺得喉頭酸澀,眼前亂嗡嗡地繞著星子。打進宮以來,她謹小慎微地活著,可畢竟是自小金玉般養(yǎng)大的姑奶奶,從來都是旁人在她跟前稱奴才。就連那幾個比她大的侄兒侄女,見了她也得尊尊敬敬叫一聲“姑爸”,只有低眉聽訓的份兒。 如今不同了,家里門頭塌了,她仰仗恩典保了一條命來,有什么驕傲的資格?作成個謙恭溫和的樣兒,先得自己放低了姿態(tài),旁人才會覺得你識好歹,不給你小鞋兒穿。 她垂下眼,“多謝諳達教導,我明白了,原來連哭也是一種罪過?!?/br> 這樣一說,倒顯得沒有人情的是他。他也不惱,慢慢轉著手頭的扳指,那是極好的翠,落在手上,盛著天光,跟一汪沉潭似地。內壁劃玉填金,鐫著他的名字。 搖光話剛出口,就有了幾分悔意,這話傳出去是要被怪罪的。她知道自己又沒把住脾氣。其實仔細想想,諳達說得也沒錯。從前她是主子,過慣了順暢日子,只知道瞎玩胡淘氣,犯了錯也有人周全,不知道這里頭的難處。這位諳達怎么說也是她的恩人,剛剛才下決心往后要報答他,轉背就那話堵人家心窩子里去了。 她盯著地上的方磚,遲疑好半晌,才低下聲認了錯:“諳達,對不住。您別往外頭說,算我求您。” 知錯能改,還算有救。他這才回身看了她一眼,是個眉目分明的宮女,生了雙好眉毛,細長的,彎彎的,跟初二初三天幕上的月牙一樣。耳畔空落落的,并沒有掛著耳墜子,倒愈發(fā)顯得一張瑩白的臉龐沉靜清素。估計是嚇著了,唇上也沒什么血色,淺淺淡淡的,倒像是初開的桃花。 到底有方才生氣的緣故,她垂著眼沒看他,嘴巴緊緊抿著,鴉睫掃出一片淡淡的烏影。耳根上還存著幾分紅,淡淡地暈染開來,令人想起微明時分的天邊霞色。 他不是泥小節(jié)的人,犯不上因為一句沒份量的頂撞就發(fā)落了她。長久聽慣了奉承話的人,忽然被人給了個軟釘子,也生出不一樣的滋味來。他揚眉,照舊負著手,提醒她:“今兒是第二次了,你怎么報答我?” 搖光聞言抬起頭來,這才看見那位諳達的全貌。暖帽下是一張清俊的臉,帶著幾分矜貴的氣象。眉頭裁出磊落的輪廓,底下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他離她幾步遠,負手而立,神色清華。 搖光想了想,歪著頭問他:“您在哪處當差?” 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周圍還泛著紅腫,襯得那里頭烏墨色的眼珠子格外靈動,她的目光清澈,沒頭沒尾地令他心里一慌。他有一瞬間的失神,轉身輕嗽了一聲,遮掩過去,只說:“養(yǎng)心殿?!?/br> 養(yǎng)心殿?搖光越想越不對勁,腦子里“轟”地一聲,悚然道:“那是皇上的住處???”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池里的魚,池子里的碎冰浮著他頎長的影子,隨口應了一聲,“你害怕?” 她眼里的光彩瞬間黯淡下去,仿佛他的話給她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什么東西瞬間熄滅了,只留下一片灰敗的死寂。 “我不是怕。”搖光慘然笑了笑,“我還是離他老人家遠一點兒吧,越遠越好?!?/br> 旁人都想法子往萬歲爺身邊擠,偏她是個異類。他心下不豫,臉色便沉了沉。 兩下里一陣沉默,誰也沒說話。午后的時分,四下里都懶怠得安靜。天空瓦藍瓦藍的,跟被水擦洗過一樣,藍得令人心曠神怡,神思通暢。偶然間看見一群鴿子振起翅膀掠過藍天,追逐著晴絲,遠遠地去了。 搖光覺得該回去了,臨走前還是得謝謝人家,雖然那位諳達看起來不大高興的樣子。她朝那位諳達納了個福,叫一聲諳達,“您是個好人。您非但大人不記小人過,還不倚仗著身份拿喬,您是位品德高尚的諳達。您對我的教導,我都記著了。咱們山水有相逢,倘若下回再遇著了,我一定報答您!” 原本還存著幾分稚氣的臉龐一臉嚴肅,倒像是下什么保證似的。他覺得新鮮又有趣,再聽了這一頓夸,雖然哪里都透露著奇怪,心下還是很受用的,矜然點了點頭,算是準了,偏著身子,遠遠望見那道身影出了攬勝右門,向前頭去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才交過戌時,外頭又下起雪籽來。今夜北風刮得狠,卷著雪籽撲簌簌滾落在階下,沙沙地作響。 東暖閣里卻安靜,四周都是鴉雀無聲。地心置著三足的掐絲琺瑯火盆,烘得一室暖洋如春。闊大的御案上陳了一個花式雙柄香爐,暗紋繁復,青煙逶迤升起四散。皇帝只穿著一身寶藍色暗花綢團龍紋羊皮便袍,立在那一片青煙后頭習字。 他素來推崇董其昌,落筆高秀圓潤,獨具風神。此時卻換了支九紫一羊,上好的御墨觸上梅花粉蠟箋,光亮如漆。蠅頭小楷工整秀麗,風骨俱現(xiàn),別有一番橫斜清逸的滋味。 藍底的箋紙上,冰裂梅花紋隨意鋪陳,遇著墨開出一朵朵金色的花來?;实鄞藭r臨的是張子澄的《江城子》,小小巧巧的一闕詞,嬌俏可愛,委婉有風致。 ——浣花溪上見卿卿,眼波明,黛眉輕。綠云高綰,金簇小蜻蜓。好是問他:“來得么?”和笑道:“莫多情?!?/br> 為人君者,居于廟堂,素來端重自持。這樣綺麗的小詞,到底與他的威儀相拂。今日卻不知怎么想起來了,提頓間恍惚想起那雙如漆般靈動的眼睛,烏黑而澄澈,將一片琉璃世界也照得亮堂生色。 李長順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察言觀色功夫了得。他見皇帝眉梢眼角皆蘊著極淡的笑意,便知道萬歲爺今兒心情不錯。 主子心情好,他們做奴才的日子便容易過。眼見皇帝慢慢勻出一橫,這算是收住了,忙殷勤地接過筆,小心翼翼擱在月白釉筆山上。 皇帝沉眉略思索了會子,從描金彩繪龍紋印匣里揀出方芙蓉石印章,那是皇帝的私印,底面陽鈐著“寄所托”三個字。那芙蓉石脂膩如凍,煞是好看,在青花描金云龍紋印泥盒里勻上朱砂,穩(wěn)穩(wěn)地覆在紙面上,便留下一個磊落的輪廓。 許是暖閣里炭火燒得旺,皇帝擱下筆,覺得唇齒干燥,隨手去取御案上的茶盞。恰巧奉茶的宮女端茶上來,準備替皇帝換一盞。兩下里一錯,只聽見“哐啷”一聲響,霎時茶湯飛濺,大半盞盡數(shù)潑在了皇帝的袍角上,褐色的茶湯無聲洇展開去,一片斑駁淋漓,如秋日寒風中的枯枝青影.那奉茶宮女駭極了,匍匐跪在皇帝身畔瑟瑟發(fā)抖,嘴里不住喊著“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第4章 橋上春波 依照慣例,御前失儀是大罪。李長順心里暗暗罵了聲晦氣,這幾日西北機務緊急,方將舒宜里氏拾掇了一番,老端親王又辦著喪,前朝諸事冗雜,萬歲爺心情不好,跟帶著他們這些御前伺候的都膽顫心驚。今兒好容易眉頭舒展了些,卻被一個新來的宮女潑了一身的茶。 飛起的水珠有好些濺落在皇帝的手背上,那是新燒的熱滾滾的茶水,皇帝也不顧自己燙著,先去拾那方梅花箋。別說那宮女,就連李長順也嚇得面色慘白,小心翼翼地問:“主子爺,您燙著沒有?” 因擱得遠,那箋紙并未沾水?;实劬椭鵁糇屑毧戳艘环?,遂折了擱在一旁的書上,這才舉起手背,水漬過處皆紅了一片,有些刺剌剌地疼。皇帝面色如常,道不礙事,“不必傳太醫(yī),免得驚動太皇太后,平白教她老人家憂心一場?!?/br> 李長順愁得心里直嘆氣,應了個“嗻”?;实燮沉艘谎酃蛟谏砼系膶m女。那宮女生得瘦瘦的,想必是怕極了,肩頭撲簌簌地作顫。 不知怎的,皇帝又想起臨溪亭畔那一個纖瘦的身影來,那人仿佛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整個人蜷成一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令他也無端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其實哭有罪么?愛恨嗔癡本無罪,只是無用?;实凼莻€務實的人,人前的風光,必應著在旁人看不見的去處,受過多少苦楚。與其有哭的空當,還不如去做些實事。 皇帝叫了起,宮人進了新茶上來,李長順親自接了奉給皇帝?;实劢舆^了,托著茶盞垂眼抿了口,才不緊不慢地問:“往常茶水上伺候的是毓景,你是新來的?” 李長順忙回道:“回萬歲爺?shù)脑挘咕暗搅四昙o,再過幾月便該放出去了。錦屏是她帶著的徒弟,本該往后當著茶水上的班。想是頭回上御前,一時亂了分寸。” 皇帝淡淡地“嗯”了聲,沉吟道:“既還未到時候,照舊讓毓景當著,尋著合適的再替也無妨。”他略微頓了頓,卻是對錦屏說的:“念你初犯,不必重責。御前伺候之人,穩(wěn)妥最為要緊。既是手腳不麻利,便換個差事吧?!?/br> 李長順有些驚訝,忙遞了個眼色給錦屏,嘴上道:“萬歲爺寬仁,賞你了好大的恩典,還不快謝恩!” 錦屏向皇帝叩首謝恩,只聽皇帝又說:“宮中規(guī)矩雖嚴,卻也要體察人情,不可一味苛責。如今貴妃主六宮事,明兒早晨你親去一趟鐘粹宮,將這話傳與貴妃知道?!?/br> 李長順忙應了,這才悟出些眉頭來,按理說御前規(guī)矩極嚴,錦屏這丫頭犯了這么大的過錯,是要傳板子攆出宮去的,如今萬歲爺不僅不怪罪,還只讓換個差事。這是拿赦免錦屏作了個由頭,給后宮里的主子們敲敲鐘,緊緊繩。 也不知是哪個沒眼色的主子,逼得底下的奴才將狀告到了御前,今兒才又多出這樣一回事。 尚衣的宮人已捧著干凈衣裳在一旁伺候更衣,這樣一套章程下來,并無多余的聲響。皇帝沒再言語,舉步往隨安室去了。 李長順雙指一屈,自有人上來,悄無聲息將碎了的盞沫子清理干凈。他盯著他們收拾完了,領著退了出去。外頭還在落雪,兜頭的冷氣乍然撲上來,倒教他醒了醒神,才發(fā)覺背上不知什么時候涔涔出了一身冷汗。一片燈影下站著個人,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他最恨這樣矯揉造作的人,不由氣上心頭,拉下臉斥道:“沒眼色的,還挺在那里做什么?” 錦屏臉色變了變,茫然地望著李長順,遲疑叫了聲諳達,“主子爺沒指派我該到哪兒去……” 李長順一口氣堵在腔子里,看著她精心描畫的眉眼就生氣。毓景是個聰明人,怎么教出來這么蠢笨的徒弟?他緩了口氣,冷笑著哼了一聲,“哪兒去?你當你是個什么人物?涂脂抹粉,想屎殼郎變唧鳥,你還欠著些呢!今兒把主子爺燙著了,還想在御前現(xiàn)眼么?交了差事,滾到四執(zhí)庫去!” 因著毓景在御前得臉的緣故,養(yǎng)心殿的人都對錦屏存著幾分客氣。只有她教訓丫頭子的份,從沒人說過她一句重話。長此以往,她也生了幾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今兒當著眾人的面,皇帝雖沒明著說攆,究竟也近不了御前了。錦屏那顆爭榮夸耀的心灰了一半,眼下遭李長順一頓好罵,不留情面,把她那存著的小心思給挑明了,她也不能露出半分怨恨的神色。 她死死咬著牙,陪著笑給李長順端端正正納了個福:“多謝諳達教導,我明白了。我定然忘不了諳達的好?!?/br> 李長順自然能聽出這話里的意思,也不惱,撣了撣袍子露出一笑:“說到教導,我好心,再教導教導你,有什么能耐辦什么事,沒這個金剛鉆,別嚷嚷著要攬瓷器活兒?!?/br> 今兒御前的事,毓景早得了信。她原先也憂心,錦丫頭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她沒明說,也沒刻意打壓,一來畢竟是女孩兒家,要臉面,二來不免也存了幾分私心。倘若這丫頭有造化,入了萬歲爺?shù)难?,她自然也能的著些好。這宮里不為自己,還能指望著誰? 不過鬧了這么一出,也不是不好。這丫頭心思多、不安分,人雖機靈,卻愛出風頭,終究不是明哲保身之道。如今發(fā)落到四執(zhí)庫去磋磨磋磨,于她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故而錦屏回來給她問安時,她也沒舍得硬起聲來,只溫言好生勸慰她:“能者不爭一時之風,依我看,去了四執(zhí)庫也不壞。你今兒不知是借了哪一位的東風,明眼人都知道,主子爺這回寬宥了,只是拿你起個由頭,給后宮主子們醒醒神。就算不是你,也會有旁人,倒不如是你,好歹在主子爺跟前露了回臉?!?/br> 錦屏應著,屈膝跪在腳踏上給毓景揉腿,覺得滿心滿肺的委屈,卻不能發(fā)作,“姑姑疼我、為著我好,我都知道。只是露了一回臉,主子爺未必記著有我這號人……如今去了四執(zhí)庫,還想在姑姑跟前伺候照料,就再不能了!” 毓景心里難受,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嘆了聲氣,“你且安心,有我呢。譬如那流沙里的金子,到了時候,總會顯露出來。至于我跟前,你有這份心思,便比什么都強。” 搖光歇了幾日,病算是大好了。這一日梳洗已畢,換了身湖色素緞夾棉的袍子,將頭發(fā)擰成長長的辮子盤于頭頂,只在一側帶了朵珠花。她久病初愈,臉上寡淡,人也瘦了好些。穿上一雙高底鞋行走,便覺得人在空空的袍子里搖晃。 芳春在門外候著,搖光屈膝給她行禮,方蹲下一半就被她扶著起來了。芳春對著雪光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頷首笑道:“很妥當。姑娘見著太皇太后,不必害怕。咱們太皇太后是極慈和的老人家,常念著姑娘,姑娘家里如何侍奉太夫人,今兒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一樣?!?/br> 驟然提起瑪瑪,搖光心里好一陣難受。那日家里人心惶惶,任她怎么哭、怎么鬧,瑪瑪也不搭理她,一任宮里來的人將她半推半拖上馬車。如今也不知道家里是個怎樣個的情形,只知道阿瑪犯了大事,可舒宜里氏的人不至于死絕了,瑪瑪總還能夠被奉養(yǎng)妥當。 等她能夠找著機會出宮去,她頭一件事一定是去找瑪瑪。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不管日子多么難,多么苦,只要能跟著瑪瑪一塊,她都能咬牙挺下去。阿瑪額捏不能孝敬瑪瑪,可她還能。 太皇太后已歇過午了,正盤腿坐在西暖閣的炕頭上吃茶,聽見簾子舉起的響動,忙放下茶盅,由蘇嬤嬤攙著下炕去,芳春已領著搖光過了隔障。搖光站在地心,屈膝行了大禮,深深一拜:“奴才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萬福金安,福綏綿長?!?/br> 黃地栽絨的大地毯上,密密麻麻是萬字錦的紋樣。西暖閣里熏著奇楠香,匍匐在地衣上,一股香味慢悠悠蕩進七竅,讓她沒來由感到心神寧靜。 這一禮行完,也算是全了規(guī)矩。蘇塔和芳春一左一右將她攙了起來,幾步遠外那位穿著茶色緙絲花鳥紋暗花綢白狐皮袍的老太太,便是太皇太后了。 “好孩子!此番是受了苦了!”太皇太后將她護在懷里,忍不住滾下淚來。老人家的懷抱總是溫暖,搖光溫順地倚著,恍惚間好像倚在瑪瑪懷里一樣。小時候去給瑪瑪請安,瑪瑪總是把她拉在懷里,絮絮說著話。那是一天中最可愛的溫存時光。 蘇塔和芳春勸了好一陣,才慢慢勸住了。太皇太后拿絹子替她擦著眼淚,半擁著領她上炕去坐,她卻辭了,盈盈立在炕沿旁。她亦是哭過,眼睛紅了一圈,濃密的眼睫垂下來,尚且淚光瑩然,令人覺得心疼。 太皇太后拉著她的手,仔仔細細瞧了一遍,不由道又是感嘆又是傷懷:“多么體面周全一個人!任誰見了不喜歡?在家里也是作金玉一般養(yǎng)大的姑奶奶,如今受了這樣多的苦……”太皇太后說著,又忍不住滾下淚來。 搖光接過蘇塔奉上來的絹子,捧到太皇太后跟前,軟聲道:“奴才見了太皇太后,便同見了家里的祖母一樣親切,這是奴才的福氣,奴才不苦?!?/br> 她才出了病里,聲音還有些低啞,此刻溫言開解,如同三月里搖擺著花枝的暖風,哀婉幽回,惹人憐惜。 太皇太后拿帕子拭干凈眼淚,摟著搖光,怎么看也看不夠。這姑娘筆直的身條,眉眼間是舒闊的神色,凝神站著紋絲不動,到底是積年大家子里養(yǎng)出來的端方。想來她還不知道家里的事,好歹進了宮來,再重提也是傷心,不如索性瞞了下來。太皇太后越看越是喜歡,撫著她的手道:“姑娘家,穿得太素凈了,竟比我這老婆子還要素凈上幾分,這怎么成?我年輕時有幾身衣裳,回頭讓蘇塔翻出來給你,十六七歲的姑娘,就要桃紅柳綠才明媚好看。橫豎你如今在慈寧宮里,什么也不用怕,我喜歡你跟什么似的,從今以后,自有我來疼你!” 搖光一一應下了,她垂著眼,可以看見太皇太后茶色袍子上的緙絲花鳥,那是極精細的活,她常聽人說,一寸緙絲一寸金,這樣一件衣裳,不知要耗費多少時日。這便是天家的堂皇富貴了,可是任憑織造手藝怎樣靈巧,衣裳上的鳥終究飛不起來。 她不知自己為什么會無端生出這樣的心思來,忙極力壓了下去,殷殷答了聲是,眼里氤氳起濕意來,“如今奴才進了宮,不能在瑪瑪跟前盡孝。奴才見了老祖宗,就跟見到奴才瑪瑪一般,心里只覺得親切極了?!?/br> 她這是鋌而走險的說法,存著些自己的心思。太皇太后與舒太夫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只是太皇太后當選入了宮,舒太夫人賜花兒嫁了人。往年在家里,瑪瑪常與她講過去的事,積年的姐妹雖然長久沒見,在那段青澀的閨閣歲月里生出的情分,多少年也不會變。她盼望著太皇太后能放一回恩典,讓她出宮去侍奉瑪瑪,卻又知道這樣的念想如同蠟燭上偶然結出的一星兒燈花,畢竟微茫。 太皇太后瞧了芳春一眼,芳春輕輕搖了搖頭,太皇太后便知道,她瑪瑪沒了的事情,眼下還沒人告訴她。聽她驟然提起朝暉,太皇太后滿是慨然,跟著回憶起往事,眼里仿佛也生出幾分光亮來:“你如今在我跟前,我也當是見了她一樣。你只管把我當做你親瑪瑪!如今你暫且見不著你瑪瑪,只管安心跟著我。不論我見了你怎樣喜歡,單為著你瑪瑪,我也必會護你周全?!?/br> 搖光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淚水在眼眶里潤得久了,漸漸生出幾分死心塌地的無望。她覺得腳下虛浮,勉強站定了,低低道了聲“是”,就聽得太皇太后問她:“家里起小名沒有?” 她便輕輕點頭,答:“打小阿瑪給起的,叫錯錯?!?/br> “錯錯……”太皇太后細細念了兩回,由衷地笑道:“這個名兒好。” 正絮絮說著話,迎著天光,看見有人正過了那花梨木雕萬福萬壽邊框鑲大玻璃隔斷,轉入西暖閣來。 第5章 無情有思 皇帝穿著一身佛頭青江山萬代紋暗花緞羊皮常服袍,外罩著件石青色素緞白狐肷皮常服褂,貂皮緞紅絨結子暖帽下是一張如光風霽月般的臉,朗眉星目,行止如臨風玉樹,蕭蕭肅肅。 太皇太后笑罵道:“堂堂皇帝,也學起聽墻角,說出去讓人怎么瞧?”又問:“在外頭好一會了?” 皇帝笑吟吟向太皇太后見了禮,搖光早早福下身去,心里五味雜陳,一層一層的情緒漫上來。她只覺得脊背發(fā)冷,四肢百骸如針扎著一般,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楚來。 太皇太后道了免,示意皇帝炕上坐,蘇嬤嬤親自敬茶上來,皇帝在炕上欠身,算是謝過了。他托著盞子抿了口,才道:“并沒有多久,老祖宗好興致,孫兒貿(mào)然進來攪擾了,反倒不好。” 他見太皇太后身邊站著個人,便知道是舒宜里氏,太皇太后將人接了進來那日,遣人上養(yǎng)心殿知會過他。彼時他雖盛怒,卻也不敢拂了太皇太后的意,如今頭一次見著,也不過一哂,淡淡道:“伊立罷?!?/br> 搖光的手里生出冷汗來,掖著手輕輕作顫,太皇太后瞧在眼里,讓芳春給她拿了小杌子來,就坐在自己下首。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因碩尚的事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因此也不打算遮掩,干脆把話說敞亮:“這是鄭濟特氏的孫女,算來你們今兒也是頭一次見?;实郏笏辉谖疑磉叄缘氖略倥c她不相干?!?/br> 皇帝原先沒留意她,此時才仔細見過了,只覺得眼熟。乍然見她抬眼,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盯著,仿佛直直要盯進他心里去。前幾日臨溪亭驚鴻初見,也是這樣一雙眼睛,卻不想原來是她,原來竟是她。 皇帝不過一瞬的怔忡,很快又回過神來,正色端坐,沉聲道:“碩尚勾結外敵,貪墨巨萬,犯的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太皇太后寬宥于你,免你死罪,你須識抬舉。往后在慈寧宮,仔細奉上,安分守己,勿生非分之想,起憤懣之心。不然,任誰也保不了你?!?/br> 還是那樣平淡的聲調,與御花園里的沒有什么兩樣,也是用這樣的聲調,一句一句剜著她的骨rou。她只知道家里犯了事,卻沒料到犯了這樣大的事。勾結外敵,形同謀逆,便是亂臣賊子,她如今僥幸偷生,又有什么資格來恨? 赫赫天威,當真是赫赫天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所以她不能恨、不能怨,還得滿心歡喜,行禮謝恩。 搖光朝皇帝叩首行了大禮,朗聲道:“奴才謹遵萬歲爺訓示,代舒宜里氏一族,叩謝天恩?!?/br> 她俯身,將頭死死按在栽絨地毯上,眼淚便無聲地淹沒進那細密的絨線里。萬字不到頭的紋樣密密麻麻,如此扎眼,似乎在這一份喧鬧的廣闊面前,容不下她那一點不足輕重的悲喜。 皇帝就坐在炕上瞧著她,瘦瘦的人,嘴角緊抿著,深深叩首。溶溶天光里她有那樣清麗而舒闊的眉眼,雪光照亮了她半邊臉,勾勒出玲瓏的輪廓。 皇帝端起茶盅吃了口茶。慈寧宮中向來用小龍團,取其古樸清氣,今日不知怎么,才嘗了一口,便覺得茶湯膩在嘴里,滾涌上一層一層的苦澀,直直逼入喉頭。太皇太后終究不忍心,說好了好了,“快起來吧。何必這樣緊規(guī)矩。我見了她喜歡還來不及,你卻狠心斥她,我頭一個不依。” 皇帝沒有則聲,草草應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