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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嫁 第10節

    宋文棟抬眼瞧瞧角落里的夕陽鐘,眼瞧著送親的時間快到了,喚來身邊丫鬟柳枝吩咐道:“你去碧水間看看,怎么還不出來。”

    柳枝領了命,剛剛快出正堂的門,卻瞧見馮mama著急忙慌地跑了過來。

    “稟老爺,老夫人,大少爺,大姑娘已經帶著嫁妝出門了,說是,說是拜別禮,不,不拜也罷……”

    馮mama一臉難色,硬著頭皮將話講完,宋文棟的臉已經青如鐵石。

    “豈有此理!她的規矩呢?都吃到狗肚子里了不成?”

    宋文棟士大夫一個,極為講究臉上那張皮。

    當年秦國夫人和大圣皇帝風風雨雨的傳言已然給宋家蒙羞,這些年更是有人瘋傳,這宋姝并非他宋文棟的親女,而是大圣皇帝私生。

    如今宋姝竟不行拜別禮出嫁,若傳了出去,他宋府的臉面要往哪里擺?

    思及此,宋文棟緊抿雙唇,快步出了正堂。走到宋府大門前的時候,宋姝一條腿已經邁上了馬車。

    身邊相送的金吾衛將她和侍女拂珠團團圍住,身后卻是一個伺候的婆婦婢女也沒有。

    這也是無咎的旨意,說是這幽山別院人口簡單,食奉有限,只需宋姝帶一個貼身婢女隨行,其余人等一律不許隨嫁。

    “宋姝!”宋文棟厲喝她的名字。

    宋姝回頭,只見他文雅臉上含著隱怒,嘴角上的胡子不住輕顫著:“為何不來前堂拜別?”

    宋姝挑眉,輕飄飄地答道:“梳妝花了些時候,吉時已到,其余繁禮不做也罷。”

    宋文棟聞言怒斥:“繁禮?女子出嫁,拜別高堂嫁人,感念其養育之恩,你竟將之稱之為繁禮?倫理綱常是不是都吞到狗肚子里去了!”

    “養育之恩?”宋姝笑了,“父親這圣賢書讀了數十載,倒是把臉皮越讀越厚了去。”

    說著,她躬身鉆進了車里,卻是一個眼神也未給宋文棟留過。

    宋冉緊隨宋文棟身后,見宋姝氣焰這般囂張,欲上前去同她理論,卻被兩旁的金吾衛攔住。

    為首者乃是榮國公府的二公子,郁縱疏。

    郁縱疏年僅二十,幾年前隨著自家父兄在北方前線御敵有功,回朝之后便被大圣皇帝封了正五品右金吾衛中郎將。

    郁縱疏擋在車架前,明光甲粲然如晝,兩肩披膊虎頭猙獰。

    歷經北地風沙的臉不似京中貴胄那般白皙,還染上了幾分匪氣,濃眉高佻:“吉時已到,某奉皇命護送宋姑娘去幽山別院,宋公子切莫誤了吉時。”

    郁縱疏比宋冉高出一個頭去,男人居高立下似笑非笑的望著宋冉。

    郁家大夫人身上有胡人血統,郁縱疏高鼻濃眉,眼角那道若隱若現的細疤叫宋冉平白有些膽顫。

    他咽了咽唾沫,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郁縱疏咧唇一笑,眼底的輕慢卻是不曾掩飾,看得宋冉身子一僵。

    郁縱疏卻并不在意,轉過身去,長臂一揮,朝身后金吾衛喊道:“出發!”

    “諾——”

    馬車緩緩前行,宋姝就這樣在宋家男人忿恚目光中揚長而去。

    京城距離幽山別院要一天一夜。

    馬車晃晃悠悠的行駛在寬闊的管道上,耳邊是冷風戾嘯,宋姝坐在熱炭哄暖的馬車里,百無聊賴的打起了瞌睡。

    一覺醒來,已是夜深。

    淡月透過紗簾撒入車廂,京郊特有的樹木煙火氣從車廂的四面八方滲進馬車,發著微微澀氣,落在舌尖,又似是甘甜。

    郁縱疏在車外輕扣車門:“宋姑娘。”

    宋姝使了一個眼神,拂珠撩開車簾:“郁二郎何事?”

    清寂月光落在郁縱疏鎧甲上,映出一片鋼鐵冰涼,男人臉上也沒什么笑顏色,微微頷首道:“夜已深,我等在此休息一個時辰再出發。”

    宋姝點點頭。

    拂珠回話道:“姑娘應下了,有勞郁二郎。”

    第十章

    馬車在官道上顛簸——

    金吾衛開道,所至鄉縣皆都快速放行。

    第二日暮色將至之時,一行人馬到達了“幽山別苑”。

    幽山別苑外,別苑禁軍嚴防死守。

    郁縱疏先行與看守的士官做了交接,而后派金吾衛將宋府帶來的八抬嫁妝抬進了別苑內。

    別苑內除了晏泉外,只有一個叫做吳全的太監奉新帝的命“侍奉”在側。

    聽見門口有動靜,吳全迎了出來,眼珠子盯著金吾衛抬著的八抬嫁妝,豆大的眼睛一睜一閉,露出些貪婪的光來。

    郁縱疏在一旁瞧見了,不由皺了皺眉。

    車廂內,拂珠為宋姝披上紅頭紗,扶著她下了轎。

    周遭的身影在紅紗下模模糊糊,宋姝拽了拂珠的手,在邁過幽山別苑大門的時候,卻不住的攥緊了些。

    郁縱疏站在離她不過咫尺之遙的地方,望著那一襲火紅的身影,幽幽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謝大人相送。”吳全湊了上來,咧嘴朝著他笑。

    郁縱疏望著老閹人一張皺皮冬瓜似的臉,薄唇輕抿,聲音冷漠:“某已將人送至別苑,告辭!”

    說罷,轉過身去,翻身上馬,帶著一眾金吾衛揚長而去。

    “大人慢走!”

    吳全躬著身子,維持著那副點頭哈腰的模樣,直到門前匝地煙塵歸于平靜,再也瞧不見金吾衛的身影,這才又朝著外面守著的禁衛躬身示意,而后轉身進了別苑里。

    隨著艱深鐵門緩緩閉合,吳全臉上的笑意如同烈日下的露珠,眨眼之間煙消云散。

    “我呸——”他朝著地上狠狠啐了兩口,眼里露出些陰毒的光來,“一群武蠻子,嘚瑟個什么勁兒。”

    說著,他轉頭望向院中的宋姝和拂珠,忽的笑了:“王妃遠道而來,快隨某前去拜堂罷!”

    說著,他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宋姝,和她身旁一襲青裙的拂珠。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得拂珠不耐的皺了皺眉,手伸向釵頭,想要在這里直接將這目光□□的閹人結果了。

    只是她剛剛伸手,卻被宋姝按住了。

    透過紅紗,拂珠看不清宋姝臉上表情,卻知道她不欲在這里見血。

    無奈之下,拂珠只好作罷,卻是將身子擋在了宋姝前面,同她一道隨著吳全向別苑深處走去。

    吳全走在兩人前面,卻是不住回味著眼前這兩抹倩影。

    他是從內獄出來的宮奴,因著一手行刑時能讓人生不如死的好本事而得了無咎的青眼,特將他放到幽山別苑來“侍奉”雍王。能夠將從前的天潢貴胄,鳳子龍孫如泥污一般踩在腳下,吳全當然是樂意的。然而他在這幽山別苑里,既是掌刑者,卻也是犯人,平日里非詔不得出別苑。

    這偌大的地方,冷冷清清的,比之從前倒是少了許多樂子。

    不過嘛……

    他聽見身后二人輕巧的腳步聲,唇間咧出一絲陰惻惻的笑意——樂子這不就來了嗎?

    宋姝隨吳全來到他口中的“喜堂”。灰塵滿地的院子里,兩扇破門爛窗之間,多年之前精心雕琢的木柱被白蟻腐蝕,斷裂的木紋歪七扭八地盤踞在泛白的木頭上。

    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東西也無,只有兩盞滲人的紅燭搖搖擺擺。燭光映出吳全那張貪婪的臉來,耷拉的臉皮間溝壑縱深。他咧嘴一笑,沙啞到:“雍王身體不便,就由某,代替他與王妃拜堂罷!”

    恍惚之間,宋姝似是聽見了一陣粗喘的呼吸聲……

    拂珠站在她身側,眼底戾氣噴薄欲出,若非被宋姝拉住,早已拔釵將眼前人大卸八塊。

    她厲聲道:“你這閹人,莫要囂張,我們姑娘豈是你能攀扯的?”

    聽見“閹人”二字,吳全眼中劃過一絲厲色,沖拂珠獰笑道:“小丫頭,進了幽山別苑,那就是我吳全的天下。別說宋大姑娘了,就是王母娘娘落進了這里,也只能順著某的意思討生活!”

    吳全咧嘴,灰黃燭火襯出他牙齒中間一道裂縫,崎嶇而丑陋。

    他又道:“某念在你兩人初來乍到,今次便算了,莫要口出狂言,自討苦吃!”

    說著,撩袍上前兩步,便來拖拽宋姝——

    拂珠擋在宋姝身前,卻被吳全輕而易舉地揮掌推開。

    她此時才赫然發現,這吳全竟是個練家子!

    至此一碰,吳全感受到拂珠手中內力,眼睛微瞇惡狠狠道:“小丫頭片子,別仗著自己有些花拳繡腿便在此猖狂!明兒爺把你這身功夫全費了去,與那雍王一道作對偶人!”

    拂珠眼中閃過震驚神色。

    吳全功夫絲毫不在她之下,甚至隱隱還比她高上一籌……

    難怪這偌大的幽山別苑,新帝只派了吳全一人看守雍王!

    “姑娘,快走!”

    她朝宋姝高聲道,卻已經太遲——

    吳全兩步上前來拽住了宋姝的手,皮包骨頭似的手掌像是鐵鉗一樣掣著她的胳膊:“陛下慈悲,將你們二人送進幽山別苑來與某作伴!大姑娘,你老老實實的,某自不會虧待你!”

    修長的指甲戳破喜服,壓在宋姝仍舊包扎著的手腕上,殷紅鮮血像是點點紅梅在白色的紗布上滲了出來……

    吳全笑的猖狂,仿佛已經遇見了今晚與宋姝顛鸞倒鳳,春宵帳暖之景。

    宋姝手腕上的血染在他枯瘦指尖,將他的指甲染成猩紅顏色,在燭火下更加駭人……拂珠見狀,急得雙眸滴血,從發間拔出短匕,咬緊牙關,躍身上前欲與吳全決一死戰。

    然而下一刻,吳全猖狂的笑聲卻戛然而止——

    不僅如此,他的身體也僵在了原處,維持著剛才那個俯身獰笑的姿勢,倒真像他剛剛所說的“偶人”一般,一動不動。

    一直未曾說話的宋姝,此時終于開口了:“放開我。”

    透過紅紗,拂珠看不見是宋姝臉上表情,只聽她聲音渺渺,不似常日里那般清晰。

    她皺了皺眉,正欲上前去將吳全拽開,怎料一動不動的吳全卻在自動緩緩的松開了宋姝的手……

    “后退。”拂珠又聽宋姝道。

    話音一落,吳全果然又往后退了一步,像是一只木偶,被宋姝嘴里看不見的線引著,聽話極了。

    拂珠驚愕望向宋姝,黑白分明的眼瞪得溜圓,不由開口問道:“姑娘,這是?”

    宋姝緩緩扯下自己頭上的紅紗,朝她掀唇輕笑道:“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