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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嫁 第4節

    她在屋里伺候了不多時,便找了個借口出去。

    眼瞧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碧水間,宋姝抬眼看了看一直在旁沒說話的拂珠,笑問道:“她瞧見了?”

    拂珠點頭:“還將包袱打開了。”

    “如此甚好,由著她給夫人送信去吧。”

    說著,宋姝卻是站起身來了,又交代拂珠道:“我去看會兒書,快到戍末的時候你來叫我。”

    說著,她走出正堂,進了左廂的書房里,又將門帶上了。

    拂珠看她身影消失在書房門后,眼中閃過一絲好奇。

    這幾天不知為何,她家從不喜歡舞文弄墨的姑娘忽的對看書起了興趣,天天下午都將自己關在書房里,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書……倒是稀奇。

    書房內,宋姝將門關上,淡淡的天光從窗戶紙透進來,照在屋子中間一張紅木素幾上,泛著流光。

    香爐里升起裊裊青煙,屋內墨香四溢。

    宋姝徑直走到書桌旁坐下,素指拉開了桌上一個紫檀木的小匣子,卻是從里面取了一沓黃紙出來,而后又從身后壁柜中取了朱砂慢慢在牡丹端硯中磨成了紅墨汁子。

    黃紙在前,朱砂在手。

    宋姝凝神屏氣在紙上畫下了一個一個圓中帶方的圖騰。她頗為認真地在黃符上勾勒著……然而最后一劃落筆,她卻是扔下了手中的毛筆,又將畫好的黃符揉成紙團拿火盆燒著了。

    裊裊灰煙升騰,映出她眼中一絲挫敗。

    不行,還是不行。

    她或許真的需要找到那個方士才能重新畫出一個完整的符箓來。

    第四章

    上一世,宋姝在宋家門前將賜婚圣諭撕成了湮粉,隨后便帶著拂珠跑了……

    兩人逃跑的消息卻不慎被綠萍知曉,傳到了宋夫人的耳朵里。

    宋夫人用她和拂珠的性命,為自己身為兵馬司副指揮使的兄長周曄搭了一架青云梯——那晚上在南城門外,她們二人的喬裝被早有準備的周曄識破。

    拂珠拼死將她送了出去,自己卻被周曄一劍穿心,倒在了泥污里再沒起來。

    原本宋姝也受了傷,大雨滂沱中,她只記得自己腹部中刀,精疲力盡地跌落進了路旁水溝里——再睜眼時,卻發現自己來到了南城外的一處小宅院。

    宅院的主人是個方士,瘋瘋癲癲的模樣卻暗藏乾坤。她不知那方士姓名,只管他叫“恩人”。

    她從小院中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疼,可是原本腹部中刀后那道猙獰傷疤卻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皮膚干凈而平整,一絲破損也無。

    后來她才知道,那方士會畫各種符箓,似有神通。

    宋姝在那個小院里躲了大半年,臨走時用盡了她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央著那方士教了她三道符……

    頭一道喚做“養元符”,能幫人愈合傷口,甚至于是救人性命。

    那方士救她的時候便是用了這道符。

    只不過方士功力比她高出不知幾何,用這符咒的效果便也好上不少。她自己也畫過這道符,能勉強給傷口止血,像是金瘡藥,但也僅此而已。

    第二道名喚“傀儡符”。將符畫好貼在一個人身上,便能讓那人為你所用。

    宋姝見過那方士將這符咒貼在一個前來排查的官兵身上。

    原本氣勢洶洶要進院子里翻看的官兵眨眼間就似變了一個人,聽話得像是只狗,甚至還幫他們劈了柴,打了水,日落時分才規規矩矩離開。

    在三道符咒中,宋姝用這傀儡符最得心應手。

    前世她幾經波折,最后落腳在一個邊陲小鎮里,學了些皮毛醫術為人看個跌打損傷。就憑著這紙傀儡符,應付了不知多少麻煩。

    而至于最后一道符,前世今生,她只用過一次……

    這符喚作“乾坤轉命”。

    說白了,就是以命抵命。

    她在邊陲小鎮隱姓埋名,一住便是二十年,一日她出診回家,素來冷清的鎮上卻忽然掛起了紅綢燈籠。

    她一問才知,原來是無咎五十大壽,年過半百,舉國歡慶。也是同一日,她泥瓦石墻的小院里,飛來一只白鴿,帶了一封故人之信。

    那封信是彼時寡居于道觀的德喜寄來的。德喜自知壽數將近,臨死之前,或是愧疚,或是恐懼,這才送來了這封信,將前塵往事一一道明。

    也就是那一天她方知曉,自己究竟是何等地愚蠢。

    德喜在信中說,大圣皇帝的遺詔里,皇位本是要傳給晏泉的,然而遺詔的內容卻被身為太子的無咎提前知曉,在大圣皇帝駕崩的當晚,帶人圍住了乾清宮。

    彼時晏泉負傷,堪堪逃出皇宮,本可以離開京城,怎料無咎卻設下了一場殺局——

    宋姝還記得,那應該是大圣皇帝駕崩之后的一兩天,無咎派人來宋府召她入宮,當時宮里德喜也在,兩人如往日一般喝了一壺茶之后,她忽覺困得厲害,便在宮中小憩了片刻,醒來直到出宮后她才發現自己常年掛在身側的玉佩丟了。

    那塊玉佩是秦國夫人留給她的遺物,她素不離身。當時她派人進宮詢問,無咎只說若是不慎遺失,宮里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而后派人送來了另一塊飛鳳圖樣的和田白玉佩。

    那時,她以為這是無咎在變相送她定情之物,要許她后位,滿腔歡喜之下,便也沒有繼續追究,甚至還為那塊飛鳳玉佩結了羅纓,整日佩戴。

    然而她卻不知,她自己那塊玉佩并非丟失,而是德喜趁她昏睡之際取走了。無咎拿了玉佩,又仿照她的筆跡向晏泉寫了一封求救信,說自己被無咎囚禁于宋府,央求晏泉來救她。

    因著秦國夫人的死,晏泉素來覺得虧欠于她。也正因為此,收到信和玉佩后,晏泉雖心有疑慮,卻仍帶著人來了宋府……他的人里早就被無咎安插了jian細,再加之宋府門外金吾衛設下的天羅地網,正中無咎下懷。

    而那時,蠢笨如宋姝,卻與德喜在皇宮里飲宴,做著入住鳳儀宮的黃粱之夢。

    一晃二十年時光將至,德喜說自己大限臨頭,知曉宋姝還活著的消息,思索再三,覺得總該將自己和無咎當年的罪過向她闡清,到了無間地獄,也好少熬幾座刀山火海。

    于是在信中,德喜向她道明了當初自己和無咎是如何用謊言離間她和晏泉,為的便是要她死心塌地的跟著無咎,在大圣皇帝面前保住無咎的東宮之位。

    后來,宮變之時,他們又借著晏泉對她最后的仁義布下了一場殺局,哄誘晏泉入局,最后慘死別院……

    德喜在信中表露出自己的愧疚之情,宋姝卻已無心理會。

    屋外又開始落雪,白灰的世界中,巷口的大紅燈籠很是刺眼得緊。

    宋姝放走了那只信鴿,轉頭畫下了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用上的第三道 “乾坤轉命”符。

    她用無咎當年送她的那塊飛鳳玉佩為鎖,將兩人的命脈綁在了一起。

    而后,她算著日子服起了烏頭草……

    整整七日時光,她感受到自己日漸虛弱,心里卻是暢快的。

    無咎用無數謊言為她編織了一場滿布殺機的錦繡之夢,還連累了無辜之人慘死。二十年光陰如過眼煙云,她終于要向他討回來了……

    萬壽節將至的前一晚,小鎮下了一場十年來最大的雪。

    漫天鵝毛中,她換上了當年做姑娘時穿的衣服,如愿等來了那聲沉悶的喪鐘,一聲又一聲,如哀鳴般不絕于耳。

    帝王薨逝,舉國上下敲響了七七四十九下喪鐘,宋姝便在那此起彼伏的回響中漸漸闔上了眼……

    再睜眼時,她卻回到了二十年前。

    只可惜她回來的時機太遲,那場悄聲無息的宮變已經結束,無咎登基,晏泉被廢已成定局。

    憶起往事,宋姝不禁有些怔神……她重生分明只是月前的事情,然而現在想起上輩子的事情,卻已經開始覺得似是蒙了層紗,模糊不已。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手里作廢的符紙,不由有些挫敗。重生之后,她仍記得那些符咒的畫法,卻一次也沒成功過。

    她像是丟失了什么力量一般,只能用朱砂描出一堆毫無作用的廢紙。

    她想著,那位“恩人”可能有解決之法。況且,如今晏泉手腳被廢,若論起死回生,她首一個想到的,也是那方士。

    綠萍自碧水間離開后,直奔芙蓉院。

    芙蓉院門口,馮mama正在和一個身穿粗布衫的小廝說話。那小廝身形魁梧,皮膚黝黑,穿著布衣布鞋,與這花繁錦繡的芙蓉院格格不入。

    綠萍走上前去,男人瞧見她,微微垂首,喚了一聲“綠萍姑娘”。

    聲音頗為清晰,綠萍卻轉過頭去假裝沒聽見。

    男人名叫張全,是宋夫人娘家的家生子,隨著宋夫人陪嫁來的宋府,平日里便在這芙蓉院里做些養花除草,修屋補床的粗活。

    綠萍不待見張全身上那股終年不散的餿臭味兒,覺得這沉默寡言的男人像是窮山惡水里走出來的粗人村夫。

    只是不知為何,宋夫人對他倒是頗為倚重,前兩年,還將自己手底下的一個伶俐的丫頭配給了張全作老婆。

    綠萍看不上張全,便斜睨著眼站在一旁,等著馮mama與張全又交代了兩句……

    張全得了吩咐離開,路過綠萍身邊的時候,身上隱約傳來一股酸腐之氣,像是夏日裝在瓦罐里一個月,敗了味的牛乳,又酸又臭。

    綠萍難以接受這氣味,皺了皺眉,捂著鼻子往旁邊退了一步。

    馮mama見她一臉嫌棄的模樣,皺了皺眉。

    這小蹄子,該真將自己當千金小姐了,看不起誰呢?

    綠萍不知馮mama心中所想,見張全離開,趕忙上前道:“馮mama,碧水間有事,奴特地來見夫人,請您通傳一聲。”

    馮mama斜睨她一眼,抱臂道:“那你可來得不巧,夫人一早去了老夫人院子里,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無奈之下,綠萍只得站在院中苦等。

    另一廂,宋老夫人院中。

    壽喜云母屏風后,宋夫人正在低頭品茗,裊裊茶霧正巧遮住了她眼里那絲戲謔……

    昨日一大早,老夫人便將她喚來了自己出云院,東拉西扯,最后只為一件事——宋姝出嫁在即,她要自己扣下秦國夫人留在庫房的嫁妝。美其名曰:嫁給雍王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十里紅妝只會讓人看笑話。

    宋夫人呷一口茶,抬頭看向年近古稀的宋老夫人——一身綾羅錦緞,白發一絲不茍地梳進了鎏金花冠中,花冠上的朱玉翡翠耀眼奪目,個個皆非凡品。

    她這位婆母,本性就一個字“貪”。

    骨子里透出來的那股寒酸,不似儒生文人的家眷,倒像極了小門小戶里斤斤計較的市井婦人。

    也難怪。

    宋老夫人本家姓許,幼時家境貧寒,當年與還是個窮書生的宋老太爺成親后,老太爺一舉中第,這才拖家帶口地進京謀了個小官。

    而宋夫人的娘家周家,本家在江南道從商,錦衣玉服的嬌養大,自是看不慣老夫人身上那股窮酸勁兒——平日里府里花著秦國夫人的嫁妝不說,這女兒出嫁,還要將人家親娘的錢財扣下來。

    宋夫人雖然不喜宋姝行事為人,可是對于老夫人這趁火打劫,貪心不足的做派,卻也不大瞧得上。

    雖是如此,她自是不會為了宋姝去駁宋老太太的意思。左右過了今晚,宋姝活不活得下來還是個問題。

    思及此,她笑對老夫人道:“母親給大姑娘擬的嫁妝單子媳婦已經讓馮mama送去碧水間了,大姑娘沒意見,媳婦便照著上頭的東西準備了。”

    老夫人聞言,握著茶盞的手一頓,一笑起來,眼角的褶子便耷拉了下來。

    她欣慰似的朝宋夫人點了點頭道:“大姑娘關鍵時候還是明理的。你在給她那嫁妝里添幅琉璃頭面,就當是我這作祖母的給她的添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