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嬪 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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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床上躺了大半日,他渾身難受,即便有些累、困,也難以入睡。 “你去把我書案上的那冊書拿來。”他道。 昭蘅微愣,殿下都傷成這樣了還要看書嗎? 推開李文簡書房的門,昭蘅被屋內浩如煙海的藏書震驚到。書房的內外間幾面都是書架,書案上首也堆了一摞他最近看完還來不及放回架上的書,正中間則攤開一本,筆擱在筆山上,筆尖還沒來得及洗,干涸的墨已經結塊。 甫一走進房中,墨香四溢。筆墨的氣息初聞有些樸素的苦氣,走進去后,卻讓人莫名鎮定。 蔣晉府中也有書房,但他的書房里擺滿琳瑯珠玉、奇珍異寶。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和蔣晉許多地方都大有不同。 李文簡近身的宮女很少,云封她們幾個打理他的日常起居,卻也幾乎不被允許進到他的寢殿之中。 蔣晉身邊則美人環飼,捏肩的、捶腿的、打扇的……無一不是絕色美人。她以為李文簡貴為儲君,比起蔣晉來應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才是,但現實卻是大相徑庭。 早些時候昭蘅也聽說過李文簡清凈淡雅的名聲,只是沒想到他竟這么清凈,這么淡雅! 若是沒有那一夜的陰差陽錯,她可能這輩子也不能站在他的身邊,甚至連仰望他的資格都沒有。 拿著書回到寢殿,昭蘅在床頭又添了幾盞燈。之前的光線太暗了,看久了對眼睛不好。 李文簡開始看書后,昭蘅讓蓮舟將她的紙筆取來,就靜靜地坐在外間念書寫字。 春祭的這幾天,她已經學了小半本《山翁韻》。孩童啟蒙的讀物,字都不是很難,讀起來也朗朗上口,她聰明有悟性,背起來很快,學過的字看幾遍大多也都記住了。林嬤嬤都夸她聰明,學東西很快。 只不過認字雖容易,寫卻沒那么簡單,一筆一劃,一撇一捺都是水磨工夫,要寫出飽滿有力的字,沒有捷徑可走,唯有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地練下去。 誠如殿下所言,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她也不急,慢慢練吧。 殿下需要靜養,她不能誦讀文章,正好可以溫習以前學過的字。 李文簡聽到外間刻意放低的窸窣動靜,順著聲音的方向望了一眼外間的昭蘅。窗戶半支著,春日的陽光暖洋洋地照進來,落在她身上成了溫暖的亮色。 她有條不紊地一一擺開筆墨紙硯,然后攤開書本,纖長瑩白的手指從書籍中間拂過,將書冊壓得平整。右手援筆舔墨,低頭開始臨摹。 她坐得筆直端正,抬手的動作將纖腰的衣衫繃得緊緊的,本就纖細的腰肢顯得不盈一握。寫了幾個字,似乎嫌棄留仙裙寬大的袖子過于礙事,停下筆將袖口往上挽了幾寸,露出瑩雪軟玉般的小臂,挽起披帛把多余的布料系好,這才繼續援筆寫字。 李文簡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他們一人看書,一人寫字,不覺時間漫長。日頭西移,黃昏漸至。 鋪在書案上的日光逐漸轉橙,昭蘅擱筆,站起身揉了揉疲倦的雙眼,又活動了下酸痛的肩頭和胳膊,這才轉身進到次間。 殿下仍保持先前的姿勢在看書,床頭的燭火燒了大半截,燭油淌下,堆砌于燭臺。他看書看得很專注,連她的腳步聲都忽略了。 昭蘅猶豫了下,還是出聲打斷他:“殿下。” 李文簡抬眸看向她,她道:“您已經看了兩個時辰了,先歇會兒吧。久視傷肝,對眼睛不好。” 李文簡深深望了她一眼,最后還是如她所言將手里的書遞給她,她把書放到外間她的書旁邊。 伏在床上整整一天,沒有運動的軀體僵硬發酸,哪哪兒都難受。他身子動了動,想稍稍緩解這種不適。 昭蘅看到嚇了一跳,怕他傷口出血,忙上前按著他,不許他動:“太醫說了你不能隨意挪動,傷口崩開就麻煩了。” 李文簡與她對視,聲音微啞:“太醫有沒有說過,這樣躺幾天,骨頭都會散架。” 昭蘅自然知道臥床不起有多難受,看他確實難受,昭蘅同他商量道:“殿下若是不舒服,我給您按按?” 李文簡看向她的手。 天氣暖和之后,她手上的凍瘡都已經好了,傷口愈合,腫脹也消了。現在也不用日日泡在水里,手指若削蔥,纖長瑩白,指節窄瘦,柔弱無骨。這樣一雙手捏著能有什么勁道? 他道:“讓景林來吧。” 昭蘅想到午膳時景林喂飯的樣子,皺眉道:“景林將軍的手沒輕重,還是我來吧。” 景林那雙手大如銀盤,一掌下去摧枯拉朽,她真怕他三兩下把李文簡的傷口又捏開了。 昭蘅柔軟的十指相互交叉,扭了幾下手腕,待手腕和掌心微微發熱,才坐在床邊,沿著他的雙腿揉按起來。 令李文簡詫異的是,她的手看似柔弱無骨,實則很有勁,每一次揉按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用勁均勻柔和又不失力量,游刃有余在他身上游走。 手勁沉郁下墜,伴隨著酸脹,有難以言明的舒適。 按到頸后時,昭蘅往床頭坐了一截。他的衣領挺闊,高高立著,擋著她的手,她往下扯了些許。李文簡轉身,抬手按著領口,對上她的眼,眼里滿是驚奇,似乎對她的行為很訝異。 昭蘅語氣很坦然,道:“殿下,您的衣服擋著我的手了,不好用勁。” 她的坦然反倒讓李文簡為自己的揣度自愧,慢慢松開手,任由她拉下領口,緩緩地揉按他的頸椎。 盡管他日常還算喜歡勞動筋骨,長期伏案卻還是讓他的頸椎受損。昭蘅按了幾下,加重力道:“殿下的脖頸是不是經常疼痛?” “是。”李文簡道。 昭蘅順著他的脊柱往下按壓了約莫五六寸,每一次溫柔而又帶有力量的觸碰,都讓李文簡心旌微蕩。 再往下便是傷口了,昭蘅停手,掌根輕柔地撫觸突起的骨頭,偏過頭問:“這里呢?” 她的手很柔軟,溫熱如半開的水,貼到他肌膚上的一剎,李文簡渾身一僵,腦海中有一瞬間嗡鳴。 他合上眼,驅散不合時宜的心猿意馬,點了點頭,聲音帶有莫名的沙啞:“也疼。” 昭蘅抽回手,舒了口氣,他也舒了口氣。 “殿下頸椎不大好,萬不可再長期伏案。”昭蘅拉正他的領口,將那些炙熱的溫度都鎖在他的背心。她將薄毯拉過蓋在他的身上,問:“殿下覺得好些了嗎?” 李文簡深深吐納幾個回合,壓下來得突兀的燥勁,感覺久躺的疲憊和僵硬真的緩解不少,身上變得很輕松。 他夸贊:“你的手法很好。” 昭蘅對著他輕笑:“以前在村子里跟著跛足大夫學的。” 李文簡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不可避免地帶了些許憐憫:“那時候,你受了很多罪。” 昭蘅點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當初做他的藥人,我的確吃了些苦頭。但若不是在他那里吃了苦,學會了他醫治頭風的方子和揉按的手法,我可能就不能從蔣晉手里全身而退了。” 她一向豁達,人生際遇起伏,跳出苦痛或幸運本身,審視一路走來的經歷,便覺得一時的失意和挫折渺小至極。 李文簡這些年見識過形形色色的女子,她們大多是世家貴女,生來錦衣玉食,過著富足而安逸的日子。生活中最大的不順大抵是和自家姐妹吵了嘴,想買的釵環賣完了……她們將這些稱為苦痛,寫詞作賦傷春悲秋呈上來讓他品評。 而那些真正處于苦痛之中的人,可能因為一輩子沒有話語權,沒人知道他們究竟經歷過怎樣的苦痛。 李文簡的神情,在燭火中冷峻起來。 昭蘅看到他的臉色,以為自己說錯什么話了,喚他:“殿下,我說得不對嗎?” “十年刀兵之亂,百姓亂世流離,朝不保夕;天下衰亡,卻是如你這般的柔弱無助的人盡數吞下了亂世殘忍的苦果。”李文簡眼中迸發出深埋于心的不忿。 如果昭蘅身處太平盛世,朝廷政務清平,撫恤幼孤,她便不至于走投無路,賣命給怪人。 說到底,全怪那不見天日的骯臟世道。 昭蘅看著他微愣,斟酌言語,才低柔道:“是啊,那時前朝戾帝當政,百姓苦不堪言,山匪盜-賊遍地。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太.祖和陛下篳路藍縷創立了東籬的根基,我相信東籬未來在殿下手中,定能躍上一個新的臺階,百官為民請命、商人誠信立市、農夫有田可犁……人人各司其職,天下百姓不用再受我的苦。” 夜幕降臨,燭火在夜風中搖曳。 李文簡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闔上了眸。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是他作為儲君的畢生夙愿。 但他暫時還做不到意氣風發地給她講他的宏愿。 故而,他唯有緘默。 ** 李文簡昨夜睡得不好,昭蘅猜是身上傷口太疼,那么長的箭穿過血rou之軀,又怎能不疼呢? 所以她去了趟太醫院,讓太醫給他的湯藥里加了幾味安神的藥,送到侍藥間,吩咐宮女熬好,端去喂給李文簡。 臨睡前,她想到今天早上起晚了的事兒,暗暗下定決心,明日一定要早起,千萬不能再晚睡,實在不成體統。 長夜漫漫,燈火一盞盞熄了,唯床頭那盞燈還溫柔地跳躍著。 最近多雨,入夜時分就開始噼里啪啦下起來,敲打在琉璃瓦上碎響煩人。 李文簡夜里又是被昭蘅的哭聲吵醒。 怎么跟只貓兒一樣?哭個不停。 他睜開眼,看向睡在軟榻上微顫的軀體,小臂支撐著抬起上半身緩緩坐起。 忍痛挪到她身邊,駕輕就熟摸到她頸后的xue位,按了下去。 女子緊皺的眉頭舒展開,睡容安詳。 蒼白干瘦的手指撫了撫她的眉心,李文簡慢悠悠地低語:“也不知道上輩子是你欠了我,還是我欠了你。” 他嘴角輕輕揚起,打了個哈欠。 * 昭蘅醒來的時候,窗邊一縷陽光照進來,晃得她眼睛不敢直視。 看著日頭,時間又不早了。 見鬼,她近來時常失眠,怎么一到殿下跟前就日日睡懶覺。 她擰眉看向對面,李文簡躺在榻上正睡著,被子滑落到腰間。昨夜藥里助眠的成分很有用,他這會兒還沒醒。 昭蘅猶豫要不要叫醒他,想到昨天他沒休息好,最終還是赤腳輕輕走到床邊,拉起被子蓋住他的背。 提著鞋走到外間才彎腰穿上厚重的云錦鞋,走出寢殿。 昭蘅吃了早膳,正要去看李文簡醒了沒,宮人通秉三公主來了。 昭蘅出門相迎,三公主帶著好幾個宮女款款而來,宮女懷中抱了一盆花,三公主道:“上午和青嵐她們在插花,我用綠萼插了一幅,特意送來請你們品鑒,綠萼是高雅堅強之花,也愿皇兄早日康復。” 綠萼梅已開七分,淡綠色的花安靜地待在綠葉里,有一種謙卑感,淡淡散發著它的魅力。昭蘅看著花影疏斜,嘆道:“真好看。” 又邀三公主入內小坐,三公主搖頭說暫時不了:“母后請了護國寺的住持來宮中做法事,我還要去長明宮看看。” 昭蘅聞言抬眸:“做法事?” 三公主嘆口氣:“今年宮里是多事之秋,前段時間母后身邊一個宮女意外落水而亡,皇兄又在皇陵遇刺,所以她想著請人來做場法事,驅厄除祟。” 說到這里,三公主也忍不住皺眉抱怨:“母后也不知怎么回事,以前從來不信鬼神,突然聽信這些東西。” 昭蘅溫溫柔柔地笑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娘娘也是為了大家好。” 目送三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宮道盡頭,她才轉身回到承明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