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214節
曾如春此次因河道上的事務在徐州逗留,曾夫人便和娘家子侄在城里走動走動,她娘家不如曾家,借著曾家權勢,子侄倒是一日日驕縱起來。 自曾如春任了河南巡撫后,在河南地界上,曾夫人娘家子侄犯過幾回事,不過事情不大,靠著曾家權勢能輕易解決。 不過柳賀氣勢不同尋常,曾夫人也不敢大意,待曾如春忙完事回來,曾夫人特意將事情告知。 “多大年紀?” 聽曾夫人描述,曾如春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待曾夫人說其樣貌四、五十歲,自徐州往揚州、鎮江方向去后,曾如春心中猛地一突。 曾夫人見他神情嚴肅,不由更為鄭重。 之后,她將她娘家侄兒叫來,她那侄兒橫行霸道慣了,見了曾如春卻十分畏懼,不待曾如春細問,他便將實情一股腦道出。 他說得越多,曾如春面色便越難看:“壞了,此人必是柳閣老。” “柳閣老此番回鄉,天子隆重以待,南直隸地界上,官員們皆在商議該如何出迎。” “柳閣老行事怎會如此低調?”曾夫人仍是不信。 曾如春一甩袖:“柳閣老為帝王師近三十年,入閣也近二十年,天子信重他,朝廷官員皆唯他馬首是瞻,他該得了都得了,又何必行事張狂?” “柳閣老如今已返鄉,他既已不是閣臣,對老爺應當沒有影響才對。” 曾如春搖了搖頭:“你不懂,自許閣老回了鄉,我在京中只能搭上沈閣老的關系,但你可知,沈閣老與柳閣老一貫親近,若柳閣老說了什么,沈閣老必然是會應的。” 曾夫人的娘家侄兒縮在一旁,片刻之后,曾如春皺起眉頭:“你再說說,你遇上了誰?” 待聽清他侄兒和誰起了沖突之后,曾如春面色更是沉得厲害,過了許久,曾如春沉沉嘆了口氣:“我在官場上處處小心,今日恐怕要交代在此處了。” “你恐怕是不知,柳閣老和誰當了親家。” 不待曾夫人開口,曾如春便道:“柳閣老的獨子,娶的是于閣老家的女兒。” 柳賀是退了,可于慎行依舊在閣。 以他二人的影響力,對付一個曾如春自是輕輕松松。 何況柳賀帶著圣眷歸鄉,他在首輔任上八年,于天子、于百姓貢獻甚多,大明官員百姓對他皆是佩服。 柳賀位極人臣,尚且知曉約束家人,他一路自京城至徐州,沿途并未打擾百姓,也不要求地方官員面見,可謂盡顯君子風范。 即便他家中親眷出言不遜,柳賀也未以權勢威壓,曾如春知,這是因為柳賀官位越高,便越能容事之故。 可柳賀能容他,卻不代表他曾如春能大咧咧受了這份寬容。 …… 柳賀其實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更不知曾如春已腦補了這么多。 他既決心徹底退了,自然不會到于慎行和沈鯉面前告曾如春的狀,河南巡撫也是一方大員,輪不到柳賀這致仕官員干涉。 既回了家,朝中事務與他無關,柳賀終于可以辦一些以往沒空辦的事。 回鄉后不過歇了幾日,他便動身前往江陵。 張居正過世已近二十年,這些年里,柳賀始終在京城,將朝中大事小事一件件忙完,到此時,他才有空去看一看張居正。 第273章 番外九 柳閣老回鄉三 人到了一定年紀, 必然會緬懷過去,柳賀在首輔位上坐久了, 便漸漸覺得, 他當年不理解張居正做的許多事情,如今已漸漸理解了。 在朝這些年,天子并不愛提張居正, 張居正得罪過許多官員,自他過世后, 朝野上下受過張居正恩情的、與張居正結仇的,許多人都忘了他。 柳賀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夠。 去江陵的這一路, 柳賀不免回想起了曾和張居正相處的點滴, 自隆慶五年會試中榜以來, 他的整個人生都因張居正而改變了。 在朝這些年,柳賀一直忙于朝事,他未能見張居正最后一面, 他也想過, 待日后有了空閑,必然抽空去往江陵一趟。 誰知一等就是近二十年。 在大明朝的官場上, 論閣臣的數目, 湖廣布政司絕對無法和浙江、江西及南直隸相較,可張居正一人, 就令江陵之名人盡皆知、人人生畏。 “老爺,您慢些。” 柳賀下了船, 又坐了許久的車, 才到了江陵縣城。 自他歸鄉后,他的幕僚都散了,顧為原先跟他最久, 后來被放到地方任知縣,若放在現代,柳賀這個年紀還是中年人,可任了閣老之后,他好似走路都需要人攙扶了,實在不必如此。 “我走得動,不必攙著。”柳賀擺了擺手,抬起頭,望向四周的景色。 柳賀心道,嘉靖時,張居正在官場上郁郁不得志,返鄉途中看到百姓窮困孤苦,才立志要行改革之事。 若他看到如今的江陵,心中又該作何想? 柳賀覺得,自己未必有張居正當年的豪氣,卻仍是一步一個腳印將自己該做之事做過。 張居正對自己期待頗深,柳賀只希望,自己所作所為并未辜負對方的期待。 張居正家中住址,江陵縣人盡皆知,有百姓指路,柳賀便向張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張居正過世后受了許多攻訐,他的兒子們也未能幸免,張懋修、張嗣修皆被彈劾,說他們的科名來路不正,都是因張居正權勢之故。 當時柳賀極力反駁,但張敬修幾位兄弟的官場生涯終歸是受了些影響。 不過天子雖過問政事,卻并不太追究地方官員的任職,張敬修兄弟幾人都不在京中任職,時日久了,天子也就漸漸將他們拋在腦后了。 柳賀叩響了張府大門,許是家中幾位公子都在外任官的緣故,這一處宅子十分安靜,只有一位老仆問柳賀從何處來,為何事找上這府上。 柳賀見此情景心中又是一酸。 當年張居正在京時何其煊赫,在張府候著他面見的官員能子城東排到城西,就算如此,也未必能見到張居正一面。 可至如今,柳賀忍不住一嘆,好在張居正不必看到此情此景。 聽柳賀道明來意,那老仆“哦”了一聲,請柳賀稍待。 過了一會兒,柳賀便聽門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家父他不喜人打擾……” 看到柳賀站在門前時,來人眼中閃過一抹訝然:“柳閣老,你怎么……” “嗣文年兄,不必稱呼我為閣老,我已告老還鄉,不是閣老了。” 張敬修與柳賀也有數年未見,只有張敬修回京歷職時柳賀才有機會和他見上一面,柳賀記得,張敬修眼下應當是在廣東任官,柳賀并不知曉他已回了家。 “年歲大了,精力便有些不濟。”張敬修笑道,“二弟、三弟他們都在外為官,家中無人照料,我便先回來了。” 張敬修當年何其驕傲,京城官員中,能被他們兄弟看在眼里的不過寥寥幾人,到如今,大抵是被磋磨過了,張敬修待人圓滑了許多。 “閣老還記得家父,家父在天之靈,必然也十分欣慰。” 柳賀搖了搖頭:“恩師對我的情誼,我十倍百倍都難報。” 回憶起張居正,張敬修眼眶也不由發紅:“家父過世時,滿朝文武無一人敢為他發聲,若非閣老,我們兄弟恐怕也難有如今。” 張居正還任首輔時,張敬修并不知形勢竟已如此危急,張家還未將張居正下葬,官員們彈劾的奏章已讓張家上下手忙腳亂。 張四維與申時行二人皆受了張居正提攜,可張居正遭難,這二人竟還落井下石。 想及此事,張敬修心中仍憤不能平。 他記得,張居正那時十分看重柳賀,他有些不解,又怪罪柳賀將他會試考卷篩落,便會在張居正面前說柳賀的壞處。 張居正卻告訴他,柳賀是至真至誠之人,若日后張家遭難,能護、會護他們的,只有柳賀一人。 張敬修初時不解其意,可張居正過世后的世態炎涼卻叫他明白了。 能在天子面前護住他張家的只有寥寥幾人。 有人能護,卻不會護。 在張居正眼中,柳賀恐怕是那種不能護也要盡全力去護的人。 何況距離張居正過世已近二十年,也唯有柳賀會在此時上門。 這便是至真至誠之人。 張居正歸鄉時,柳賀已是內閣大學士,可他和張敬修的信件從不間斷,張居正過世后,柳賀先任次輔,幾年之后再任首輔,可閣事再忙,柳賀仍會與他、與二弟、三弟來往通信。 張居正在官場上結下了許多仇人,這些人打定主意不給他們兄弟好日子過,可因有柳賀相助,他們晉升固然不順遂,卻并沒有被人為難。 劉臺彈劾時,張居正曾感念自身沒有師生之緣,可張敬修此時卻覺得,他父親生平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便是在會試中點了柳賀為門生。 …… 二人同至張居正墓前。 張敬修道:“我們兄弟只要回鄉,必然會來爹墳前看一看。” 無論如何,張居正的謚號是“文正”,縱然天子并不十分待見他,但他有柳賀這權勢非凡的門生在,地方官員對張府家眷也十分客氣,不敢有絲毫輕慢。 之后,張敬修便退后了一步。 柳賀在張居正墓前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恩師,弟子來看你了。” “弟子入官場后,每走一步都有恩師相助,弟子當年不懂恩師之為難,待自己坐上恩師當年所坐之位,方知恩師為國為民所做之事。” “這些年里,弟子一直記著恩師教誨,在官場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弟子不知,弟子在朝堂上所為,是否有負恩師之期待?” “時至今日,弟子才能來見恩師一場,但愿弟子未曾負了恩師。” 柳賀在張居正墓前靜坐了許久,當年在官場上,他遇上麻煩便去找張居正,他負責放火,張居正便替他收拾殘局。 若沒有張居正,必然不會有他今日。 他心中默默想,無論如何,他總算也做了些什么,讓張居正推行的改革不至于半途而廢。 當然,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柳賀一直坐到天黑,一直到張敬修來喊他回去。 他和張敬修雖互為年兄年弟,可彼此間的交情并不是十分深厚,一直到張居正過世,二人才有空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到如今,兩人都已年過半百,少時的種種恩怨已盡數消弭。 張敬修便向柳賀說了他為官之后所做的種種——張居正的遭遇令張家兄弟的權勢欲熄了許多,縱是官至首輔又如何?生死只在皇家一念之間。 因此,張家兄弟只想著在地方上為百姓做些實事。 張敬修任親民官后,在地方上修水利、興文教,做的都是實在事,在百姓中頗有口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