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215節
“二弟、三弟也常與我道,平日在官場受了閣老許多恩。” 柳賀擺了擺手:“我并未做什么。” “閣老已做得夠多了。” 張居正提攜了那么多官員,在他死后,能為他發聲的又有幾人? 張敬修很清楚,一月之前柳賀才對天子上了乞休疏,柳賀恐怕才剛剛歸鄉,卻先來江陵看了張居正。 為人子者,父親如此受敬重,張敬修心中也十分驕傲。 兩人回想著張居正生前,二人都已這個年紀,憶起往昔,也不由眼眶發紅。 柳賀自江陵回鎮江時,他不用張敬修送,張敬修卻仍將他送至船上,看他登了船,許久后方才離去。 柳賀心中一直記掛著這件事,此次來了江陵,他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到這時候,柳賀心里已經沒有遺憾了。 他當年沒有見成張居正最后一面,所能做的,只有護住張居正身后。 柳賀一向厭惡分離,可步入官場之后,他卻不得不面對分離,到了這個年紀,他越來越頻繁地想起過往見到的人和事。 若張居正知曉自己身后之事,他會想些什么,又會說些什么? 不管如何,等柳賀去地底下見了張居正,他心中應當是沒有愧疚的。 …… 船自江陵往鎮江行去,在船上,柳賀情之所至,便鋪開紙,極沉入地寫了一篇文章。 第274章 番外十 柳閣老回鄉終 回了鎮江府以后, 柳賀便將自己內閣學士的身份拋到腦后——那已是過去了。 鎮江府的士紳官員若有來拜見的,他也是盡量不見,作為致仕官員, 他不該插手地方官員行事, 即便他曾威風赫赫, 一個念頭便能將府中官員拉下馬來。 前半輩子他忙碌于朝事,到了如今,也該為自己忙碌忙碌。 剛回鄉的時候柳賀也有些不適應,他已許多年未回鄉了,此前家鄉是一副模樣, 如今又換了另一副模樣, 清風橋的老鄰居們有許多已經不在了,他熟悉的丁氏族學,丁顯如今已不教書了, 丁瑯則生了一場病,幾年前去世了。 下河村中也是如此,柳賀熟悉的族老們大多已過世,留下的都是年輕的小輩, 見了柳賀,他們知曉這位族叔是大官, 心中便存了幾分畏懼, 和柳賀說起話來也戰戰兢兢。 柳賀只能安慰自己, 他好歹不是賀知章詩中所寫的那樣。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他回鄉后,還是有許多認識他、記得他的人。 二叔被紀娘子狠狠約束過,在柳賀入閣之后都沒生過事,柳賀不愿紀娘子煩擾, 便請鎮江府的官員幫忙約束。 柳義見了柳賀不懼,對府尊老爺的威勢還是有些害怕的,之后便安安穩穩留在鎮江府,前歲離了人世。 柳賀少時對二叔十分不滿,當了官之后,尤其是當了閣臣之后,各類紈绔子弟他都見過許多,和這些王公貴族家的公子哥相比,柳義都可稱得上一聲“可愛”了。 且紀娘子年歲漸老,心也漸漸軟了,她既然可以釋懷,柳賀也沒有什么不能釋懷的。 …… 丁氏族學如今倒依舊在辦,有柳賀這位閣老的聲名在,鎮江府城的士子們倒是很愿意到丁氏求學,但丁氏本家這些年都未出過什么人才,族中沒有子弟考中進士,家族便一日一日敗落了下去。 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可沒有進士,家族便無法繼續興旺。 丁氏與柳家不同,柳家靠柳賀考中進士發家,然而柳賀無兄弟姐妹,唯一的二叔與他并不親近,他子嗣也并不算多,故而柳賀雖位極人臣,柳家在鎮江府卻稱不上大家族。 當然,柳賀在官場上積累的名望足夠柳家在鎮江府橫著走了。 柳賀并沒有橫著走的需求。 回鄉之后,他終于能滿足當教書先生的期望,偶爾去丁氏講一講課,但他只講課,不講為政之道,他覺得,讀書人就該先好好讀書,讀書時大腦摻了太多朝政之事,反而會令人不明智。 講課之于,柳賀便是寫文章和整理文章。 他的文章數量并不算多,主要是在京城實在太忙,根本無心寫文章,但柳賀身邊有許多和天子、眾官員及好友們的信件,這些他都需要仔細整理。 除此之外,柳賀也樂于發掘實用性強的文章篇目,趙士禎的《神器譜》便是由他寫的序。 柳賀任首輔時也提拔了許多務實的官員,這些人未必是進士出身,但在農事、水利、軍事等方面頗有建樹,柳賀也樂于叫他們為百姓出力。 光是整理這些文卷,就要耗費他許多時間。 何況他此時在家鄉,王錫爵、申時行等人也會和他通信,還有于慎行、沈鯉、羅萬化等在朝的官員,也常常有事請教柳賀。 朝事柳賀不會出聲,他不能給天子留下自己“遙控”內閣的印象。 除此之外,每逢年節,天子也會給他賞賜,因著這些賞賜,柳賀即便不想見地方上的官員,這些官員卻仍千方百計要見他一面。 不管柳賀態度如何,他們姿態總要做足了,否則一不小心,柳賀或許就會在天子面前告他們的狀。 柳賀嘆道:“回鄉后原以為能歇一歇,卻仍是閑不下來。” “比在京城時要好許多。”楊堯道,“相公去忙相公的吧,我早知相公陪不了我。” 回鄉后不久,知兒夫婦倆便有了孩子,楊堯精力便不在柳賀這里了,柳賀雖也挺在意自己有了孫輩這件事,他卻不好去關心兒媳婦,只得自娛自樂去了。 他常常提著桶,去河邊釣一釣魚。 柳賀自認技術有所精進,為此常常遭受施允嘲笑——施允致仕比柳賀晚幾年,他歸鄉后,二人便如同少時那般在鎮江街頭閑逛一圈,日子也多了幾分趣味。 “考進士果然早一些好。”施允道,“你二十一歲中進士,我二十四歲中進士,在朝為官三十年,已十分長了。” 他們干的年頭足夠久,給天子上疏時也毫無愧疚之心,可如趙志皋那般四十多歲才中進士,那就得干到七老八十了。 柳賀實在難以想象那樣的場景。 旁人或許樂在其中,他卻是無法忍受的。 施允道:“改日你若有空,我們去見見湯運鳳和于遙吧。” “好。”柳賀應了下來。 于遙是府城人,不需要打探,柳賀便知他如今住在哪里,于遙當年進學無望,便在鎮江府謀了一份生計,他是柳賀舊友的事,他幾乎從不對人聲張,連家中子侄也不清楚。 待柳賀與施允找上門,他兒子才知自家父親有這一份交情在。 柳賀問到時,于遙道:“你二人一人是閣老,一人是部堂,我若成日宣揚你我為舊日同窗,豈不是玷污了你們的名聲?” 他未曾借柳賀與施允名聲謀過什么,故在二人面前,他仍能維持著舊日同窗的尊嚴。 若他事事求二人,在外又靠二人名聲招搖,此時必然是唯唯諾諾,在二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柳賀心想,當年他問紀文選愿不愿意和他一道去京城時也是如此。 再好的情誼,只要摻雜了利益糾葛,便很難保持當初那一份純真。 柳賀和施允同朝為官,施允也從未因自己的官位晉升等向柳賀求過什么,他在工部尚書任上也和柳賀有過分歧。 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二人分得很清。 待見過于遙后,柳賀忍不住對施允道:“誠甫,你我二人運氣當真很好。” “誰又言不是呢?” 讀書時,柳賀遇上了孫夫子和兩位丁先生,又有品行高潔的同窗,便是在赴考的路上,也有施允一直陪著自己。 之后到了京城,他成了張居正的門生,受過對方多番照料,在翰林院中,他又結識了沈鯉、羅萬化及于慎行這般能干事、又有品德的同僚。 為閣臣時,王錫爵與柳賀幾乎同心同力,柳賀在內閣中便多了一份支撐,少了許多麻煩。 …… 湯運鳳如今是依舊生活在丹陽,他年少時精力十足,前幾年生了一場病,身體已經不太健壯。 不過湯運鳳的性子仍如從前一般,十分看得開。 他自嘲讀書不上進,可他家長子卻是讀書的料子,前一科鄉試,他家長子中了舉,可惜會試未中,如今正在家苦讀。 “也算是圓了我當年的一場夢。” 湯運鳳長子知曉他曾在丁氏族學讀過書,問他認不認得柳賀和施允,湯運鳳只說不熟。 柳賀嘆道:“你說一聲熟悉,我二人不會如何的。” 湯運鳳搖了搖頭:“他性子有些像我,平日讀書雖用功,可一旦知曉你我當年是同窗,他少不得要動一動心思。” 柳賀和施允對視一眼,心中也有幾分無奈。 他們二人都在朝為官,彼此之間倒沒有什么隔閡,可湯運鳳、于遙二人則不同,雖柳賀和施允待他們仍如少時那般,可在他們眼中,柳賀二人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了。 于遙、湯運鳳二人見他們時態度與少時并無太大區別,這已令柳賀十分欣慰了。 這一回幾人再一聚,菜吃得清淡了些,酒也飲得少了些,再說一說鎮江府如今的變化,幾人之間倒是親近了許多。 一晃已是三十年了。 人生能有多少個三十年? “當年我便覺得你二人會很有出息。”湯運鳳道,“待澤遠你當了閣老,又當了首輔,我和丁先生他們都不敢相信。” 柳賀和施允中舉的時候,他們便覺得,有一位舉人同窗十分了不得了,待柳賀中了三元,湯運鳳甚至懷疑,他究竟是否和柳賀同過窗? 一樣的族學,一樣的先生,怎么柳賀就那么厲害? 之后柳賀進京當了部堂,又官至閣老和首輔,湯運鳳已不知該如何說了。 他心中自然為柳賀高興,卻又時不時懷疑人生。 柳賀回鄉的事他也知道,可他從未去柳府拜訪過柳賀。 官與民之間的鴻溝可謂巨大,湯運鳳也有自己的尊嚴,他去柳府拜訪,柳賀若裝作不認得他怎么辦? 湯運鳳當年便知柳賀是坦蕩君子,他在朝廷當了那么多年大官,卻依舊將自己視為知己,湯運鳳心中也感慨良多。 果然,柳澤遠還是當年那個柳澤遠。 時移世易,柳賀仍如當年讀書時那般。 果真不枉他們相識一場。 出酒樓時,柳賀與施允走在前頭,剛走了兩步,迎面而來的身影便叫柳賀吃了一驚。 這么多年過去,他以為楚賢已不在人世了,誰知還能在府城中碰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