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69節
船漸漸前行,過了揚州時,顧為問柳賀要不要下船看看。 柳賀搖了搖頭:“揚州府若百姓得安,并非我柳澤遠的功勞,因而我不需夸贊,若百姓不得安寧,我也沒有顏面去見一府百姓。” 若是可以,柳賀自然希望自己治下可以長久安寧,但他已離開揚州府兩年有余,也不能將揚州府的治績放在自己臉上貼金。 何況此次柳賀回鄉很是低調,途徑各地時并未與各地主官打招呼,他只是回鄉放假來了,又非代天子巡狩,官面上的人物還是少打交道。 “妙妙還記得自己在揚州住過嗎?” 妙妙歪著腦袋想了一會:“記得,但也忘了許多。” “待過幾日爹帶你去玩。” 妙妙一直點頭:“把滾團也帶上。” 她心里一直惦記著滾團,從妙妙小時候起,滾團陪伴她的時間比柳賀都長。 …… 船終于行至鎮江府,到了西津渡口時,天色已經黑了,不過渡口仍有許多船只,柳賀一行人先叫人去請三叔,再將船上一應物什往碼頭搬。 柳賀在京城說慣了官話,搬貨的漢子以為他是外地人,待柳賀將方言換成鎮江口音,這人才道:“我還以為老爺你是外地人,此次是回鎮江長住?” 柳賀點頭道:“先住上一陣。” “家里若沒人來接的話,我叫上幾個伙計,將家什給你搬到門口。既是本地人,便少收你些銀錢。” 柳賀問:“外地人就貴些嗎?” 那漢子笑道:“若是外地人,只做一筆買賣,貴些他日后也不會尋我,本地人則不同,十里八鄉通著親,保不準就能摸到我家去。” 這人顯然是做慣了苦力的,搬起貨來輕輕松松,柳賀回鄉一趟并未帶許多東西,可一大家子人的用具等擺出來仍是頗為嚇人。 柳賀付了銀兩,謝過了對方:“我家有人來接,就不勞煩了。” “老爺客氣。”那漢子道,“晚上我也難得做成這一大單生意。” 三叔此時已是至了:“賀哥!” 他叫了一幫人過來,天色還暗著,那漢子看三叔的臉很是面熟,他打量半晌,才道:“可是柳三爺?” 三叔在外被叫三爺叫慣了,當著柳賀的面可不好意思自稱三爺,只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他常在鎮江府中活動,如今已是鎮江頭面人物, 鎮江城中不少人識得他,聽他稱柳賀為“賀哥”,又聽柳賀稱他“三叔”,那漢子目光驚疑不定,片刻后才鼓起勇氣問道:“這位老爺莫非是柳三元?” 柳賀道:“我中狀元已是八年前的事了,不必以柳三元稱呼我。” 柳賀話音剛落,就聽那漢子吼了一聲:“柳三元回來了!” “柳三元在何處?” “柳三元回咱鎮江府了?” 深夜的碼頭原本一片寂靜,這個時刻,鎮江府中不少人已經睡了,可這一聲喊卻讓整座碼頭沸騰了! 柳三元之名,鎮江府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即便他中狀元已是八年前的事,可每年縣試府試鄉試,鎮江府人人都念著他。 柳賀不僅考運極佳,在官場上同樣順風順水,鎮江府人皆知他辦了《育言報》,極受天子與內閣信重,鎮江府的主官們也常以柳賀之名激勵學子。 這么了不得的柳三元竟回鄉了! 傳聞之中,柳賀長了三頭六臂,腦袋里有一百零八個洞,和凡人毫無相似之處,他自身在朝堂上有所作為,寫的文章又為天下讀書人所拜讀,在鎮江府百姓心目中,柳賀幾乎是活著的傳說。 搬貨的漢子立刻將錢塞回給了柳賀:“這銀子我不能收。” 柳賀道:“你費了力氣替我們搬了半天,這是辛苦錢,怎么不能收?” “今日我收了柳三元的銀子,明日這西津渡口人人都知曉了,會壞我名聲的。”那漢子道,“我家小兒也在讀書,正好可以蹭蹭三元老爺的文運。” 柳賀不由失笑:“這可是沾過柳三元文運的銀子。” “便收下吧。”三叔道,“你們跑這一趟也不容易,賀哥不是小氣的人。” 那人猶豫半晌,道:“不如請三元老爺為我賜個字,我好叫家中小兒高興高興。” “也好。”柳賀紙筆都帶著,便寫了一幅字交給那人,對方喜滋滋地接了,“幸而今日伙計們都有事,倒叫我交了這般好運。” 第221章 人情往來 到了家,匆匆收拾了一番,柳賀便睡下了,舟車勞頓,就連妙妙都沒有心思再鬧騰,將滾團帶到自己那間屋后,她便閉上眼睛睡了。 習慣了京城忙碌的生活,回到這種無事可做的狀態,柳賀反而有些不適應。 他原以為自己此次回鄉甚是低調,然而,渡口那番鬧騰叫鎮江百姓都知曉柳三元回來了,第二日一大早,鎮江府的官員就來柳賀門上拜訪。 柳賀不得已,只得見了鎮江知府一面:“在下予告返鄉,如今已不是右宗伯,父母官實在不必客氣。” 鎮江知府心道,你不是禮部右侍郎不假,可你仍是張居正的門生,官場上都已傳遍了,柳賀與王錫爵皆有入閣資格,柳賀不愿與王錫爵相爭,才主動退讓一步。 何況柳賀在京城的影響力并不小,先是張居正奪情一事,再則削藩、廢除書院之事……樁樁件件都非一般人可為,眼下柳賀的確不是官身,可日后他一回京,至少也要從左宗伯任起。 這樣一位前途遠大的官員,鎮江知府可不愿得罪。 何況柳賀口中說不愿他來拜見,如果他真未來,這位右宗伯心中還不知是什么想法。 鎮江知府林應雷為嘉靖三十五年進士,福建福州府閩縣人,福州府是進士大府,柳賀的同年中,出生福州府的就有數位,那位歸鄉遭兵卒作亂的狀元陳謹也是福州府人。 柳賀中進士以來,鎮江知府已換過數位,林應雷任官時間已是很久的了。 林應雷在官場上沒什么背景,申時行這樣科第晚于他兩科的進士都已入閣了,他卻仍在鎮江知府位上兢兢業業。 朝中無人莫做官,林應雷深知這樣的道理,此次柳賀返鄉,他很想與這位右宗伯攀攀交情,雖他年紀長了柳賀近二十載,卻仍是以下官之禮待柳賀。 若柳賀日后真能入閣,他便能借機一飛沖天。 可惜柳賀實在沒有興致再應付官場上的迎來送往,林應雷客客氣氣上門,柳賀便客客氣氣待之,其余的話他也不多說。 至于其他人,他都沒有見,鎮江官員只道柳賀事忙,也不敢多打擾他。 畢竟鎮江府與揚州府接壤,柳賀的兇名至今在揚州府內傳播著。 柳賀此番回鄉,先拜見了幾位故舊親朋,孫夫子已經不在,師娘過繼了一個孩子后,也不再是當年那副病懨懨的模樣,她要撐到孩子成人,看他讀書有出息。 丁顯、丁瑯兩位先生也蒼老了許多,柳賀入丁氏族學讀書時不過十四、五歲,眼下已是十五年過去了。 丁氏族學瞧著比以往破舊了許多。 柳賀撐著傘,走在族學門口那條道上,墻邊積著經年累月的青苔,墻邊隱約還有字跡,無非是“讀不下去了”和“夫子饒我”之類。 待見了先生,兩位先生都十分驚喜:“澤遠,你怎么不在家多歇兩日?” 柳賀道:“族學離清風橋也沒有幾步,學生惦記著先生,總要過來看看。” “族學里一切如舊。”丁顯道,“因你之故,府臺及知縣對族學一向關照。” 丁顯唯獨覺得不夠好的,便是丁氏已有許久未出過進士了,不如城中另一大族茅氏人才濟濟。 柳賀雖三元及第,官至右宗伯,卻畢竟不是丁氏本宗的弟子。 柳賀道:“讀書之事,強求不得。” 丁瑯點點頭道:“我那侄兒讀書十分用功,可如今不過是生員罷了。” 丁氏靠讀書起家,對族中子弟的培養自然非普通人家可比,但讀書之事不僅靠上進,也靠天賦,便如柳賀這般,起步比旁人差上許多,卻依舊將文名傳遍天下。 柳賀此次回鄉并未帶許多物 什,其中包括了幾冊自己珍藏的書,還有他當年備考科舉的經驗之談,柳賀都將之贈給了丁氏族學。 丁顯與丁瑯也未過問他官場上的事,只與他交流了教書育人的經驗,柳賀也當過先生,與兩位丁先生的交流恰好能用于他值講經筵中去。 “對了澤遠,你還記得劉際可嗎?” 柳賀道:“是與我同一年考入族學的士子?我記得他是句容人,應當是先我們一步考中童生。” “正是。” 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柳賀隱約記得,這劉際可考童生時并未告知他們,之后便離開了族學。 “劉際可中了舉,前不久剛進京去考會試。”丁顯道,“他來京前曾找過我,要我將他引薦給你。” 丁顯并未答應。 “今年早些時候,茅氏家主也來拜訪過族長。”丁瑯補充道,“都是為明歲會試之事,茅家有子弟明歲應試。” 明年若無意外,申時行必能任一科主考,而柳賀為禮臣,要么為副主考,要么為提調官,在會試中作用十分大。 柳賀并未告知兩位先生申時行有意令他為副主考,眼下他已回鄉,主持會試之事恐怕又要泡湯。 柳賀發現,他和當考官這事可能沒什么緣分。 好不容易當上一回考官,他把張敬修的卷子給篩落了,喜提外放揚州兩年。 若不外放,他應當能主持一科順天鄉試。 而等他結束外放回京,他官銜又嫌高了,主持順天鄉試又不合適。 柳賀心想,他若真當考官,恐怕也只有某科殿試的讀卷官了。 …… 柳賀在拜訪兩位先生時提到會試之事,卻沒想,回家之后收到了一封拜帖,來信之人是姜寶。 此人柳賀倒是難以拒絕。 姜寶是姜士昌的父親,任過南京國子監祭酒,以南京禮部尚書位致仕,不提姜士昌與柳賀關系不錯,姜寶為官時官聲不錯,又是馬自強、張四維的同年,鎮江地界上,姜寶是致仕官員中官位最大的。 與姜寶不同,另一位榜眼曹大章則是先甜后苦,曾經也是翰林院的風云人物,如今卻被貶為民,也算是創造了官場奇跡。 姜寶同樣是為姜士昌會試而來,姜士昌年少成名,這幾年的科舉之途卻很是不順明年他將進京赴考,臨走之前,姜寶與他一道來柳賀府上拜訪。 柳賀無奈道:“鳳阿先生,我非官身,只能托幾位翰林院中的好友照顧仲文兄一二。” 姜寶笑道:“我非為此而來,若要托京中官員,我給申吳縣修書一封便是,只是我這兒子你也知,一向志大才疏,不將天下人看在眼中,以致讀書一途一直不順。” “今日我來,便是想請澤遠你指點一二,旁人他是不服的,可澤遠你的文章士昌卻一再拜讀。” 柳賀道:“仲文兄的才學我一向是佩服的,只是近幾科會試考題頗偏,取中的士子也比隆慶時少許多。” 柳賀初識姜士昌時,此人頗為傲氣,此刻被姜寶提溜過來,他心中恐怕也覺得十分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