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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70節

    姜寶便退了回去,留姜士昌和柳賀面對面,其實姜士昌文章才學都不差,只是性子實在太犟,他平日隨心行事,到了科場上同樣隨心行事,因而他文章雖才學盡顯,寫的卻非考官樂見的內容,才被一罷再罷。

    姜寶是正統的讀書人,與姜士昌對朝堂事的想法不同,故而覺得姜士昌需要再教一教。

    但柳賀覺得,讀書人堅持本心才是重要的,若今日為考中進士而改變本心,明日便可為金錢改,若到了天下存亡的關頭,這般人往往也是最早投降的。

    姜士昌初時有些拘謹,與柳賀聊過幾回后,他便漸漸放松下來,兩人聊起了《育言報》,姜士昌覺得,

    僅《育言報》一報恐怕滿足不了士子需求,書院仍是必須。

    柳賀便向其道明緣由。

    聽得柳賀之言,姜士昌道:“澤遠你曾道,直道而行是你在官場上的行事準繩,如今看來,澤遠你與初入官場時已有不同。”

    柳賀道:“仲文兄的意思是,我變功利了?”

    姜士昌搖了搖頭:“若世間官員皆功利如你這般,朝堂必不會是今日模樣。”

    “家父為官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我少時便常見他在家中長吁短嘆,隆慶時一樁舊事令父親心灰意冷,若非高新鄭退出朝堂,父親恐怕不會再出仕。”姜士昌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心中明白,澤遠這官恐怕當得并不容易。”

    姜士昌初識柳賀時,便覺他心性堅韌,心中有一桿尺丈量是非。

    他為張居正門生,在滿朝文武贊同奪情/事時,他先站出來勸張居正回鄉守制。

    柳賀并不強硬執拗,卻也不如面團一般好欺,該硬時硬,該軟時軟,這樣的性子應當是適合在朝為官的。

    可柳賀將自己的性子發揮了十成十,在官場上也是晉升飛速,卻同樣擋不住明槍暗箭。

    柳賀笑道:“即便不容易,也有不得不為之事。”

    就算此次回鄉,柳賀也沒打算徹底歇下來,他一邊休息,一邊回顧自己的官場生涯,之前他覺得日子過得太倉促,多回顧回顧,就當彌補不足。

    總討論官場事也不行,柳賀還是和姜士昌聊起了文章,姜士昌文章正如其人,有一股鋒芒在,不過鋒芒太過,易令考官覺得他是個刺頭。

    僅從文章本身的水準看,姜士昌考中進士毫無問題,柳賀不好為人師,因而對姜士昌文章,他只從考官的角度出發,探討自己判卷時的標準。

    柳賀雖未與其他考官交流過,但翰林們的評卷標準大多相似,張居正主政這幾年,呂調陽、張四維包括申時行任會試主考時,恐怕都以張居正的偏好為重。

    第222章 回村

    “相公還是不得歇。”楊堯見柳賀一卷文章才看了一半不到,不由捂嘴笑道。

    柳賀嘆了口氣:“我的確是勞碌命。”

    自柳賀回鎮江后,清風橋柳府可謂十分熱鬧,鎮江三縣的士子紛紛奔赴此地,只為請柳賀當面指點文章。

    官面上的人物柳賀是能推則推,但對待本地的年輕士子,柳賀態度卻相當和婉。

    讀書本就不易,他當年也是接受過師長指點才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自然不會將一心求學的士子拒之門外。

    二則,就算考慮到自己的士林名聲,柳賀也不可給人留下過于傲慢的印象。

    也是因此,柳賀想象中的每日讀書、下棋、閑逛的場景終是沒有實現。

    不過柳賀在京中常常感受到官場上的暮氣,與年輕士子在一處時,他們雖有許多空想,朝氣與沖勁卻都十分充足。

    遇上閑暇的時日,柳賀則在丹徒、丹陽及金壇三縣各處走動,查探本地的農事水利情形。

    南直隸是最早清丈田畝、實行一條鞭法的直省之一,普通百姓的日子要比北方好過些,不過本地土地兼并的情形依舊嚴重,盡管一條鞭法嚴令權貴退田,可權貴們通過各種方法投寄的農田仍有許多。

    除此之外,本地甘薯的種植也不如北方多,百姓依然以種主糧、棉、麻等為主,但官府試種過甘薯后,因甘薯本身種植容易,也有百姓將之種在家前屋后,只當平日給家人嘗個鮮。

    柳賀各處走訪自然不會穿官袍,從來都是輕車簡從。然而他走動過幾日后,卻仍是被鎮江府上下察覺到。

    知府林應雷以為柳賀是帶著皇命而來,誠惶誠恐地拜會了柳賀幾回,即便柳賀耐心解釋自己只是隨意走走,也擋不住林應雷內心惶恐。

    柳賀只能暫停了探查。

    回家之后,柳賀和京中官員仍有往來,每隔幾日,他便會收到張居正、王錫爵及羅萬化等人的來信,他人雖在鎮江,京中形勢如何他依舊十分了解。

    柳賀退出競爭,王錫爵卻未立即被增補為閣臣,但張居正已向天子上疏稱國事繁忙,確要增補閣臣入閣辦事。

    王錫爵卻道,柳賀一退,看似王錫爵入閣板上釘釘,但柳賀若在,旁人皆知張居正屬意的是柳賀,王錫爵則可用來和柳賀打擂臺。可柳賀既然不爭了,那上位的也并非就得是王錫爵。

    王錫爵這信寫得云淡風輕,柳賀卻能讀出其浸透紙背的憤怒之意,王錫爵為人何其驕傲,哪能容得旁人如此輕視于他。

    因而在信的末尾,王錫爵直接道:“誰愛爭誰爭,恕我王某人不奉陪。”

    萬歷六年沒回得成的太倉老家,王錫爵終是要回去了。

    柳賀:“……”

    他只能感嘆,他和王錫爵都是性情中人。

    王錫爵寫給柳賀的第一封信表露出了退意,到了寫第二封信的時候,他已在信中向柳賀介紹太倉的美景美食,并邀柳賀去太倉相聚。

    兩地距離不遠,柳賀已經在考慮了。

    正如當時王錫爵勸不住柳賀,此次王錫爵有歸意,柳賀同樣勸不住他,兩人倒沒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只是覺得京中此時亂成一團,及時跑路倒也不壞。

    想到這里,柳賀也不由有些發笑,大明朝的官員任性慣了,他幾位好友也是忍無可忍便回老家,待休過假了,就又官復原職重回朝廷。

    ……

    因柳賀跑路,王錫爵也跑路,朝中局面一時之間有些反常。

    張居正說要增補閣臣,然而遍屬朝中官員,資格最老的當屬潘晟,但張居正若要推潘晟入閣,張四維與申時行恐怕不會愿意,潘晟隆慶時便是禮部尚書,資歷遠深于

    張四維與申時行。

    張四維是萬歷三年升禮部尚書后入閣辦事的,而申時行則是以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入的閣,入閣之后才進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

    可除了潘晟外,便是姚弘謨這個禮部左侍郎,其余人如余有丁、呂旻等,競爭力還不如王錫爵和柳賀,何況這二人也非張居正心目中的閣臣人選。

    但不增補閣臣,便意味著張居正暫時沒有歸政的意思。

    柳賀已離京中,此事和他關聯不大,便是張居正與他來信時也只問實務,不提內閣事,柳賀便替本地士子瞧瞧文章,或去鎮江街頭走一走。

    鎮江府的書肆多開在清風橋及縣學旁,午后柳賀便在書肆逗留片刻,尋一兩冊好書,待一卷讀完,他便在紙上寫下讀后感,靈感迸發時,再寫上一兩篇文章寄給《育言報》。

    柳賀離京前,張元忭曾因此事囑咐過他幾回。

    ……

    某一日,紀娘子提議柳賀回下河村一趟,妙妙也很想去,紀娘子告訴過她,說下河村里有雞有鴨,滾團就曾被大鵝叼著跑。

    妙妙回鎮江后便一直惦記著回村里,在城里她沒什么事可做,待不久便已經膩了。

    柳賀拗不過自家閨女,一行人便踏上了回村的路途。

    細想之下,他有許多年未回下河村了,老宅是何模樣柳賀印象已經模糊,自入丁氏族學讀書以后,柳賀留在家中的時日并不長。

    鎮江府回下河村仍是那條舊道,馬車顛簸了一路,早些出發的話,山道仿佛被霧氣籠罩住一般,蟬鳥的叫聲響個不停。

    這條路承載了他幾年的讀書生涯,從前只要掀開車簾,柳賀便能知道自己距離府城還有多遠。

    妙妙探出腦袋,一臉好奇地往外看。

    對她來說,回村這一路的景象都是新奇的。

    過了西麓鄉,又走了一段才到下河村,今夏雨水不少,通濟河的水位比往年高出許多。

    紀娘子告訴柳賀,下河村如今已更名為三元村,正是為了凸顯柳賀在科試中創造的佳績。

    柳賀:“……還是下河村更好聽些。”

    下河村人口不多,就算在西麓鄉中,也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個村,可自打出了柳賀這個名滿天下的柳三元,下河村在丹徒縣中的地位便超然起來,縣中不少士子文人也常來下河村中行走,只為蹭一蹭三元郎的文氣。

    村口處有一座解元牌坊,是柳賀中應天鄉試解元時所設,經過風吹雨打,解元牌坊已變得有些陳舊,柳賀的狀元牌坊雖不在此處,族老們卻將柳賀中狀元的事跡補充在周圍。

    馬車停在村口,柳賀剛剛下車,就見族老們領著一群族人來迎了,其中有許多柳賀的熟人,也有數張陌生面孔。

    柳賀還在讀書時,村里人喊他“賀哥兒”喊得親熱,待柳賀中了舉當了老爺,又去京城當了更大的官,村里人面對他時便十分拘謹。

    眾人覺得柳賀難以接近,不過待紀娘子仍是親切,只是不敢和柳賀打招呼,見了村里的老人,柳賀倒沒有身為官員的傲氣,仍如過去一般喊著叔叔和嬸嬸。

    “賀哥……”

    “賀哥,聽說你在京城當了大官?”

    雖和柳賀說話時仍不自在,但眾人轉念一想,比起柳賀的親二叔柳義,柳賀待他們已極是客氣了。

    但想及柳賀少時的遭遇,他不親近柳義也是應當的。柳賀和紀娘子過得苦時,柳義夫妻便又笑又譏,待柳賀有了出息,這一對夫妻又借著柳賀名義在外招搖撞騙。

    這樣的親戚,可沒有誰家敢要。

    因柳賀回鄉,村口都被堵住了,柳賀的馬車都差點進不去他家門。

    族老們擔憂柳賀不喜,便要求村里人散開,倒是柳賀道:“各位叔嬸對

    我一向十分照顧,實在不必拘束,下午先到我家坐一坐,明日我請大家吃席。”

    眾人自是喜氣洋洋應下。

    柳賀考中狀元后,他們吃過一回柳家的席,那日村里人見了許多鎮江府里的大官,就連知府老爺也到了。

    柳賀與眾位叔伯寒暄了片刻,忽聽身后一陣喧嚷,他轉過身,就見一頂官轎出現在村口,一位身著官袍的官員自轎中走出。

    村人雖不知這官員的身份,卻見他被數位官吏圍著,西麓鄉中幾位頗有名望的員外也跟在他身后。

    這般大人物平日是不會到下河村來的,即便到了村里,派頭和氣勢也是十足。

    柳賀視線看向族老。

    他回村的事只有村里人知曉,若非族老報信,此時可不會有官員到下河村中來。

    這中年官員一見柳賀便拜倒:“下官見過右宗伯。”

    “閣下是?”

    “下官丹徒知縣甘世價。”

    這甘世價是萬歷五年進士,張嗣修的同年,任丹徒知縣僅僅兩年。

    柳賀回鄉前就將本地官員的名冊背熟了,對方一報身份,他立即知曉對方是何人。

    柳賀語氣平和:“我已非官身,父母官不必如此客氣,我此次返鄉只為見一見家鄉父老,并不愿叨擾地方。”

    柳賀話語客氣,丹徒知縣卻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守在一旁,其余官吏士紳等見此更是大氣都不敢出,現場氣氛因此變得十分壓抑。

    柳賀不喜在家鄉父老面前擺大官的譜,丹徒知縣觀他模樣就已猜出。

    甘知縣對柳賀這位右宗伯的脾氣早有耳聞,知曉柳賀平日看著好相處,在朝中也有清名。可若真將他得罪了,憑柳賀的手段,恐怕誰也討不到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