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68節
潘晟覺得,柳賀十分懂得進退,進時他不怕得罪權貴,退時他也干脆利落,就如此時,他并非為自己更進一步而退。 柳賀道:“部堂大人,下官入仕已近十年,自翰林院到揚州,再到詹事府,到禮部,這數年間下官只知忙碌,連陪伴家人的空閑都抽不出,家母年老,總不能令她等著下官。” 柳賀連中三元時,官場上就知他年少家貧,全靠母親辛苦照顧才讀書至今日,何況大明官場上官員們時常告假,似柳賀這般勤勉的官員其實是少數。 但潘晟仍是覺得可惜。 柳賀此時選擇退,便是將自己入閣的時間拖緩,但柳賀自身沒有錯處,以他在官場上的作為,縱是以三十之齡入閣,也無人會多說閑話。 當然,柳賀已決定要退,但在許多官員看來,柳賀這一招無非是想擺脫傳聞對他的影響,畢竟再大度的官員也忍不了錯失入閣之機。 萬歷這幾年,因有張居正壓制,閣臣入閣都是風平浪靜,可隆慶時內閣的景象許多人依舊記憶猶新。 功名利祿惑人心,身在這官場上,退一步便是退千步萬步,誰愿意放棄唾手可得的閣臣之位呢? 柳賀卻覺得,自己不必太過急躁,以他的年紀,就算是熬資歷也能熬到入閣,何況他想入閣只為辦成事罷了,并非是為了閣臣尊貴。 何況回京以來,事情一樁接著一樁,連叫他緩一緩的時間也沒有,柳賀上輩子當程序員的時候也累過,可為官的累和熬夜加班的累是截然不同的。 …… 柳賀的一封疏被駁回后,他又上了第二封。 “柳澤遠真欲離京?” “他第二封疏已是上了,據我所觀,柳澤遠并非技巧算計之輩。” “原想叫他和王元馭對上,或是叫他與張相離心,誰知此人竟如此決斷。” 柳賀第一封疏或許有負氣之意,但他第二封疏一上,天子立刻將他召進宮中。 “柳先生非此時離京不可?”天子道,“京中傳聞朕也聽過,但張先生與你皆是至真至誠之人,你們又何須為這等流言所擾,朕雖在宮中,也知此為無稽之談,朕的江山離不得張先生,也離不開柳先生相助。” 柳賀道:“陛下,臣所上之疏并無半句虛言,臣為官已有幾載,自覺仍有許多不足之處,此次陛下允臣返鄉,臣歸來后仍盡心盡力為陛下辦事。” 柳賀這話說完,卻沒有立刻得到天子回應,半晌,天子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柳先生,你是個好人,朕一直清楚。” “便如你所說一般,待你回京后,要盡力為朕、為大明江山出力。” 柳賀輕聲應下。 天子一日日長成,帶給他的壓迫感與日俱增,柳賀此時予告,也是因為難以在天子與張居正之間找準一個平衡點。 張居正可以歸政,也可以不歸政,由此引起的代價也由他自己承擔,卻不該是讓位給柳賀而歸政。 柳賀暫時沒有那樣的資格。 “右宗伯,咱家便送您到這,您慢些走。” “有勞公公了。” 陳矩如今也是水漲船高,成為守天子信賴的大太監,不過他待柳賀的態度仍是如舊。 待出了文華殿,柳賀道:“陛下還請公公多多掛心,飲食需控制些,平日陛下若遇上煩心事,也請公公多加開導。” “右宗伯這一回離京,陛下心中很是不舍。”陳矩道,“咱家也常與手下內侍說,滿朝官員中,右宗伯是最最灑脫的。” 經過長長的一段宮道,再踏出宮門,柳賀步履越來越輕,只覺胸中藏著的郁氣在這一瞬徹底消散,整個人都舒暢起來。 經過龍門時,柳賀特意看了一眼。 隆慶五年時,他便是由這道門入宮參加殿試,進而踏入官場,如今這宮門依舊幽深,柳賀心中卻沒有了當初的不安之感,只覺一切不過是尋常。 臨別之時,柳賀最該來張府告辭,但這一回,他卻將這樁事放到了最后。 就算京中流言沸沸揚揚,張居正其實并未受太多影響,朝事依舊,瑤亂暫時平了,今科各直省鄉試那些媚上太過的考題,都被張居正搬出《提學敕諭》,令禮部處理了。 柳賀來見他時,張居正難掩怒色:“姚弘謨下月就要退了,你學何人不好,偏學于可遠!” 就在柳賀予告的前半月,于慎行也予告歸鄉了。 柳賀表示,年輕就是任性,他二十一歲中進士,于慎行二十三歲中進士,回去歇個三年五年,歸來仍是少壯派。 柳賀道:“凡事循序漸進就好,恩師不必著急。” 張居正:“……” 若非記得首輔風度,他定要將柳賀痛斥一番,該急的究竟是何人?聽他柳澤遠的意思,似乎還是自己多事了! “你有何打算?”張居正又問,“是暫休幾日再回朝,還是回鄉長住?” 柳賀思考片刻,道:“甘薯在各地種植已初見成效,弟子先在家鄉探查一番,再者,弟子也想多讀一讀書,自書中覓真知。” “你若歸鄉,王元馭便先你一步入閣了。”張居正道,“你去意堅決,我卻仍要你三思而后行。” 柳賀道:“恩師對弟子的心意,弟子心中十分明白。” 在朝中,對朝外,張居正始終十分強硬,如鐵人一般,任憑旁人如何咒他怨他罵他,他自巋然不 動,即便對待門生,張居正也從不和婉,致使許多人心生怨言。 但旁人可以怪責于張居正,柳賀卻絕不會。 天子歸政之日已不遠,朝中如今風向的轉變實則是官員們開始站隊,畢竟就算張居正再強勢,這天下也姓朱而不姓張。 正德時,劉瑾權傾朝野,嘉靖時,嚴嵩叫天下唾罵,這些人得勢是因天子,最后落敗也是因失去了天子的信任。 柳賀喝了半杯茶,想了想,還是問道:“恩師對近日流言是如何看的?” 這話他必須得問,因為至今柳賀都摸不清張居正的心意,朝中就算有再多動作,關鍵還是要張居正愿意。 張居正道:“你靜待時機便可,變法已比我預料中快上許多,待一條鞭法令國庫充盈,令天下百姓獲益,便是我張太岳退步之時。” “另外,朝鮮及倭國我也派人注意,若有動向,便令北方邊軍將之驅逐。” 按照歷史的正常走向,張居正還沒有到歸政的時候,史書及后世傳記愛寫張居正如何強硬,生活如何奢靡,可柳賀覺得,他只是一個功利主義者罷了,目標未達成時,服軟求和他都可,目標達成后,他也不會一直貪戀著權勢。 柳賀回鄉回得靜悄悄,他既回了鄉,便暫時脫離了三品大員的氣派,行船時也沒有大張旗鼓。 知兒還小,原本不宜長途跋涉,其實岳父岳母和楊堯早就想回家了,只是柳賀一直在京為官,他們自知回家無望,便一直壓抑著心中渴望。 因而此次柳賀請假告歸,自他上疏后,岳父岳母和紀娘子一道將家什收拾得妥妥當當,就差問柳賀什么時候走了。 柳賀:“……” 妙妙也很是開心,這段時日,因滾團一日比一日虛弱,妙妙便時常悶悶不樂,她白日與滾團作伴,晚上想起滾團便忍不住哭,看得柳賀和楊堯十分心疼。 紀娘子也有些難受,這一回一家人坐船時將滾團也帶上,它已老得走不動路了,被紀娘子提在籃子了。 “人要葬在老家,這貓老了,也要回家。”紀娘子道,“咱們先回下河村,讓滾團自在兩天。” 第220章 途中 “相公心中想必十分不舍吧。”河水滔滔,柳賀立于船頭,望著京城風貌越來越遠,逐漸成為小小的一團。 自十三歲穿越以來,他八年在鎮江府讀書備考,還有八年在朝為官,對京城的熟悉之感反倒勝過了鎮江城。 柳賀離京時,一眾知交好友要來送他,柳賀卻全部推拒了,他并非貶官,自然沒有秋風蕭瑟的凄涼之感,既然要暫退官場一陣,他亦不愿再興官場上那一套。 且讓他安穩度過就是。 “也沒有不舍。”柳賀道,“我日后又不是不回了。” 柳賀雖暫離了官場,但他心中清楚,這離也離不了太久,朝堂內外還有許多事他牽掛不已,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這個時節坐船顯然是極妙的,風不冷不熱,人在甲板上走,吹一吹風,再欣賞欣賞沿途的風光,或陪自家閨女說說話,這時候不該稱之為趕路,而應是度假才對。 可惜楊堯仍是不太適應坐船,知兒又小,柳賀不能和自家娘子一道欣賞美景。 潘季馴任河道總督之后,黃河沿岸的水情得到了控制,自吳桂芳在南直隸治淮始,張居正當國這幾年,黃、淮都未發生大的水情,沿岸百姓生活稍安,黃河雖非柳賀治理的,但看到潘季馴治理過的河景,柳賀心中也有與有榮焉之感。 “相公,你瞧那邊。”柳賀還在凝神思索,忽然被楊堯叫住,他順著楊堯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就見河岸邊不遠處長著一片綠油油的葉子。 他辟過一片田種甘薯,自然能夠認出,這長在堤岸邊的正是甘薯。 此時早已過了京城地界,到了河南境了。 柳賀當即令船家將船駛得更靠岸邊,那一片翠綠的場景更是清晰,果然,長在此處的正是甘薯,明明此時已是九月,甘薯卻依舊長得茂盛。 甘薯田邊正有一老農在,柳賀派左右詢問道:“老人家,這是何物?可能賣我一些?” 老者見柳賀幾人衣著光鮮,頗為拘謹道:“這是甘薯,朝廷說它長勢旺,扛餓,老漢就種了一些。” “這甘薯滋味可好?” “滋味好的,在粥湯里煮煮也能吃,生吃也能吃,甜滋滋的。” 老農給柳賀稱了幾斤,價錢要的便宜,柳賀給錢也大方,這老農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照他的說法,他們這片原先是沒什么人種甘薯的,朝廷剛開始推廣甘薯的時候,他們一里只有一兩戶人家種,可這甘薯種過之后,產量比稻麥高了數倍,種著方便,要收的時候只要去地里挖挖,洗洗就能吃。 放在往年,交過夏稅之后百姓們便惦記著秋糧,縱是一年有些結余,他們也要把錢好好存著,唯恐第二年發生災荒,可這甘薯他們卻是能敞開吃的,實在吃不完也能曬成干存著,甘薯藤還能喂豬喂雞。 老農不知《育言報》之名,卻聽里甲中的秀才說,朝廷辦了份神報,報上什么都有,里長甲長領了報回來,便將報上記載的藥物等報予鄉里百姓知曉,因《本草綱目》記載的許多都是田里的野草,遇上些小傷小病,百姓們便按報紙所記載的那般用草藥自己看,效果也不比找大夫差許多。 柳賀道:“看病還是要找大夫的。” 老農笑道:“后生你就不清楚了,咱們哪有錢請大夫?就算能請,也得到人快不行了的時候,否則就是多余。” 柳賀帶了些甘薯回船上,到了晚上便煮了碗甘薯粥,他平日山珍海味吃慣了,難得吃一回甘薯粥,反倒覺得十分清爽。 紀娘子道:“我從前覺得家里日子難,可自坐過幾回船來京城,我長了見識,才知道許多地方的老百姓比我們家難多了。” “是啊。” “所以賀哥你當了官,就要叫百姓有好日子過。”紀娘子看向柳賀,“你爹從前也與我說起過,若當了官要如何如何。” “娘,我明白的。” 紀娘子畢竟不懂官場上的彎彎繞繞,“讓百姓有好日子過”一句是最樸素、最簡單的道理,卻是最難實現的,官員入仕前幾乎都抱著這樣純粹的志向,然而,在官場上浸yin久了,便漸漸忘卻了初心。 柳賀心想,他此次回鄉,恐怕也要細想一番,自己當官究竟是為了什么? 船到了徐州地界,因柳賀要求,航行便慢了一些,此時剛過夏日不久,水位線很高,河岸邊卻沒有樹木被洪水侵蝕的景象,比之柳賀剛來徐州治水時是完全不同。 “堤壩新筑過,河底似也清過淤。”顧為道,“這些樹也才栽過一兩年,徐州府的主官應當是懂治水的。” 柳賀輕輕點了點頭。 他上任揚州知府時,當時的淮安知府便因不力剛被換掉,結果潘季馴任河槽總督之后,淮安知府又被彈劾治河不力,還是潘季馴親自上疏要求朝廷換掉此人。 此事同樣引起朝野議論,吏部尚書王國光對此很有意見,認為潘季馴不應摻和進吏部事務中,最后是張居正力排眾議換了淮安知府,自那之后,沿河的官員治水無不賣力,淮、徐兩地的水情自然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