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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67節

    當初他被外放揚州,楊堯和紀娘子都不在意,她們唯獨擔心柳賀心情煩悶氣壞了身體。

    柳賀心態并不差,旁人能搞他,他也能搞人,但京中諸事彎彎繞繞,時日久了柳賀也很心煩。

    ……

    時間便轉眼到了七月,八月時有秋試一樁大事,今歲翰林院中陳思育、周子義主試順天,高啟愚、羅萬化主試應天。

    羅萬化眼下是翰林院侍讀,高啟愚為中允,翰林院按資排輩,主考鄉試一向是講讀在前中允在后,也就是說,按規矩來應該是羅萬化為主考官,高啟愚為副主考,可眼下任主考的卻是高啟愚。

    京中官員皆知羅萬化得罪過張居正,可柳賀很清楚,高啟愚是申時行推薦的人。

    萬歷十一年后,申時行任首輔,便與言官之間爆發了激烈的沖突,其中一沖突的來源便是高啟愚主試南京。

    高啟愚案在明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柳賀曾在書中看到過,似乎是高啟愚命題出了狀況,事情同樣牽涉到張居正。

    柳賀為此據理力爭過:“二百年間,中允于官場上勝講讀一籌,唯獨兩京鄉試及修史序列,講讀當在前,二百年故事一朝便改,日后再命兩京主考該何如?”

    柳賀是禮部右侍郎,姚弘謨注定要走已不太管事,柳賀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能代表禮部。

    可內閣已是決定了。

    申時行畢竟是三輔,于張居正而言,著實不必為一個他看不中的羅萬化而駁了申時行的面子。

    何況申時行也要培養自己人。

    羅萬化倒是十分平靜:“澤遠,你的心意我已知,副主考也是不錯。”

    “一甫兄。”柳賀道,“我知你是有德君子,你不在意,可我心中替你不值。”

    高啟愚雖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比羅萬化早一科,然而羅萬化畢竟是狀元,他入翰林院時官位已高過高啟愚了,到今日主考應天,他卻被高啟愚壓過一頭。

    且若非高啟愚刻意諂媚,他的考題未必會出錯。

    柳賀道:“一甫兄,我不喜高啟愚為人是一,二則我為禮臣,糾導禮制之過也為份內之事。”

    “申吳縣與澤遠你相處不錯,既在官場之上,澤遠你也不可處處守樹敵。”

    柳賀再三爭取,卻依舊沒有改變內閣的決定。

    他只能提醒羅萬化,若高啟愚出題有錯處,羅萬化作為副主考,應及時告知禮部。

    羅

    萬化點頭應下。

    柳賀與申時行未因此事結下梁子,不過柳賀此舉著實令申時行沒有面子,但柳賀舉著規矩的大旗,申時行也不能拿他如何。

    羅萬化性子一向剛烈,他在官場上常常碰壁,這一回柳賀替他爭取,他之所以不爭,也是不希望柳賀得罪人太過。

    待姚弘謨致仕,柳賀接了禮部左侍郎之位,下一步或許就能入閣了。

    羅萬化自知前程不如柳賀,因而他不想阻了柳賀的前程。

    ……

    到了八月,禮部最重要的任務便是兩京十三布政司的鄉試,各地鄉試的考卷都要送回禮部復核,若有失誤,考官也要擔責。

    待羅萬化改完卷回京,禮部這邊也將收到各地的鄉試考卷,果然,今科鄉試之卷……難以形容。

    羅萬化道:“澤遠,我攔過敏甫兄,可惜未成。”

    柳賀輕輕嘆氣:“你為副主考,高敏甫為主考,二人權責不同,你自然攔不住他。”

    主考和副主考在鄉試中的地位完全不同,此事原本就對羅萬化不公,高啟愚想必也知曉,因而他若是命題有誤,必然會覺得羅萬化是刻意對他指指點點。

    人性一向是如此。

    這一科鄉試,各地都有吹捧張居正的考題。

    應天鄉試,高啟愚出的題為“舜亦以命禹”,此題若是被曲解,舜便是當今天子,禹便是張居正,說的是天子應該由有才能的人擔任。

    而山東、貴州鄉試則出了同一道題“敬大臣則不眩”,浙江鄉試則出了“賢者在位”一題,足以見官員們對張居正的吹捧。

    常言道,居安思危,若滿朝文武只吹捧張居正一人,便說明張居正這首輔當得已十分危險了。

    柳賀不清楚張居正是否知此事,他給唐鶴征帶了口信,待高啟愚回京后,六科便有御史彈劾此次鄉試考題媚上者甚。

    柳賀不好找光懋,畢竟光懋是申時行力薦,他和唐鶴征出手也不合適,稍不注意便會演變成劉臺彈劾張居正的往事。

    羅萬化也在此時上疏給天子,道高啟愚出題不當。

    張居正隨即上疏,稱自己是臣,天子是君,他事君忠心,并無犯上之意。

    天子口中自然稱自己信賴張居正,并未作他想。

    柳賀的目的并不是讓高啟愚身敗名裂,也并不是叫天子真信賴張居正,只是要將此事定調,待日后,天子就不必讓此事再翻篇。

    不能說張居正任首輔時人人對他歌功頌德,待他死后,又是這些人將他說得連狗屎都不如。

    不僅朝中官員如此,其實天子也是如此。

    天子對張居正的恩寵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到了該下手的時候,他也從未對張居正心軟過。

    因高啟愚一事,張居正將柳賀叫去:“我已提醒過你,莫要樹敵太多。”

    “若非你是我的門生,我真以為你是刻意與我對著干。”張居正道,“申汝默前日來我府上告罪,你已將他得罪透徹了。”

    柳賀一本正經道:“恩師,弟子常贊恩師,恩師卻視而不見,鄉試考題贊頌恩師,恩師莫非就會高興?”

    站在讀書人的角度,若是自己在考卷上只能吹捧張居正,讀書人恐怕會很反感。

    張居正并未回答柳賀的問題,反而問了他一句:“何時?”

    柳賀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半晌才意識到,張居正在問他何時夸了自己。

    柳賀:“……”

    不是經常夸嗎?

    他的贊美都是真心誠意的,只是沒有長篇大論罷了。

    不過張懋修在今科湖廣鄉試中了舉,京中又是傳言一片,說張懋修如何通了關節云云。

    張懋修在京中讀書,卻在湖廣考試,

    就有人說,湖廣是張居正老家,那邊官員全聽張居正支使。

    柳賀聽了只覺可笑。

    官員當到張居正這個份上,不管張懋修在何處鄉試,想吹捧張居正的官員必然會放他中舉。

    何況湖廣會試是南卷,論競爭力可比順天鄉試強許多,張懋修已是錦衣衛籍,考哪里的鄉試都一樣,考湖廣鄉試中舉反而更難。

    但關于張居正會在張懋修中狀元后歸政的傳聞倒是越來越響。

    在柳賀不知道的情況下,另一則傳聞也悄然出現:

    張居正若要歸政,便必然要補官員入閣。

    在朝官員中,潘晟資歷是夠的,而除潘晟之外,便是吏、禮二部的侍郎,則王錫爵、柳賀二人都有資格。

    王錫爵曾得罪過張居正,張居正恐怕不會推他,柳賀就不一樣了,姚弘謨一致使,柳賀便立刻能居左。

    “這傳聞用心當真狠毒。”柳賀道,“先離間我與元馭兄,之后便是令恩師不敢推我。”

    畢竟按傳聞所言,張居正若推柳賀入閣,便是張居正歸政之時。

    這一傳聞甚至比張懋修必中狀元的傳聞更響一些。

    柳賀可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張居正薦他入閣,滿朝文武便期待著張居正歸政給天子,天子恐怕同樣期盼,若張居正不肯,那就是張居正失信于人,柳賀也無顏在內閣立足。

    甚至不待張居正薦柳賀入閣,那些反對張居正的官員也會迫不及待推他。

    還有一點,便是離間柳賀和王錫爵的關系。

    眾人皆知王錫爵與柳賀私交甚篤,柳賀任禮部右侍郎早王錫爵一步,當時王錫爵是詹事府詹事,柳賀是少詹事,王錫爵并未與他相爭。

    如今二人皆有資格任閣臣,王錫爵若再讓,便顯得柳賀欺友太甚了。

    柳賀待人真誠是出了名的,他若是先一步入閣,他在官場上的名聲也會敗壞。

    過了幾日,柳賀便上疏天子,稱自己為官以來事務繁重,每日伏案身心俱疲,母親年老,一雙子女又年幼,請天子給他放個長假,叫他回去修養一年。

    “柳澤遠退了?!!”

    “柳澤遠這招是以退為進,你且看他敢不敢走!”

    第219章 回鄉

    柳賀今年不過二十九歲,滿朝三品大員中,屬他年歲最輕,因而他這封予告疏真真毫無誠意。

    年歲比他大上一倍的官員尚在勤懇當值,他卻說什么不堪忙亂身心俱疲,明眼人都清楚,這是京中流言所致。

    因而柳賀上的第一封疏直接被天子駁回,不允。

    “澤遠你又是何必?”王錫爵道,“推選閣臣豈是一兩句流言能定論?你我二人縱有先后,也無損彼此情誼。”

    “元馭兄,我并非為你。”柳賀輕嘆了口氣,“如今京中形勢你也能瞧見,可謂山雨欲來。”

    “為令恩師歸政,即便非此事,也會在別處尋我的錯處。”柳賀道,“何況我也得罪了不少人。”

    王錫爵嘆了口氣:“以元輔的脾性,未必容得此事。”

    柳賀道:“若恩師一意孤行,此事也妨不到他,我卻不愿恩師為難。”

    傳聞是打不倒張居正的,按張居正的脾氣,傳聞若是愈演愈烈,他推柳賀上位也并不難,畢竟張四維、馬自強及申時行都是這般入閣的,可柳賀入閣卻和張居正歸政聯系在了一起,若柳賀上位,張居正究竟放不放權?

    天子可以容張居正為相十年,卻容不得他一直霸據著相權不肯放。

    柳賀說的不是假話,回京這兩年,他離天子更近,也更清晰地體會到權力的威勢。

    他并非以退為進,只是的確有些倦怠,離朝事遠些能令他喘一喘氣,也讓王錫爵先行一步。

    “澤遠你當真要如此?”

    “澤遠,為何?”

    柳賀上疏之后,與他交好的翰林們皆是來問,就連潘晟也對柳賀道,他不該因區區流言而心生退意。

    “你與王元馭皆為君子,君子和而不同,同朝為官,政見難免有不同之處。”潘晟看向柳賀,“澤遠,你總為別人考慮更多些。”

    自柳賀入禮部共事以來,他對潘晟這禮部尚書事事恭敬,眼下儀制司、主客司的部務皆由柳賀一人擔起,部中郎中、員外郎、主事等對他都十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