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56節
“柳三元行事素來大膽,京中許多官員對他很是頭痛。”那內侍道,“只這柳三元乃是張相門生,有張相撐腰,旁人也不能拿他如何。” 此刻徐爵靈機一閃,對那內侍道:“你且附耳過來。” 那內侍連連點頭。 …… 柳賀在馮府門外稍候了片刻,門子卻對他道:“今日老爺不在,這位老爺改日再來吧。” 柳賀嘆了口氣:“也只能如此了。” 柳賀想著,這事和張居正提不太合適,但他卻可以直接找馮保談,馮保在文官中的名聲雖不怎樣,但眾所周知,他是個講規矩的人。 馮保在宮內教習天子,又深受李太后信任,一言一行還算守規矩。 與外邦往來之事涉及國體,此事若傳到他耳中,徐爵日后必能有所收斂。 眼下朝政之所以日益敗壞,也正是因為官員們養了一堆門客師爺,這些門客大多替官員辦些見不得光的事,在外也以官員名聲橫行霸道,久而久之,官員的 權勢便都落到這些人身上。 柳賀原本想得挺美,然而到了后一日上朝時,天子問百官可有事要奏,吏科給事中陳三謨便上言道:“臣奏,禮部右侍郎柳賀與宮中內侍有往來。” 官員們的目光便都落到柳賀身上。 其實官員和內侍往來算是常態,別的不說,張居正和馮保之間的勾連就滿朝皆知,然而,陳三謨自奪情之事被柳賀彈劾過后,便借言道領袖的權限時常彈劾柳賀。 別的官員與內侍往來陳三謨只當看不到,可到了柳賀頭上,他卻絕對不肯放過。 聞得陳三謨此言,張居正視線微微一抬,卻并未出聲。 “柳先生可有話要說?”天子問道。 “臣……”柳賀頓了片刻,道,“臣無話可說。” “陛下,臣有事請問右宗伯。”陳三謨道,“外邦使臣受人蒙騙之事,禮部可有定論?此事歸主客司管轄,事發至今,右宗伯身為禮臣卻不能替陛下分憂,又不能挽回我大明之威望。” “右宗伯,您這右宗伯成日都在做些什么?” 陳三謨最后一句語氣頗帶些譏諷,卻極是毒辣,幾乎將柳賀在禮部右侍郎任上的所為盡數抹殺了。 但柳賀卻不能當堂道出,蒙騙外邦乃是徐爵所為。 柳賀道:“此事禮部已有定論,陳給事中不必著急。” “既是有定論,又為何不能說?”陳三謨道,“天下百姓皆知右宗伯仗義直言,一身正氣,我心中也極是佩服。” 柳賀目光看向陳三謨,他猜測,莫非此事有人和陳三謨通過氣?他昨日登馮保門的消息雖未刻意隱瞞,可這屬于官員之間的默契——官員與內侍往來不可擺在明面上說。 當年殷士儋借太監陳洪入閣,此事被高拱心腹韓楫彈劾,殷士儋差點以老拳胖揍高拱,之后更是無顏在內閣久待,直接致仕回老家了。 也就是說,柳賀即便去拜會了馮保,陳三謨也不該當堂道出,否則其余與內侍相交的官員面上也難有光。 柳賀道:“多謝陳給事中,正如陳給事中說,此事事關國體,臣為禮臣,本該為陛下分憂,因而此事若有定論,臣也當立即報知陛下,若是鬧得滿朝皆知,不僅我大明威望無存,外邦使臣同樣名聲無存。” “外邦來我大明出使者,皆是本國重臣,若將其被蒙騙的消息傳出,外邦使臣日后如何再入我大明?” “朕覺得柳先生此言甚有道理。”天子道,“陳卿家,待此事定論出了你再追問,這般可好?” 陳三謨道:“臣聽陛下的,只是右宗伯所言仍不能令臣信服。” 柳賀對天子道:“陛下,臣昨日做了什么,若不細說,恐怕難以令人信服,因而臣建議,今日臣再登門一次,請陳給事中、內閣及六部各派官員監督于臣。” 此時馮保道:“陛下,昨日奴婢并未見著右宗伯,若今日右宗伯再至,奴婢必然小心候著。” 陳三謨已經和徐爵通過氣,因此知曉柳賀去尋馮保究竟是做什么,他打的主意便是柳賀不敢將自己尋馮保的真實意圖道出,他只需在眾朝臣面前彈劾柳賀與內侍勾結,柳賀在士林中便難以維持清貴的名聲。 可柳賀竟毫不顧忌地令他與內閣、六部官員一道去監督,便是拼著叫他們這些人都得罪馮保了。 事情是徐爵犯的,柳賀登門道明真相可謂是很給馮保面子,可一旦這浩浩蕩蕩一群人去了,馮保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太監心胸本就狹窄,以馮保的脾性,又豈能放過他陳三謨這個始作俑者? 而且方才柳賀已經暗示過了,此事事關國體,鬧得沸沸揚揚并非好事。 他能因此事登馮保門,馮保應該也能猜出,此事必然與馮保手底下的人脫不開干系。 陳三謨不由在心中痛罵柳賀不要臉,非要將他攪和進去。 …… 陳三謨不想去,柳賀卻不肯讓他和這件事撇清關系,在天子面前和陳三謨來回辯論了幾次。 天子道:“陳卿家,你既好奇,便由你去監督,倒不必那般多人一道,日后禮部出定論時,便由陳卿家將結果告知天下。” 柳賀連忙贊道:“陛下圣明,此事足見陛下對陳給事中信賴之至。” 禮部尚書潘晟、禮部左侍郎姚弘謨聞言也拜倒:“陛下圣明!” 潘晟正愁如何將這鍋甩出去,真是瞌睡來了枕頭,陳三謨一旦將這事接了,日后徐爵之事被公開,那都是陳三謨攪風攪雨導致的。 禮部是想替馮保瞞著的,可惜陳三謨不許啊! 唉,真遺憾。 陳三謨正要推拒,禮科都給事中唐鶴征出列道:“陛下,時下科道不振令人憂心,今日陳給事中主動攬責,此事定能查個水落石出,臣謝陛下令我科臣能有所為。” 唐鶴征是禮科都給事中,雖影響力不及陳三謨這個吏科都給事中,可兩人品級一樣,唐鶴征又有監督禮部之責,就連他都感謝陳三謨為禮部之事殫精竭慮,事情自然便這么定了。 下朝之后,柳賀笑瞇瞇對陳三謨道:“陳給事中,請吧。” 只見過甩鍋的,沒見過主動背鍋的,陳三謨果然是個大好人。 感恩。 “柳澤遠,你行事莫要太張狂。”陳三謨道,“且看天子與張相能容你到幾時!” 柳賀道:“天子容不容我我不知,內相卻是先容不了你了。” “日后只要徐爵被透露一絲半點,那都是你陳給事中的責任。”柳賀笑道,“馮公公的脾氣,陳給事中也是清楚的。” 柳賀還未回禮部,便被張居正請至內閣:“為何不盡早告知我?” 柳賀道:“弟子不愿令恩師為難。” “你已經將話說透了,馮保必然也是明白的。”張居正道,“此事你便無需再煩擾了。” “日后若有與宮中打交道的事,先來找我。” 柳賀恭恭敬敬道:“弟子明白。” 第205章 甘薯 誘哄外邦之事禮部既然能查出,以東廠的本事,查出其中實情自然也不在話下。 馮保最恨手下人令他丟臉,因此狠狠懲治了徐爵一番,京中官員都已知此事系徐爵所為,不過礙于馮保的威勢不敢聲張。 某日柳賀下衙,聽顧為耳語了幾句后,換上便服到了側院,見柳賀入內,一面白無須的青袍男子對柳賀行禮道:“見過右宗伯。” 一見對方,柳賀就已明白其來意,當下道:“本官只是行分內之事罷了,雙林先生何須如此客氣。” 那太監道:“祖宗爺一貫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右宗伯全了祖宗爺的面子,祖宗爺便給您面子。” 長幾上擺著銀錠若干,還有各色寶石與各地進貢的珍饈食材等,足見馮保出手的大方。 眾所周知,本朝的太監大多十分貪婪,因太監無后,拼死拼活便是為了攬權攬財,馮保的吃相在太監中算是好看的,至少他不似前朝權宦那般動輒害人性命,但盡管如此,馮保仍是貪,但誰若給了他面子,他出手也不小氣。 以柳賀的見識,馮保送來的都是精品,許多甚至是內造的好物,尋常官員士紳都沒有資格享用。 “祖宗爺派咱家來說一聲,日后右宗伯若有用得上的地方,還請道明。”那太監道,“祖宗爺常與咱家說,滿朝官員中,右宗伯的膽色是一等一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柳賀道:“雙林先生謬贊了。” 那太監恐怕是回去覆命了,柳賀則看著這一堆金銀珠寶不知該如何處置。 柳賀官階越升越高,到他府上送禮的官員就越來越多,尤其他官至正三品、可參與會推之后,地方上三品大員來京,都要到他這禮部右侍郎府上坐一坐,即便不來,逢年節也要派人給柳賀送禮。 但有的禮柳賀可以不收,馮保的禮卻屬于他不能拒絕的。 “先收著吧。”柳賀道,“且看日后馮保可有事找我。” 不管怎么說,他不必正面對上徐爵總是好事,若非必要,柳賀也不愿和錦衣衛及東廠打交道,不過他自認行坐端直,即便東廠與錦衣衛找上門來,他也不必畏懼。 倒是陳三謨因此事被警告了一番,朝中許多官員即便不向著柳賀,對陳三謨也有非議之聲。 “這陳三謨身為言道領袖,張相奪□□他視若罔聞,徐爵橫行京里他也只當不見,成日盯著柳三元做甚?” “還不是柳三元將他面皮扒了下來?他是高新鄭的入室弟子,卻改投張相門下,就此等人,竟能竊居臺垣之位,簡直叫人無言。” “他不敢說的話,柳三元敢說,他不敢做的事,柳三元敢做。旁人見了,或許覺得柳三元才是臺階領袖,陳三謨豈能放過柳三元?” 言官大多自認正派,自己立身正,方能彈劾朝中昏聵不端的官員,陳三謨自奪情/事起便招致非議,如今就連言官們也對他十分不滿。 “陳三謨這吏科都給事中之位恐怕坐不穩了。”顧為對柳賀道,“老爺可有打算?” 柳賀沉思了片刻,道:“可惜元卿兄剛轉禮科不久,否則吏科都給事中之位還是能爭一爭的。” 但臺諫領袖的位置,恐怕還是會被張居正牢牢掌在手中,旁人沒有覬覦的可能。 …… 對柳賀來說,禮部的事暫且告一段落,年底雖然雜務甚多,但上手之后慢慢也就熟悉了,倒也不必費太多心思。 萬歷六年這一年可謂四平八穩,朝中雖然有事發生,然而有張居正坐鎮,官員們各司其職,一年下來并無什么大風波。 到了年底,百官面見天子,張居正便向天子匯報了“一條鞭法”推行以來的獲利——自嘉靖三 十年以后,萬歷六年乃是國庫最充盈的一年,福建、江西、湖廣等地的田畝被清丈后,朝廷以銀抵糧收稅,加之各地災情、軍事比之往年少了一些,開支小了,收獲多了,戶部賬上也充裕了許多。 柳賀在禮部官員隊列中,與百官一道向天子道賀。 今年恰巧是外官進京的年份,皇極殿內熱鬧非凡,原本只是京官上朝,柳賀并未意識到大明竟有如此多的官員,此時十三布政司的巡撫、布政使等人立于堂上,整個皇極殿似乎都擁擠了起來。 張居正讀完夏稅秋糧征收的數目,表彰了在地方上積極推行“一條鞭法”的官員,接下來便輪到外官向天子進言。 柳賀與王錫爵道:“戶部進項多了,大司徒面貌都與以往有不同。” 王錫爵點頭道:“的確如此。” 如今考成法仍在施行,官員考核的一項重點就是對“一條鞭法”的推行力度,若是“一條鞭法”成效喜人,張居正想必就能對官員們網開一面,挨罰的少了,官位不必跌,回去也能過個好年。 除此之外,戶部尚書也不必時時哭訴著缺銀了。 堂上不滿的,恐怕只有因清丈田畝與“一條鞭法”推行后利益受損的官員與權貴,但礙于張居正的威壓,這些人也不敢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