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55節
內閣之中,馬自強算是為數不多的老好人了。 他唯一令人詬病的,便是入閣之后事事聽從張居正,然而以此時內閣的現狀,如不依附張居正,必定是無法保住官位的。 馬自強能夠守真,已是品行極高潔了。 柳賀細想之下,他進翰林院是八年之前,在這八年之中,翰林院已有足足四位掌院過世了。 這些人若還在,京中官場恐怕也不是如今的模樣。 天氣一日日冷了下去,到了年底,就是各個衙門討款的時候,今年夏稅收上來后,已經施行一條鞭法的布政司皆以白銀交稅,針對鑄銀產生的火耗問題,柳賀此前已經給張居正提過建議,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方胥吏仍是想出了百十種法子侵吞民利。 但比之萬歷元年、二年時,朝廷財政的確已經寬裕了許多,但要花錢的地方仍然不少。 目前一條鞭法已在南直隸、浙江、福建、江西、湖廣等布政司施行,明年或許就能推廣到全國,但浙江等地富庶,國庫因而顯得充盈,待陜西、貴州等地也推行一條鞭法后,恐怕成效不會如此時。 禮部到了年底事情也有不少。 年底外邦都要進貢,進貢的規矩由來已久,卻不似電視劇中演的那般,舉例來說,外邦竟見天子的絹服都由專人制作,然而,其中便有人中飽私囊,克扣工料,外邦曾因此鬧事喧嘩。 因此事涉及國體,自然也是禮部的職責。 除此之外,外邦每每來朝,天子都有厚賞,便有人借此欺哄外邦,或索賄,或與外邦勾結詐取賞賜,事情不是一例兩例,翻出禮部以往的舊檔時,柳賀十分驚詫。 此事需要兵部與外邦所經關口探查,也要刑部及大理寺等助力,揪出其中弊端。 禮部得了天子命令,便去細查此事。 這一月又是太后圣壽,按以往的規矩,官員女眷都要入宮拜見太后,幸虧今年免了,柳賀才稍稍安下心來,否則要楊堯挺著大肚子進宮,他著實不太放心。 楊堯懷孕已有幾月,遇上禮部事務不忙的時候,柳賀盡量抽空多陪自家娘子,官位高了之后,他比以往要自在許多,但要cao心的事情也的確變多了,柳賀梳頭時都忍不住為自己的頭發哀嘆。 “右宗伯,確已查出,此系工匠失責。”王鼎爵到柳賀面前匯報外邦絹服遭克扣之事。 “此事實在惡劣,必須重罰。”柳賀道,“待本官向天子稟報過后再行處置,你先與他們說,若日后再這般,本官便上疏天子,請馮廠公替本部監督。” 王鼎爵道:“下官這就去。” 他去查時,制衣的工匠一直在辯解,說何處何處難,番邦禮服由禮部負責,但在宮中,織造局都是歸內侍管的,內侍是貪,但內侍管起人來也極嚴格,工匠們遇上王鼎爵這樣的文官不畏懼,可一旦真由內侍監督,他們恐怕想哭的心思都有了。 不過禮部官員一般不喜歡太監插手部務,柳賀其實也不喜歡,但這種時候,太監往往比文官更有威懾力。 之后柳賀再去查誘哄外邦之事,結果到案前時,縱然是柳賀這樣的脾性,也忍不住將文卷拍到桌上:“他們這膽子著實大了些!朝廷規矩何在?” 外邦雖尊大明為宗主國,然而大明朝廷從不仗勢欺人,每回外邦來朝,天子都十分心悅,給予其重賞,發生有人誘哄威脅外邦使臣之事時,柳賀便已猜到,此事必然有朝廷官員在身后撐腰,否則這些人不至于如此大膽。 結果,竟是馮保門下徐爵所為。 馮保 得勢,他的仆人徐爵也與張居正管家游七一般在京中很是得臉,但徐爵行事比游七更為橫行無忌,外邦來朝乃是國事,他都敢從中分一杯羹。 顧為問柳賀:“老爺,可要將此事告知張相?” 柳賀搖了搖頭:“不必了,此事就由我私下處置。” 馮保威勢正盛,天子的許多事情他都能做主,柳賀將此事捅到張居正面前,張居正與馮保的合作關系或許會受影響,若是張居正不愿辦徐爵,柳賀心里也會有個疙瘩。 “老爺,若此事實在難為,不妨先放一放。” 顧為自揚州起便一直追隨柳賀,據他觀察,揚州一任雖兇險,兇險程度卻遠不及在京城時,比如工匠克扣是小事,卻要護住禮部的面子,而欺哄外邦之事又有徐爵從中漁利,踏錯一步,柳賀就要得罪宮中最有權勢的內相。 馮保這太監得罪也就得罪了,他和張居正的關系柳賀卻不得不考慮。 …… 此時的徐爵府中,已經有手下向他告知,柳賀查出了此事系他所為。 自馮保為內相后,徐爵可謂春風得意,京中不少官員都對他極盡吹捧,便是見了內閣輔臣及六部尚書,徐爵都毫無畏懼之色。 因馮保之故,徐爵甚至得了錦衣衛指揮同知這一官位,他朝外邦伸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不過今年的禮部尚書換成了潘晟,分管主客司的侍郎又變成柳賀,這兩人與他交情不深罷了。 “老爺,我聽聞,柳三元是個嫉惡如仇之人,若被他惦記上,事情恐怕會有些麻煩。” 徐爵擺了擺手,道:“柳三元此人我也有耳聞,然而你可見了?柳三元是文官,文官只敢找鹽商和藩王的麻煩,他豈敢找內相和錦衣衛的麻煩?” 對徐爵來說,這些都是小事,他也并非惦記外邦那幾兩銀子,這幾年,徐爵花用的無一不是精絕之物,不過天子賞賜給外邦的有幾樣奇妙物什,就連他也覺得新奇。 外邦都是些蠻人,他們又哪里懂這些物什的妙處? 就算被柳賀查出,徐爵也毫不驚慌,等了幾日,徐爵夜派心腹去查探過,禮部那邊已經沒了下文,徐爵便更確定了心中所想。 此事令他分外得意。 縱是柳三元又如何,在內相的威名前,他也不得不低頭。 柳賀壓根不知自己已經對徐爵低頭了,只因有李太后的壽辰要忙,壽辰上的膳食原歸光祿寺,可此次外邦進京,朝鮮國王又帶著使臣來賀,太后宴席便指定了精膳司來cao辦。 上一回精膳司晚宴辦得不錯,朝鮮使臣大加贊揚了一番,朝中官員也多有夸贊。 柳賀本想將精膳司還給姚弘謨,潘晟卻覺得,他削藩的事宜既然已經進行得差不多,精膳司這一擔事他也該管起來了。 柳賀:“……” 可以借幾個精膳司的廚子給他回家做飯嗎? 楊堯這一胎不如上一胎安穩,常常吃了吐,柳賀和紀娘子及岳父岳母想盡辦法,把京城能買的美食都買回來了。 唯獨一回,天子留他們用經筵,經筵二字,一是經,一是筵,一向都有經筵后賜宴的規矩,柳賀用過后,便打包了一些回去給楊堯吃。 楊堯難得沒有吐,柳賀值經筵時便愈發認真,可惜經筵每月逢二日才開講,又不會每一次都輪到柳賀,他倒是很想找天子借廚子,但他估摸著,這個念頭一旦有了,言官恐怕能彈他彈到哭。 因而直到此時,柳賀都沒有顧得上徐爵。 他先將此事稟報給了潘晟,不管怎么說,禮部的題請是潘晟上呈給天子的,這鍋潘晟先背一半。 “徐爵倒是小事。”潘晟道,“只是他與游七相交甚篤……” 潘晟說到這里便止住,但他的言外之意柳賀也能明白 ,京中官員都很清楚,游七私下里會替張居正處理不少事,那就意味著,張居正與馮保的交集,或許正是有游七與徐爵在其中奔走。 畢竟一為內相,一為外相,私底下可以走得近,但面上總要收斂一些。 處理徐爵不是難事,但破壞了張居正和馮保的同盟就麻煩了。 潘晟道:“澤遠,先等一等罷。” 柳賀道:“此時人證物證還不詳盡,下官再搜尋一些。” “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你心中當有桿秤。”潘晟提醒道,“你年少氣盛,也該收收你的殺氣。” 柳賀苦笑道:“下官明白,如今下官是禮部侍郎,而非刑部侍郎。” 潘晟聞言搖了搖頭:“我非指在禮臣一任上,只是你觀,內閣幾位輔臣中,張蒲州,已過世的馬同州與申吳縣,何人不是擅與人結交?你在揚州任上得罪過張蒲州一回,他可曾將你如何了?” “便是元輔,初入閣時也是處處不顯。” 柳賀心想,潘晟此時將張四維說得人畜無害,卻不知,將來就是張四維在張居正過世后立即倒算,才將潘晟入閣的機會扼殺在搖籃之中。 “然而本部已因此事題請過天子,若不再管,便是本部的過失。”柳賀道,“禮遇外邦事涉國體,也是我禮部分內之事,此事不處置,言官們的彈劾恐怕少不了。” “的確如此。” 首當其沖的恐怕就是柳賀這個禮部右侍郎。 言官正愁找不到機會彈劾他呢。 從潘晟那邊得不到肯定的答案,柳賀便約了唐鶴征商討此事。 禮部有過,彈劾禮部就是唐鶴征這禮科都給事中的職責,不過柳賀算是和唐鶴征穿一條褲子,唐鶴征沒事自然不會彈他。 監督者和被監督者不能堂而皇之混在一塊,柳賀只能私底下找人去請唐鶴征,兩人再見面時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高調隨意,還是低調些為妙。 第204章 陳三謨 “元卿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柳賀替唐鶴征倒滿一杯茶水,兩人一邊品著茶葉,一邊細商外邦使臣被徐爵誘騙之事。 “徐爵此人的確不好對付。”唐鶴征道,“你且看京中,六科彈劾官員者多,彈劾馮保及恩師門下者卻極少。” 六科眼下都是看張居正臉色行事,馮保統領著東廠與錦衣衛,言官們更是不敢輕易得罪。 據柳賀所知,他在翰林院的同僚陳思育正是走了馮保的路子才晉升經筵官,他對徐爵也是極盡拍馬之能事,為眾同僚所不恥。 柳賀想的主意,就是將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但和潘晟詳談過之后,他心中也有猶豫。 一是外邦使臣之事事關國體,他這邊鬧大了,大明與天子的名聲卻要受損,此事辦下來不太合算。 其二便是此事涉及馮保與張居正,柳賀干了,恐怕連潘晟都不會支持他。 削藩之事之所以能推行順利,也有潘晟這個禮部尚書支持的緣故。 “不如借禮科之力,督促禮部盡早將實情查出?”唐鶴征道。 柳賀微微一笑:“元卿兄,實情已經查出了。” 只是目前知曉情況的人并不多,只有潘晟、他與主客司郎中王鼎爵罷了。 柳賀只能想著,先就此事和禮科通個氣,唐鶴征這邊先穩住了,事情便不會輕易地在朝堂上傳開來。 “我這邊倒是可以替你瞞一陣。” 唐鶴征被張居正推至禮科都給事中的位置,原就是張居正為柳賀鋪路,因而近段時間,朝中、京中都有官員常登柳府大門,只為請柳賀在張居正面前美言幾句。 從某種程度上說,柳賀擁有了與人交換的籌碼。 之后,柳賀再猶豫了一陣,仍是登門去尋馮保。 馮保在京中各處都有住宅,柳賀很少上門,因而對其住處不甚熟悉,待他轎子落在馮府門前,柳賀遞了名帖,那門子掂了掂門包,柳賀這封銀子給的還不少,便將柳賀這名帖往上送了。 然而不巧的是,今日馮保恰好不在府上,收了柳賀名帖的正是大管家徐爵。 瞥見柳賀名帖,徐爵冷笑一聲:“這柳三元是將我的軍來了。” “柳三元便是能尋到祖宗爺又如何?”徐爵身旁一內侍道,“祖宗爺不信您,偏會信他柳三元不成?” 徐爵乃是馮保的心腹,我說柳賀以往與馮保沒什么交情,便是有交情,以馮保護短的性子,自然會先護住自己人。 “我倒是有些小看了柳三元的膽色。”徐爵陰□□,“原以為此事已了了,他竟敢登門拜訪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