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42節
但他作為門生敢勸張居正,又敢出言奏劾言道,加之他在揚州知府任上辦了不少事,在京中許多官員,尤其是年輕官員眼里,柳賀正是敢想敢為、不畏艱難之人。 …… 柳賀并未等候太久,這日他正在翰林院中讀文卷,圣旨就在此時來到了。 直到這一刻,柳賀這禮部右侍郎的位置才算真正穩當了。 他接過圣旨,宣旨的內侍道:“陛下聽聞消息后十分高興,他與咱家道,這天底下就沒有柳先生辦不成的事。柳大人,入宮謝恩時,你可得好好謝謝陛下。” 柳賀笑道:“謝公公提醒。” 眼下在翰林院正堂,柳賀不好道謝,不過私底下他已派顧為往這內侍府上送了些字畫文卷。 柳賀不與太監交好,卻也怕太監壞事,畢竟他們是每日與天子最近的人,縱使柳賀英明神武,也扛不住有人天天在天子面前說他壞話,洗腦的威力還是很強的。 接到圣旨的第二日,柳賀身著三品官袍進宮謝恩,正如那內侍所言,天子對他升官這件事的確十分高興:“柳先生之才天下皆知,朕也是十分信賴。” 自成婚后,天子一日比一日穩重,情緒也不似以往那般外露,柳賀偶爾會有一種陌生之感。 但今日見了天子這副模樣,柳賀也不由露出一絲笑容:“臣謝過陛下恩典。” “不必謝朕,柳先生是會推選出的侍郎,朕只盼先生能多為朕、為張先生分憂。” 柳賀心下不由感慨,天子果真是長大了。 待柳賀進宮謝了恩,又將自己翰林院的官牌交出,之后領了禮部的官牌,圣旨既下,柳賀日后就不必在翰林院中辦公了,為官八年,他總算能挪一挪地方。 交出官牌時,柳賀心中還有些不舍。 翰林院與詹事府都圍繞著玉河橋而建,翰林院前是工部與兵部,再過一條街才是禮部衙門。 京官三品,禮部侍郎,這個職位是無數官員的期盼,它意味著柳賀正式邁入了廷臣的序列,成為了朝廷重臣中的一員。 三品以上重臣方可參加會推,有權推選官員,盡管只是一票,卻令無數外官趨之若鶩,遇上會推巡撫、總督時,柳賀這禮部侍郎家的門檻恐怕都要被踏破。 今日柳賀歸家,家中早已堆滿了賀禮。 柳賀不是海瑞那樣律人律己的清官,但不該收的銀子他從來不會收,然而自任日講官以來,柳賀便常常收到賀儀,剛任日講時,九卿衙門的官員與他交情并不算深,賀儀也簡單,可今日他升了侍郎,從吏部尚書王國光起,人人都送了賀禮,就連他的頂頭上司潘晟也是如此。 汪鏜卸任禮部尚書后,潘晟自南京禮部尚書的位置上轉至京城,二度出任禮部尚書,張居正著力削藩,除了要有一專人辦事外,禮部尚書也必須不能拖后腿。 柳賀為道謝這事就忙碌了許久。 六部尚書中,與他最熟的無疑是吳桂芳,其余如張學顏、方逢時皆是靠軍功進位,是鐵桿張黨,柳賀雖是張居正的門生,卻并未被張居正引薦給這二人,這二人自然也不會與柳賀私下有交情,免得生事,反叫張居正心中猜疑。 …… 將這些事忙完,柳賀才有空到禮部衙門去報道。 升了三品官,官袍 當然也要重做,俸祿也稍稍有所增長。 柳賀如今雖不差錢,可俸祿能漲一些是一些,到手的薪水叫人心里踏實,雖說他這俸祿微薄到心酸,養自己一個或許夠,養全家還是有些難的。 二月末時,天氣已漸漸轉暖,柳賀乘轎往禮部衙門去,天色還早,一路上寂靜無聲,柳賀便瞇著稍打了會盹。 和去揚州治河不同,他名義上是揚州府同知,實際上卻并不干涉揚州府的庶務,這一回他任禮部侍郎,主業的確是削藩,但禮部的部務他也有所涉及。 禮部有尚書一人,為正二品官,左、右侍郎一人,為正三品,有司務廳,專管部事,下設儀制、祠祭、主客、精膳四司,管儀制、祭祀以及科考等事務,從所轄事務來看,禮部的重要性只是平平,然而禮部尚書多由翰林官擔任,嘉靖以來更是如此,因而禮部尚書入閣者多,獲三公之榮者也最多。(注) 柳賀今日上衙不似以往那般早,他需先見過禮部的司吏,還要面見潘晟。 禮部各司的郎中多為隆慶二年與隆慶五年的進士,如禮部主客司郎中李逢陽便是隆慶二年的進士,科第比柳賀早一科,柳賀卻已官至三品侍郎,各司郎中心情自然格外復雜。 見到潘晟時,柳賀恭敬行了一禮:“見過部堂大人。” 隆慶五年時,柳賀尚是進京趕考的舉人,潘晟那時便是禮部尚書,殿試時,潘晟便是總提調官,在那時的柳賀眼里,潘晟無疑是高不可攀的,卻不想今日他竟在潘晟手下任職。 “澤遠不必客氣。”潘晟道,“澤遠你今日應當已見了各司官員與書辦等,元輔雖令你主辦削藩事,然而你既為我禮部的右宗伯,部務同樣推脫不得。” “下官還需部堂大人多多提點。” 柳賀這般客氣,潘晟當然也是受用,他和柳賀無仇無怨,柳賀還是張居正的門生,自是不會為難柳賀。 第187章 王鼎爵 潘晟如今領禮部尚書一職,除了潘晟外,禮部左侍郎姚弘謨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早年因得罪首輔嚴嵩被貶為六安州通判,之后南京太常寺少卿、國子監祭酒,也是一位資歷不淺的官員。 張四維、馬自強入閣之所以穩當,也是因為身后有一批出眾的同年可支撐。 禮部四司中,最重為儀制司,全稱為儀制清吏司,下設建言科、王府科、學校科等,科舉考試事務即歸儀制司所轄,之后則是主客司,主客司掌分掌諸蕃朝貢接待給賜之事,負責的是大明朝與諸藩邦的往來。 祠祭、精膳二司負責的則是祭祀與飲食,是禮部最清閑的兩個司。 作為禮部尚書,潘晟并不干涉四司運作,四司事務分別由左、由兩位侍郎分管,姚弘謨管的是儀制、祠祭二司,柳賀任禮部右侍郎后,他應當負責主客、精膳二司。 不過京中皆傳張居正有意令柳賀掌削藩事,若真如此,儀制司恐怕就要歸柳賀管了,但這等于他新官上任就搶了前輩的職掌,姚弘謨心中恐怕也會有想法。 然而,待柳賀與潘晟、姚弘謨會過面,又了解四司郎中、員外郎、主事等各自負責的事務后,潘晟便將他與姚弘謨叫到了一處。 “左宗伯,你所掌儀制、祠祭二司,建言科、學校科仍如以往,王府科暫歸右宗伯掌管,教習駙馬之責也歸于王府科,你看如何?” 禮部四司中,與藩王聯系最多的無疑是王府科,姚弘謨對柳賀掌削藩事早有心理準備,對潘晟的安排,他并無意見。 王府科分給了柳賀管轄,但依然屬于儀制司,因而日后儀制司的郎中便要向姚弘謨、柳賀二人負責,而原先歸柳賀管的主客司仍歸柳賀,精膳司卻暫歸姚弘謨。 這也是考慮到柳賀日后或許會十分繁忙。 主客司管的是外藩往來,還要負責管理會同館,這一清吏司看似清閑,地位卻十分重要,尤其在藩邦使者等進京時,天子必要一揚大明國威,其中程序不容任何有失。 除了四司外,禮部還有鑄印局、教坊司等下屬機構,各機構運轉的程序早在洪武朝時就就已經確立,官員的變動與各司所轄事務關聯不大。 …… 到了禮部后,柳賀終于有了一間稍稍寬敞的辦公地點。 禮部的官員是有額數的,不似翰林院那般,若是考選庶吉士,一下子就能增選十幾人,不過禮部的書吏、書辦也是人員眾多,這是大明官場的陳規,畢竟禮部一個衙門就管了祭祀、文教、宗教、禮教、宴會、外事等,光是儀制司下屬幾科重要性就不言而喻,靠幾個主事如何能處理那般多的事務? 相比翰林院,禮部衙門更為清凈肅然,官員之間等級分明,不似在翰林院時,翰林們雖職務等階不同,但彼此間往往和樂知禮,相處十分融洽。 畢竟翰林院都是內閣輔臣的備選,誰都不該得罪。 柳賀到任了一日,便開始逐步了解自己所管轄的事務。 他剛來時見過主客司郎中、員外郎及主事等人,正式辦公之后,他便又將這些人一一找來,將諸事了解得更為清楚。 柳賀翻了一會文卷,就聽書吏來報,主客司郎中王鼎爵在外等候。 王鼎爵是王錫爵之弟,隆慶二年的進士,柳賀與王錫爵相處融洽,和隆慶二年在京的進士大多相熟,因而與王鼎爵也早有交集。 與其兄王錫爵剛烈的性格不同,王鼎爵為人要和氣得多,他辦事時也很穩重,即便柳賀與他有些交情,但提及部事時,王鼎爵卻依舊十分謹慎。 柳賀便一邊翻文卷,一邊詳詢主客司事務,此前唐鶴征在禮部任過主事,柳賀對禮部事務也有些了解,然而,聽王鼎爵細述 后,柳賀才發現,主客司的事務其實比想象中復雜一些,如與琉球、朝鮮、安南等國的往來,對其國主的冊封,還涉及一些封貢的事務,如此前俺答封貢時,封號等也歸禮部管轄。 除此之外,會同館管外藩接待,所謂接待并非只是有個地方給外藩吃喝住宿就足夠了,這些外藩的禮儀等也皆由禮部糾正。 柳賀此前雖未接觸過此類事務,但因他記性良好,文卷中有不解之處,他便會立即找王鼎爵詢問。 王鼎爵答得細致,神情也算鎮定,可面對柳賀時,他依然有一種壓力。 并非柳賀的官威有多么足,而是他是真正踏實辦事之人,即便只有一絲錯漏,柳賀也能立即揪出。 他與兄長、與柳賀同一桌喝過酒,私下里,王錫爵對柳賀也分外推崇,可王鼎爵與柳賀會面時只覺得他為人溫和,并不是那等鋒芒畢露的年輕官員。 可直至柳賀任了他的頂頭上司,王鼎爵才察覺到,傳聞并沒有出錯。 柳賀為官,可以稱得上敏銳。 好在柳賀也只是先了解了解主客司的運轉情況,王鼎爵不由松了一口氣。 此次柳賀任禮部右侍郎,王錫爵不爭,其實也有王鼎爵在禮部任職的因素在,王錫爵若任了禮部右侍郎,便是王鼎爵的頂頭上司,這般任官在大明官場上并不合適。 但柳賀聽聞,王錫爵下一任恐怕是吏部右侍郎。 “家馭兄不必緊張。”柳賀笑道,“我也只是隨意問問。” 雖說當下最緊要事是削藩,可他既管了這主客司,當然要盡力管好,否則那一廂削藩在忙,這一邊主客司又出了紕漏,那就是顧頭不顧腚了。 這世間最為難之事,無疑是熟人當了自己的領導——或許前一天你倆還一起吐槽了共同的領導,第二天對方就升遷了。 “家馭兄可知,一甫兄將要歸京了?” 提及羅萬化,王鼎爵也有些歡喜,羅萬化歸鄉已有幾年,到此時終于回京了。 隆慶二年的進士在京中各個衙門都頗受重用,羅萬化這個妝元反倒慢了一步,不過他為人正直,同年們有事他常常鼎力相助,因而這一科進士中,幾乎人人都與他交好。 柳賀也為羅萬化高興,雖然羅萬化在信中說,在家當個安適閑人也是不錯,京中水混,他縱有千變萬化,恐怕也難以明哲保身。 因在京為翰林這幾年的遭遇,羅萬化顯然有些心灰意冷了。 不過若真因世風日下而隨波逐流,羅萬化就不是羅萬化了,柳賀回京后,羅萬化與他通信頗多,兩人除了探討文章外,也在探討為官之道。 隱居畢竟是逃避,躲到山中就算清閑,也無法為朝廷、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因而羅萬化雖不受器重,卻還是毅然返京了。 就這般,柳賀與王鼎爵聊了數句,之后通過翻閱文卷、查閱以往的典故等,他對主客司的事務已經相當了解。 之后便是王府科的相關。 柳賀心想著,他如今職務已定,張居正也是時候來找自己了,可他等了數日,張居正卻依舊沒有和他見面的意思。 難道是削藩之事又有異狀? 嘉靖朝時倒是試圖推行宗藩改革,舉例來說,大明宗室男丁原本十歲就可以領取俸祿,嘉靖時的《宗藩條例》將年齡提升到了十五歲,除此之外,宗室子弟必須接受學識考核,若是不過,則不許領取俸祿,除此之外,宗室中也有不少失去爵位的宗室后人,畢竟宗室只有八等,奉國中尉再往下便沒有更低的爵位了。 但這也只是動了宗室的皮毛,對宗室來說,多生絕對是劃算的,生得越多,便能領取越多的俸祿,親王、郡王爵位自然不愁吃穿,可到了后幾等宗室,那是完全要靠俸祿度日的。 總而言之,削藩的事阻力實在太大,張居正甚至至今都未拿出一個章程。 柳賀默默嘆了口氣,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柳賀花費了幾日將王府科的文卷翻閱完畢,對于削藩一事,柳賀也不是完全沒有想法,只不過此前考成法、清丈田畝策,皆是張居正先出個章程,再來考校柳賀,要柳賀出謀劃策。 讀文卷累了,柳賀揉了揉眼睛,伺候的書吏便進來,替他泡上一壺好茶,筆墨也研好給他備用。 身在這衙署之中,柳賀諸事隨意,潘晟無事不會找他,姚弘謨并非他的上級,即使有事找柳賀,也通常是與他商討。 柳賀將紙鋪平,思忖片刻,便在紙上列出了條條道道。 嘉靖朝時的《宗藩條例》如今仍是沿用,男丁過十五領俸祿之事到萬歷朝時也沒有再變,《宗藩條例》對領俸的人數做了限制,非婚生子及來歷不明的子嗣不在領俸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