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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43節

    除此之外,也要防止藩王拼命生,大明朝也是有那種一生便是幾十個的藩王,僅是他一人的子嗣所領的俸祿便是一個天文數字。

    但柳賀覺得,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對于宗藩的擴張并沒有太大的遏制作用,除非每一個藩王都活到固定的年紀。

    《道德經》早已道明了真相——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這只是柳賀促狹的想法罷了。

    削藩,一方面要從遏制宗藩人數入手,另一方面,也要減少宗室就藩的田畝金銀,嘉靖朝時一邊削藩,一邊讓景王就藩時剝奪了湖廣大量的田地,這般做法,其他藩王又如何能服氣?

    若要削藩,就得從皇帝這邊動手,若是連親王就藩都能削的話,朝廷在對其他藩王動手時也能多些底氣。

    第188章 家事

    “部堂大人,天色已晚,您可要用飯?”

    柳賀一抬眼,只見蠟燭已被他用了一半,門外靜悄悄的,想必其他官員已經放衙了。

    他一摸肚子,的確有些餓了,便道:“用一些吧,清淡一點即可?!?/br>
    為官數年,讀書時苦寒的生活已離柳賀越來越遠,他日子過得愈發養尊處優,rou吃多了都覺得膩。

    年少在丁氏族學求學時,他何曾想過會有今日?

    衙門書吏領了命去,很快便呈上了晚飯,是一碗清粥與兩塊糯米糕,小菜很精致,咸甜適中,柳賀喝完粥,又吃了糕,只覺精神更足了。

    禮部是有自己的小廚房的,主要是占了下轄精膳司的便宜,官員若有當值晚了的,可以在小廚房用上一餐。

    精膳司按規矩該由柳賀分管,但因柳賀事務繁忙,目前仍由姚弘謨兼著,精膳司掌的是燕饗廩餼牲牢事務,燕饗即酒膳,廩餼則是監生的廩補,至于牲牢,指的是祭祀用的牲口。

    精膳司在禮部四司中排名最末,看似清閑,事務其實不少。

    自去年推行清丈田畝之法以來,各地報上來的田畝都有所增長,若無意外的話,今夏的夏稅應當能比往年多收一些,不過眼下也只有清丈田畝之策在認真施行,一條鞭法的配套還未到位,銀子多了,精膳司的壓力也能減緩一些。

    廩餼一項就所費非凡,放在以往,官員們都得勒緊褲帶過日子,國子生的俸祿更是難以保障,因而常有國子生來禮部找事。

    六部之中,禮部的確是最缺錢的,花銷多,進項卻少,唯一能稱得上進項的,恐怕也只有教坊司的皮rou錢。

    吃過飯,柳賀繼續集中精力寫文章,他主要從幾個角度來考慮削藩之事:

    一是就藩,親王就藩所耗財力、物力、人力巨大,要建府,要養活人口,藩王又大多貪得無厭,需要一省百姓供養。

    二是怎么削,漢武帝時實行推恩令,將諸侯的土地越削越少,減少諸侯的勢力范圍,但大明的情形與漢朝時并不等同,藩王本質上是沒有土地與兵權的,要削的話,一是可以降等,如今大明藩王有八等,在柳賀看來,八等著實有些多了,改成六等以下恐怕能稍稍減緩一些壓力。

    但這種做法,宗室的反對聲必然巨大。

    還有一種,便是效仿嘉靖朝時的做法,嘉靖朝時,令宗室男丁十五歲方可領俸祿,這就平白省了五年的俸祿,然而宗室子弟養尊處優,長壽者眾多,只限制起始時間恐怕也有難度,不若效仿后世退休的理論去執行。

    除此之外,需得讓宗室有事可做,這藩一旦削了,宗室那般多人生存又該怎么辦?

    他在這里忙碌削藩的事,回頭宗室到天子那邊去告狀哭訴,事情或許又會不了了之。

    大明朝的許多政策都是這般哭沒的。

    柳賀眉頭漸漸皺起,他腦海中一邊想著削藩的種種事宜,一邊又將自己方才所想之事批駁掉,這事要做,但下手還需和緩一些,藩王們雖無武力,可誰也不能保證寧王朱宸濠之事不復起。

    蠟燭燃盡了,柳賀重新點好燭,不知不覺已到了深夜。

    此刻萬籟俱寂,柳賀大腦也分外清醒,他將自己所書條條道道整理了一遍,重新寫在紙上,一頁接著一頁,不知不覺,他竟寫了厚厚一沓。

    寫完時,柳賀深深嘆了一口氣,只覺全身精力都消耗干凈了,方才分明用過飯,這會又餓了。

    柳賀看了眼漏刻,已是寅時了,再過些時候天恐怕就要亮了,他簡單收拾了一下,便睡了下來,作為禮部右侍郎,柳賀與潘晟、姚弘謨在衙門里都有小床,三人都肩負著職守之責,若是深夜內閣或天子有急務,禮部須得有人處理。

    ……

    到第二日上午,柳賀才回了一趟家。

    他昨晚已派人和楊堯說過,到家后,柳賀仍覺得困意止不住,本想著瞇一會兒,誰知剛躺下就睡了。

    柳賀醒來時,就見妙妙睜著圓鼓鼓的眼睛盯著自己看:“爹,你醒了?”

    妙妙越長大就越像楊堯,紀娘子對此十分慶幸,覺得女孩家像楊堯更好看一些。

    柳賀對自己的長相還是很有自信的,雖然沒有張居正那么帥,但是和丑字絕對搭不上邊,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妙妙像楊堯更好看一些。

    柳賀穿好衣服和妙妙一起玩了會,就見楊堯從屋外進來,神色似是有些嚴肅。

    兩人夫妻多年,柳賀早已能從楊堯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心情,楊堯叫侍女帶著妙妙出去玩,自己則看向柳賀:“相公,家里來了信,孫夫子過世了?!?/br>
    柳賀動作頓住了。

    過了半晌,他眼睛微動:“夫子已過了古稀之年,只是這一日比我想象中早了些?!?/br>
    他在揚州時,孫夫子的身體已不大好,柳賀已經做好了這一日會來的心理準備,只是這一日乍然到時,他仍是有些……難過。

    孫夫子教導他的時間其實并不長,可若非孫夫子引路,他恐怕連如何讀書都不知曉,無論是他日夜苦讀奔赴科場之時,還是他任官之時,孫夫子都在用行動教導柳賀,何為有德君子。

    這一刻,柳賀已忘記了自己任京官三品的喜悅,思緒仿佛回到了年少時。

    第一次與孫夫子會面和最后一次與孫夫子會面是截然不同的情景,他官是越當越大了,卻也離故鄉越來越遠。

    柳賀輕聲道:“囑托家里人將師娘照顧好,我能為夫子做的只有這些了?!?/br>
    楊堯將家信遞給柳賀,柳賀拆了信,原本情緒還能穩住,待讀過一遍信之后,柳賀手都微微發著顫。

    信是以紀娘子的口吻寫的,信中說,柳賀回京的這一年,孫夫子早已不認得人,情況一日比一日更糟,可他臨去世前,像是提前預知了自己壽數將至,三叔帶著平哥來看他時,他似是將平哥認成了少年時的柳賀,兇巴巴地對著平哥吼:“你讀書便讀書,帶這些禮來做什么?若錢不夠,我這邊還存著一些。”

    柳賀終于沒控制住眼淚。

    他從不覺得自己能走到今日是靠自己的本事,他能走到今日,也有運道使然。

    年少時紀娘子自己活得清貧,卻能咬牙讓他讀書,孫夫子、丁先生等人都是毫無保留地給予他指導,對他來說,孫夫子就像他的祖父一般,他從夫子身上學到的不僅是文章,也有做人的品德。

    柳賀在一旁沉郁了許久,楊堯一直握著他的手沒有松開。

    柳賀任官后愈發內斂,楊堯也知他肩頭扛著重任,可柳賀在家中始終是溫和的相公與父親,楊堯也有許多年沒見過他這般難受了。

    今日見柳賀疲倦,她先讓柳賀睡了一覺,待他睡醒才告知他這個消息。

    “幸好師娘身子仍康健?!绷R道,“娘在信中說,孫家族人里有要把子孫過繼給夫子的,師娘似是很樂意?!?/br>
    孫夫子與師娘的獨子早早過世,若是過繼子孫,便是認孫夫子之子為父。

    柳賀清楚,這恐怕是孫家的族人見得孫夫子與柳賀關系非同一般,才有了這個想法,否則早不過繼晚不過繼,何以拖到今日?

    但若是師娘愿意,柳賀也不會有意見。

    孫夫子對后事很是坦蕩,他一生不求人,便是柳賀當了官,他也從未要求柳賀為他做些什么,即便柳賀安排了人去照料,他最開始也是不贊同的。

    孫夫子的性子就是這般犟。

    可師娘性情就柔緩得多,想起獨子過世之事總是悲傷,她最擔憂的

    便是自己后事無人過問,百年之后她與孫夫子恐怕都沒人記得了。

    “到時我寫封信回鄉,請族里與孫家那邊細商,若是真要過繼子嗣,必要挑出一些孝順忠厚的,讀書差一些也無事。”柳賀道,“只要我在一日,總能想辦法護著他,如此師娘也能安心一些?!?/br>
    楊堯點了點頭:“相公想得很周到。”

    柳賀到這時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他立刻寫了一封家信,師娘想必很重視此事,他早些將事辦了,師娘才能安心。

    寫完信,柳賀獨自待了一會,一腔愁緒無處抒發,便又提筆給施允寫信。

    他的想法,只有一同度過年少時光的施允才能夠體會。

    之前柳賀特意找到鄭汝璧,想讓他替施允安排一個好去處,但施允卻在之后給柳賀來信,說他剛來陜西時的確感慨此地百姓之艱辛,但時日久了之后,他便漸漸適應了這片地方,為百姓辦事讓他心中很滿足,只覺所讀的書并未浪費。

    “若官員人人都往富庶之地去,窮苦之地的百姓又當如何?只能怨自己投錯了地方?!?/br>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澤遠你在京中為陛下分憂,我便在地方替澤遠你踐行設想。”

    最終,施允的確是動了,卻并未前去富庶之地,而是官升一級,依舊留在陜西。

    陜西當地也在實踐清丈田畝之政,施政過程中,施允也向柳賀求助,一是田畝多寡衡定稅賦恐怕不行,還得看土地之肥沃,二是陜西此地常有旱災,他每日絞盡腦汁,始終想著讓更多百姓活命的法子。

    想及孫夫子與施允,柳賀心中感慨萬千,前方即使艱難險阻,雖千萬人吾往矣。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他不愿做的事,終是有人要做,也有人一直在做。

    他是有榜樣在的,又何必顧慮重重?

    第189章 削藩

    在京的時日,柳賀愛給好友寫信,無論是抒發自己在朝為官時的感慨,還是了解好友在遠方的動向——為官以后總是不如少年時代自在,拘束很多,只有在和施允寫信時,他才更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一封信寫完,柳賀翻出一卷書讀了起來,往日讀書能讓他靜心,今日他的心情卻怎么也靜不下來。

    思量了片刻,柳賀又鋪開一卷紙,將自己與孫夫子相處的點點滴滴寫了下來,剛剛寫時,柳賀又懷念起年少時與孫夫子相處的時光,筆一下便收不住了。

    或許是近日事忙,也或許是朝堂紛擾眾多,柳賀此刻極為專注,他將自己所煩擾之事盡數拋到腦后,整個人都沉浸在這篇文章中。

    于他而言,孫夫子是與他最親近的人了。

    年少之時,孫夫子曾教他何為君子,今日孫夫子已經過世,柳賀卻不知,自己距離夫子理想中的君子還有多遠。

    柳賀停下筆,只覺得自己滿腔思緒都融在這文章中了,這篇文章他沒有修改一個字,該是怎樣便是怎樣,之后便要管家將這文章寄回鎮江府,燒在孫夫子墳前。

    難受了一陣,柳賀仍如以往般上衙,他關于削藩的思路已經整理得很清晰,禮部事大略了解過后,柳賀便去登張府的門了。

    張居正此次歸鄉時間不長,加上呂調陽都因畏他之勢避讓,朝臣們自然更明白如今的朝政離不開他,因而無論何時,張府門外都有一群遞帖等待面見張居正的官員。

    尤其在官員回京述職時,張府門前更是熱鬧非凡。

    柳賀并未乘轎來,他如今已是禮部侍郎,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關注著,與朝臣交集都要謹慎再謹慎,舔張居正可以,卻不能舔得太過。

    引柳賀入門的依然是張府管家游七,張居□□日盛,游七沾了光,與京中三品以上官員以好友身份相交,便是張四維、馬自強等閣臣見了他都極是親近。

    “右宗伯在此稍待,老爺過些時候就能回府。”

    “勞煩楚濱先生了?!?/br>
    游七的態度卻比上一回柳賀來時要好上許多,見他這般模樣,柳賀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不由猜測,張居正恐怕是知道他要來的。

    無論如何,柳賀能坐上禮部右侍郎的位置,必然與張居正脫不開聯系。

    等候張居正的時間里,柳賀一邊看水景,一邊思忖過會見了張居正要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