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40節
文官有文官的路子,這就是合群。 柳賀此時就算答應了馮保,可答應是一回事,真正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 二月初,天子即將大婚,張居正也自荊州回京,比起離京時的熱鬧,張居正回京時可謂低調無聲,不過就算如此,柳賀依然感覺到了京中風貌的不同。 張居正在京與不在京,形勢顯然還是不一樣的。 二月里翰林院仍有變動,許國升了南京國子監祭酒,朱庚任了經筵官,柳賀也聽聞自己要升至侍讀學士的消息,可惜只有傳聞,卻不見實際的行動。 天子成婚當日,皇后正位定,當日祭長陵、獻陵、景陵等歷代大明天子陵寢,冊封皇后之后,天子同樣冊封了昭妃與宜妃。 柳賀作為天子講官,也被賞賜了銀幣□□等。 然而冊封禮剛成,天子便向戶部伸手了,要戶部和光祿寺各給十萬兩花用。 天子成婚前便很能花錢,成婚之后更是變本加厲,新任戶部尚書張學顏剛上任,就不得不苦練哭窮的技術。 殷正茂哭窮,人家都知道他是假哭,可張學顏就未必了。 第184章 上疏 天子大婚禮成,張居正歸京,呂調陽再上乞休疏,天子此前一直不許,如今終于松了口,但對回鄉的呂調陽仍多有優容。 京中皆知呂調陽是因何離京的,呂調陽官聲不錯,但在不少官員看來,他身為次輔卻只知附和首輔張居正,為官便少了一分風骨。 但這也并非呂調陽軟的緣故,實在是因為張居正過于強勢。 放在隆慶朝時,李春芳與陳以勤都是公認的好人,趙貞吉與殷士儋也并非沒有本事,但遇上高拱那般強勢的官員,這幾人也毫無辦法。 柳賀是否升侍讀學士還沒有著落,不過好友黃鳳翔卻接了管理文官誥敕的職責,他自是為黃鳳翔感到高興。黃鳳翔是隆慶二年的榜眼,官途卻不如王家屏、于慎行等人順暢,不過他一貫低調,正是那一步一個腳印之人,為人又清貧知禮,在柳賀眼中,他是難得的正人君子。 “學士,馬閣老有召。” 呂調陽一走,馬自強便是內閣三輔,《大明會典》便由他任總裁,呂調陽任總裁時是一個要求,換了新總裁又是新的要求,翰林院這邊,《大明會典》的編撰任務是由柳賀來審核,若是出了什么狀況,馬自強第一個找的便是他。 “本官這就過去。” 到了文淵閣,柳賀還未說什么,就先挨了馬自強一頓罵,說《會典》的編撰自年后便不盡如人意:“正旦已過去了一月有余,你且告知翰院眾人,本官這里倒是能過,到了元輔面前,辯解再多也無用。” 被罵屬實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但馬自強畢竟是上官,他說了什么,柳賀也只能受著。 臨去之時,馬自強低聲道:“元輔心情不佳,這幾日你等多注意些。” 柳賀恭恭敬敬拜道:“多謝學士提醒。” “你可知,元輔有意令你為削藩事?” 馬自強突然問到這一樁,柳賀停了下來,不知張居正是否對馬自強透露了什么:“還請閣老見教。” 馬自強以往是柳賀的頂頭上司,為人其實很正派,他和張四維雖為兒女親家,但他所代表的陜商與晉商畢竟不是一路,論起性情,他其實要比張四維忠厚溫和得多。 吳中行和趙用賢欲上疏彈劾的消息傳出,馬自強將兩人叫過去,耳提面命了一番。 “削藩事紛繁復雜,本官任禮部尚書時就已有體悟,若元輔令你削藩,你盡力而為便可。” 柳賀回道:“下官明白,若元輔有意,下官日后還要多多請教閣老。” 禮部也常常與宗藩打交道,若是一樁兩樁倒也罷了,一旦遇到削藩這種損傷全體藩王利益的事,他們必然會聯合起來。 藩王們可不是文臣,他們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到天子和兩宮面前卻素來會裝乖巧,一旦利益受損,他們便將□□搬出來,將先帝、將嘉靖搬出來,座座大山能壓得天子都抬不起頭,他們真鬧起來,還真的不容易對付。 馬自強任禮部尚書時也常遇到那些狡獪的宗藩,不必說柳賀資歷還淺,他不明白,為何張居正想叫柳賀去辦削藩的事。 細細想來,或許是張居正對柳賀這個門生多有器重吧。 馬自強也曾任過鄉試、會試的考官,他培養門生卻不是張居正這般,當年張居正受徐階器重,被送至裕王府,早先在官場上并未受到多少波折,任內閣閣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可到了張居正自己培養門生的時候,劉臺、吳中行等人不必說,便是柳賀這個受器重的,也是先踢到揚州,又將削藩之事交給他。 馬自強當真不知,究竟是在培養柳賀,還是在折騰柳賀? 揚州的事涉及鹽運、兩漕、商稅,柳賀可謂遭了不少磨難,結果難得回了京,他 堂堂一個三元,卻要去干更麻煩的削藩。 “元輔心中所想,本官也無從得知。”馬自強感慨道,“或許這柳澤遠當真有蓋世之才吧。” …… 天子大婚后,朝政仍如往常般,近日遼東大捷的消息傳來,李成梁、張學顏等正在、曾在遼東的官員都受了獎賞,便有人道,若劉臺仍任遼東巡按,封賞恐怕也是少不了的。 軍事雖與翰林院無關,但大捷之事卻讓眾翰林們鉚足了勁寫賀文,對《會典》的編撰的確不如以往上心,柳賀便板著臉在翰林院中又叮囑了一番。 翰林們都愛寫賀文,賀文寫好了,名聲或許就能傳至天子耳中,日后不管是任講官還是管誥敕,都比埋頭修史前程遠大多了。 同為翰林,誰又弱了誰去? 柳賀理解翰林們的想法,但他對《會典》的編撰也狠抓了一番,柳賀擺出上官威風時頗能唬人,再過了幾日,翰林院中的風氣果然好上了一些。 這幾日朝中也是熱鬧非凡,刑部貴州司主事管志道上了一道奏章,奏章中請求天子親政,并疏陳數條時政利弊。 在上疏中,管志道直言,一是要復議政之規,三六九早朝、一四七午朝時,內閣輔臣、六部尚書并都察院、詹事府、大理寺及五軍都督府主官都當在御前聽政議政。 二是經筵要落到實處,具體要求更嚴,日講官們最好住到文華殿里時時教導天子,同時六部對于大事應直接呈覽天子,以便天子問詢。 第三條,管志道要求天子暢通言路,不以廷杖伺候言官。 之后管志道又分言選擢人才、宗室、河漕、九邊之事,可以說是朝中大事都照顧到了,但不管什么事都直指張居正未做到位之處,張居正聽了自是惱怒。 管志道是蘇州太倉人,隆慶五年進士,是柳賀的同年,又是王錫爵的老鄉,耿定向的門生,又與羅汝芳等人交好,算是王學門人之一。 柳賀覺得,他這疏上得看似有理有據,各條的弊端也都講得清楚,可惜正是因為過于完美,真正實踐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也是隆慶朝、萬歷朝王學門人的缺點,他們走的是游說當政者的路線,于學問上頗有建樹,但說事容易做事難,就以經筵日講舉例,哪個翰林官愿意住到文華殿里? 再說議政一事,如張居正這般強硬的首輔直接拍板,事情做起來反倒容易。 可給機會讓閣臣、九卿并詹事府五軍都督府主官一道議論,十幾個人,又幾乎都是文官,嘴皮子可以說是大明最溜,毫不夸張地說,叫他們議政,事能不能早些辦完另說,吵架恐怕都要吵上數回。 何況天天開會,事情究竟誰去辦? 河漕事他自己辦過,照管志道的說法,朝廷不應當只倚重南稅,可以暫停一年漕運,將這些漕糧用來資助河工、興修水利、賑濟救災,理由是如今北方安寧,京儲可支。 柳賀只能說,這是理想主義者想象中的美好狀態,漕糧不運至京城,只仰賴京儲,只要北方出了任何事,就能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 且漕糧抵京是太/祖朝時便定下的政策,一朝更改,不說河漕本身受的影響,到時候怒罵內閣改祖宗之法的恐怕都不知凡幾。 張居正一怒之下,又將管志道踢到了廣東任按察僉事。 可以說,朝中官員們如今已經習慣了張居正遭門生彈劾的現狀,劉臺開了頭之后,其余隆慶五年的進士仿如前赴后繼一般。 后人或許會說,是張居正為官霸道致使門生們紛紛彈劾,但柳賀覺得,這也是如今師道無存的證明。 不過管志道奏疏中有關削藩的部分,柳賀仍是細細讀了。 …… 再過半月,朝廷中果然有風聲傳來。 事 實上,官員包括藩王都清楚,張居正必然要對藩王動手,只是不知他會選在什么時候動手。 自張居正任內閣首輔以來,實事干了不少,考成法是鋪墊,主要是讓官員們為他所用,在那之后,他改河漕、清丈田畝、行一條鞭法,本質上都只為一樁事——掙錢。 河漕合并一方面是為了整治水患,還黃河沿岸百姓以安寧,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漕船能夠順利通行。 漕船所涉,仍是稅銀。 但張居正再能掙錢,也抵不過敗家子多。 到這個時候,削藩已經勢在必行了。 只是眾人不知,為何要叫柳賀摻和進此樁事里,莫非柳賀有九條命不成? “元輔恐怕還在記恨柳澤遠彈劾了陳三謨與曾士楚。” “滿朝文武都不敢上門勸元輔,柳澤遠卻反其道而行之,誰知他究竟是為了規勸,還是為了自己在士林中的名聲呢?” “宗室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慣了,縱是以元輔之能,此事恐怕也難以收場。” “柳澤遠當真……唉,元輔門生難當啊。” 柳賀進翰林院時,眾翰林看向他的目光都帶著同情之色。 柳賀心道,張居正還未和他正式談話,若真要叫他去削藩,他現在名不正言不順,削哪里的藩。 恐怕還沒輪到他削別人,別人先把他給削了。 但能名正言順削藩的話……升官太快會挨罵吧? 這就是太有能力的苦惱啊。 于慎行見了柳賀,不由道:“澤遠,你如今怎么還笑得出來?” 柳賀道:“可遠兄,滿朝皆知削藩勢在必行,就算不是我去,也非得有人去不可,我既為朝廷命官,怎能因事情為難便畏縮不前?” “也只有你會這般想了。” “眼下事情還未定,元輔也未給我一個章程,誰知此事究竟會如何?”柳賀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苦大仇深?” 第185章 會推 張居正與馬自強都提前給他放了風,削藩又是個苦差,但未必沒有人會和柳賀搶,畢竟自張居正當政以來,官員若是受他器重,升官可謂十分輕易,吳桂芳、張學顏等人皆受他提攜,在六部尚書的位置上穩穩坐著。 為他辦事,風險越大,回報自然也越大。 柳賀不管京中傳聞如何,依舊辦著自己的事,申時行、王錫爵也聽說到內/幕,與柳賀低語了幾句。 若要削藩,必然是經禮部,柳賀想要名正言順,他就得提前將禮部侍郎的位置瞄準了,然而經詹事府少詹事一步邁入禮部侍郎,難度可謂不小。 因而張居正也是先放出風聲來。 自張居正回京后,柳賀也只是在朝會上見過幾面,奪情之事到此時看似已經揭過,可張居正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柳賀也不明白。 京中皆知張居正有意叫柳賀去削藩,可柳賀到張府時,張居正卻并沒有約見他,不知是否因為奪情一事心中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