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36節
柳賀在詹事府少詹事位上也并非人人看中,且柳賀的年歲著實輕得醒目,未滿而立便已高居京官四品,距離六部侍郎似也只有一步之距,年歲長于柳賀者,誰甘心居他之下呢? 彈劾的奏疏是一道接一道,不過柳賀行得正坐得直,言官們奏疏上得再多,也絲毫不影響他。 但他這封奏疏一起,京中閉塞的言路似都一夜之間敞開了一般,不僅陳三謨曾士楚被劾了,此前挽留張居正的呂調陽張四維也被參了一道,更有言官連天子也批判上了,說天子這奪情詔下得不近人情,天子今后還需謹言慎行,為大明天下當個好皇帝云云。 說起此事時,天子臉都皺成了一團,看向柳賀的眼神頗為哀怨。 “陛下,趙御史話雖直了些,但此疏中確有勸勉之意,陛下心胸寬廣如海,又能明辨是非,好與壞必然是能分清的。” 天子卻在此時看向柳賀,若他沒記錯,趙御史可是在奏章中狠狠參了柳賀一本,柳賀不記恨也就罷了,居然還說他的好話。 但作為日講官,柳賀的確從未在他面前詆毀過任何人,即使張居正奪情之事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柳賀也只是將道理在他面前細細說明白了。 在其余朝臣畏于張居正之勢,不敢去張居□□上請他歸鄉時,柳賀親自上門去勸張居正,以實際行動告知天子孝義為天。 而那些不敢勸說張居正的人,卻暗暗通過宮中內侍,在天子面前說了張居正許多壞話。 天子的確厭煩了張居正的管教,然而他畢竟年輕,也不喜那些陰私告密之事,若有異議,堂堂正正說出來便是,難道他會置之不理嗎? 無論柳賀教書的本事如何,做人的學問他卻都一點一滴教給了天子。 講完《資治通鑒》中的內容,天子用了些糕餅,之后便與柳賀論起了王安石與司馬光其人,日講中對天子的授課內容有明確限制,不過張居正畢竟回了老家,天子也就稍稍放縱了一些。 史書上對王安石是持否定的態度,不過作為日講官,柳賀通常不會很直白地評判前朝某位官員,而是希望天子自身能細細思索。 王安石用青苗法,北宋國庫的確充盈了,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朕聽聞,張先生清丈過田畝后,也將如王臨川般改田稅之法,然田稅難改,自古已有之,柳先生如實與朕說,若是用了張先生這法,民真能得其利嗎?” 自柳賀回京后,天子所問便一日比一日 實際,柳賀不知天子在別的日講官面前是否如此,但在他面前,天子一直很敢問。 對于這個問題,柳賀的回答反倒迂回了。 他舉了自己在揚州知府任上的例子,講富紳是如何騙取百姓田地的,又講百姓是如何將自家田畝投寄,以獲得免稅之權的,無論富紳與百姓做了什么,他們唯一的意圖是吞并國家的土地,或是躲過應交的田稅。 “因而臣覺得,恩師之法必然反對者眾多,且百姓究竟能否得利,還需看地方。”柳賀道,“陛下可知,臣至揚州府時,最難的是何事?” “何事?”天子對此頗為好奇,他在宮中并不常接觸民間的事,即便有,官員們匯報給他的也往往是好事,是祥瑞。 “用人。”柳賀道,“尤其是與百姓相關的事務,臣常覺得不解。” 他是正經的科舉出身,在翰林院中接觸的是大明朝最清貴、最聰明的一群人,即便后世批判科舉誤事,然而它所誤的不過是將大明朝的好男兒都壓在對四書五經的揣摩上,科舉一途的成功者絕不癡傻。 因而到了地方,吏員們辦事效率可謂極低,又養成了雁過拔毛的習性,一件事自府衙出是一副模樣,實際辦事時又是另一副模樣。 柳賀的意思是,一條鞭法本身并非壞法,但這世間并沒有完美的法則,大明國祚已延續了二百年,再不改恐怕國運難繼,但改的話,還是要看具體辦事的人。 “依柳先生的意思,這法是好法了?” 柳賀道:“臣覺得,如王介甫那般官至宰輔者,未必不能當一任太平宰相,如此能保一生安穩,也能護身后子孫。恩師為國殫精竭慮,他所想的田畝之法,即便非上上之選,也是如今的上選之良法。臣在地方,僅揚州一府一年的田稅便遠不如洪武朝時,丁口數也有不及,揚州如此,想必兩直各布政司也是如此。” “陛下若是不明,不妨向恩師道明。”柳賀道,“陛下坐擁四海,恩師推行之法也即陛下推行之法,既是陛下之法,陛下又如何能不通其中的道理?” 聽完柳賀所說,天子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 張居正回鄉后,內閣諸事由呂調陽暫代,不過眼下呂調陽卻不敢以首輔身份自居,也是這幾日,柳賀等翰林們才聽了傳聞,說張文明過世的消息僅僅傳來三日,呂調陽便在內閣中以首輔自居,這也是促成張居正留京的一大緣由。 但此事只有內閣幾位輔臣知曉,具體如何旁人也說不清,不過呂調陽的乞休疏的確是自張居正父逝后才開始上的。 細細想來,就算沒有百分百的關聯,恐怕也差得八九不離十了。 到今日,呂調陽上的疏沒有七八封,也有五六封了。 作為內閣次輔,呂調陽恐怕是隆慶朝至今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次輔了,他在次輔任上最大的功績恐怕就是將《世宗實錄》修撰完成。 當然,官至次輔者,何人沒有一點事業抱負了?只是呂調陽的抱負來得不是時候,張居正父喪時正是他對權勢最為敏感之時,他本就擔憂回鄉守制會使權勢旁落變法不成,呂調陽卻用實際行為告訴他——你的擔憂是正確的。 只能說呂調陽著實不夠精明。 若換成張四維,這種事就不會發生。 然而觀呂調陽的履歷,他真正在官場有所作為還是在隆慶以后,嘉靖年間官場風云詭譎,強勢如高拱、張居正都經歷過相當長的蟄伏期,而呂調陽入仕后不久就以贍養父母回鄉,之后丁父憂,丁母憂,等他守制滿,嚴嵩都已經倒臺了。 但相對而言,呂調陽算是一位很和善的官員了,在任上與眾輔臣、眾部堂相處都極是融洽,他一退,次輔就是張四維,柳賀著實不樂見這事發生。 不過眼下柳賀也顧不上這事 。 他把張居正勸回家了,自己又參言官參痛快了,但這并不代表回家的張居正就痛快了,準確地說,張居正看他也不太痛快。 于是張居正除了每日以急信返京外,也會順道修書給柳賀,和他就清丈田畝事進行探討,順便把柳賀狠狠批一道。 對柳賀彈劾陳三謨、曾士楚的事,張居正語氣頗有些陰陽怪氣——盡管柳賀句句將張居正頂在前面,言必稱陳三謨、曾士楚蒙蔽了張居正,然而師生二人都知究竟發生了什么。 陳三謨發動言官彈劾柳賀,張居正也只是讓柳賀好好受著。 至于曾士楚,他上疏挽留張居正后,如吳中行、趙用賢這般在翰林院的同年頗有幾分看不起他,柳賀彈劾他之后,曾士楚在士林中便頗難自處。 曾士楚因而請動了楊維新來當說客,請柳賀不必再在此事上逼迫他,楊維新是柳賀在鎮江的同年,會試時同曾士楚關系融洽,且曾士楚如今任湖廣道監察御史,楊維新也在湖廣任職,楊維新便寫了一封信替曾士楚求情。 柳賀彈劾陳三謨、曾士楚雖為大義,然而曾士楚畢竟是他的同年,他對著同年猛參,在官場上也不會有太好的名聲。 柳賀只回了楊維新一句:“君可知劉子畏今日如何?” 曾士楚既就任湖廣,便是要挖出湖廣官場的不平事,這才是他身為監察御史的職責。可他在任上不知糾惡,反而勸張居正留京,張居正為湖廣籍官員,在外官員的孝義也在本地御史的糾核范圍內,曾士楚不僅不糾,還首先上疏挽留,日后湖廣道官員若于孝行上有礙,他糾還是不糾? 柳賀未停手,這幾日,他與言官們你來我往斗得激烈,柳賀平日嘴炮雖不多,但論嘴炮,他從來沒有怕過誰。 第179章 雜事 “澤遠,如今朝堂上頗不安穩,你當沉穩一些。” 內閣值堂內,茶煙裊裊升起,柳賀與申時行對面而坐,后者提及柳賀這幾日與言官的爭論,面上便是一副不贊同之色。 申時行近日剛入閣辦事,內閣之中,張居正回鄉守制,呂調陽上疏乞休,眼下一應庶務由張四維、馬自強與申時行負責處理,不過總抓的依舊是張居正。 柳賀與三位閣老關系都稱不上如何親近,不過馬自強與申時行畢竟曾是他的頂頭上司,二人入閣后,柳賀也常至二人面前走動,與張四維之間雖曾因揚州鹽事有過矛盾,不過柳賀回京后,張居正似乎贊無對鹽稅下手之意,張四維便未因此事為難柳賀。 當然,這主要是看在張居正的面子上。 張居正返回江陵,各地清丈田畝事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柳賀雖未參與,戶部傳來的數據他卻有所耳聞——僅南直一地,官員富紳等退出的田畝就比往年多出了三成。 便是柳賀的同僚中,也有數位家中有田畝要清退的。 張居正對待清丈田畝事格外重視,官員們都不敢輕視,此次張居正返鄉,路過各地的官員都向他面呈本地清丈田畝之效,也有那等主動討好的官員,不過張居正乃是回鄉奔喪,自然不可能在各地接受官員們的孝敬。 他自京城抵達江陵,只花了短短二十二日。 隨著清丈田畝策在各地的推行,朝堂中也漸漸出現了反對的聲音,如有地方官員為增加本地的田畝數,便故意進行增報,也有官員為體現自身愛民如子,減輕百姓負擔,便將田畝數進行少報,清丈田畝策雖進行得如火如荼,但朝堂眾官皆知,此時上報戶部的田畝數與真實數據依舊有差距。 如此種種,都構成了清丈田畝的阻礙。 日講課時,柳賀已對天子道明清丈田畝的意義,朝中有官員權貴將清丈田畝看成擾民、奪民利之舉,而張居正的宣傳并未跟上,因而柳賀寫信給張居正,建議他將清丈田畝的目的向天下人道明。 張居正可以不在意自己在讀書人中的口碑,但口碑這事其實相當重要。 柳賀將張居正成功勸回了家,雖然此前張居正自稱是非常之官得罪了一眾讀書人,但因吳中行、趙用賢并未上疏,艾穆、鄒元標等人也與柳賀一般彈劾了陳三謨等人,奪情的影響便沒有進一步擴大。 柳賀覺得,張居正是干實事的人,但天下人不理解,尤其是讀書人不理解,否則萬歷日后清算起張居正時也不會那般順利。 且張居正愛用干實事的人,對于文章寫得好的官員并不感冒,他為人有些剛愎自用,寧用濁流不用清流,因而日后才有王世貞《嘉靖以來首輔傳》對他的詆毀。 所謂三十二人大轎,所謂海狗丸使用過度之說皆是虛傳,官員服攆皆有定制,逾制有御史參劾,且這三十二人的大轎若是真用上,按這個時代轎子的速度,張居正恐怕兩個月都到不了家。 在信中,張居正對柳賀的建議不置可否,然而半月后,內閣與戶部便將此提議呈在了天子案頭。 戶部尚書殷正茂某日在朝會上見了柳賀,都將他拉到一旁:“澤遠,依元輔之意,官民田之則要重提,此事民間爭論頗大,老夫當真要對朝上諸公道明?” 官民田之則,即是要改變官田占比大的現狀,而由民田占據多數,這毫無疑問會損害官員及權貴的利益,張居正此時不在京,殷正茂可沒有膽量將這事推動下去。 柳賀道:“大司徒,下官是詞臣,田畝之事是戶部的職掌,下官不好干涉。” 殷正茂便道:“好你個柳澤遠,本官是來參詳你的建議,你只與元輔說,卻不愿與老夫說?” 殷 正茂貪得天下皆知,盡管他頗受張居正的器重,朝堂上對他的彈劾卻始終沒有斷過,此時清丈田畝事推進遇上了難題,殷正茂便想著早日將這事了結,自己也好致仕返鄉,有傳聞說張學顏已經盯上了戶部尚書這個位置。 若是細究的話,他殷正茂在元輔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如張學顏的。 萬歷五年,六部尚書的位置變動頗多。 前兵部尚書王崇古告老還鄉,接替他的是同樣參與了俺答封貢的方逢時,吏部尚書張瀚被彈劾回鄉,便由前戶部尚書王國光接替了他的位置。 一句話總結,還是張居正的自己人。 而工部尚書也換成了治水有功的吳桂芳。 吳桂芳兼工部尚書,又兼漕河總督一職,他在南直隸治水頗有成效,因而張居正便將南北的水與漕皆交于他一人之手,吳桂芳這工部尚書權勢遠勝大明朝的歷任工部尚書,在天子面前也頗說得上話。 柳賀并非不愿告知殷正茂,然而清丈田畝之策的確是戶部的職責,他若輕易干涉,在朝臣心目中終究不會留下好印象。 他給張居正出主意,全的是師生之情,他與殷正茂又沒有太多往來,何必為對方勞心勞力? 京官有京官的使命,若是一切還如在揚州時,那柳賀這個詹事府少詹事的官位又何必要? …… 一轉眼,時間便到了萬歷六年,正旦時,京里下了好大的一場雪,柳賀格外不愿出門,然而這個時候迎來送往免不了,作為翰林院侍講學士之一,柳賀還需在衙門當值一日。 “真夠冷的。” 府中燒了炭,屋子里倒是暖洋洋的,楊堯替妙妙穿了件紅色披風,妙妙便如年畫里的娃娃那般可愛,這大雪天,連貓狗都懶得出門跑一趟,妙妙卻興致勃勃地踩在雪里,捏雪人滾雪球玩得起勁。 柳賀打了個哈欠,坐上馬車出了門,好在這一早不用上朝,翰林院中沒什么人影,他只需安安靜靜坐上一日就足夠了。 “柳學士,您來了。” 一見柳賀,翰林院中的書目便送上熱茶湯,還打了一盆水給柳賀凈手,柳賀喝了些茶暖身,又吃了些茶點,之后便拿起書靜靜看了起來。 若非年底一樁奪情/事,柳賀在翰林院中的生活可謂十分滋潤。 “將嘉靖年有關宗藩的條例給本官找來。” 柳賀命令剛下,那書辦便將文淵閣中的條例文卷等翻了出來——并非他想干涉宗藩事,說實話,藩王們在封地上的荒謬文武百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嘉靖時也曾出過《宗藩條例》,對藩王們的待遇進行削減,可惜政策削減太狠,加上嘉靖皇帝自身也非勤政的帝王,之后這《宗藩條例》便不了了之。 讀了文卷之后,柳賀最大的感慨就是——朱家子孫當真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