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37節
其實也可以理解,朱元璋是個農民出身的帝王,他雖當了皇帝,但思想上仍是地主那一套——天大地大,兒子最大。 為了讓他老朱家的子孫能世世代代享福,他不許宗室考科舉,也不許宗藩從事生產,只由大明財稅養著便是。 然而嘉靖四十一年時,宗藩總人口便有一萬八千四百九十二人,這個人口數量看似不多,然而親王郡王等人歲祿高,一年的歲祿開支便有八百多萬石,而同一年的糧稅是兩千多萬石。 這兩千多萬石里,還有一部分進了天子內庫,一部分滿足軍需,還要應付官員開支,地方賑濟,若是有戰事,那花錢更是如流水一般。 柳賀為何要看這宗藩之策?因為前幾日張居正給他的信中,有幾回仿佛不經意間提及了宗藩事。 張居正官至首輔,平日忙得不可開交,除了為天子寫賀表外,他平日所說不可能有一句廢話,與其說是暗示柳賀,不如說是明示了。 柳賀:“……” 他何德何能啊。 宗藩有宗人府管,然而永樂以后,宗人府常由勛戚掌管,實際上的職權已經到了禮部手里,而禮部的職掌和翰林院也有一點交叉,比如皇室玉牒就是翰林院修的,不過玉牒當然不可能只修皇帝那一脈,那天子也不必特意下旨令翰林官修了。 事實上,宗室玉牒這工程一點也不小,柳賀修的時候除了崩潰于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與爵位外,還對朱家子孫的名字表示崩潰。 因為朱家宗室取名,一名中必帶金木水火土五行,因而看到朱效鋰、朱詮鈹、朱恩鈉之類的名字,他恨不能回去重修一遍元素周期表。 如果可能的話,柳賀也不想與宗室打交道,宗室驕橫滿朝皆知,但他們又是老朱家的龍子鳳孫,生下來便高人一等,官員們也是能避則避。 放衙之后,柳賀自暖室走進風中,雖裹著厚厚的大氅,他依然覺得風往脖子里灌得厲害,走兩步臉都刮得生疼。 在這個時節的大明,在地處北方的京城,這樣的大雪,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恐怕真有百姓被凍死吧。 揚州那般的富庶之地尚且有百姓窮苦難度日,何況在北方。 所謂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描述的或許正是這個時節。 不過京城的百姓日子還稍好過一些,畢竟天子腳下,若是餓殍遍野,那著實是傷了天子的顏面。 可是看不見并不代表不存在。 柳賀輕輕嘆了口氣。 張居正之所作所為,說是為了延續大明的國祚也好,說是為了讓天下百姓不再困苦也好,那的確是偉大的事。 他若仍圖安逸,若是守著這四品京官的位自得,那著實是辜負了來這大明走上一遭。 第180章 鄭汝璧 “這雪著實下得太大了些。”這一日值守完,柳賀正旦便沒什么事了,他在京里回不了家,便也托人買了些年貨衣食等交予紀娘子。 年底前正逢奪情/事鬧得沸沸揚揚,柳賀無暇分心,家中一應事務都由楊堯cao持,她也給紀娘子寄了信,問紀娘子可要與他們一道在京城過年。 紀娘子的回信數日后抵達,一同來的還有鎮江本地的糕點,她在信中說,她今年就在鎮江待著,過年就與三叔三嬸一起,她在鎮江一切都好,也要柳賀夫妻注意身體,照顧好妙妙。 柳賀在京里的日子其實挺自在的,詹事府的事,上面有王錫爵扛著,再往下,翰林們個個頂用,需要柳賀cao心的事情其實很少。 不過等開了年,柳賀就真的閑不住了,天子的婚事定在二月十九,王錫爵已經忙到頭發掉了不少,他絕對不允許柳賀再這么閑著了,怎么也得把他薅到詹事府去。 何況到二月十九那日,張居正也該自江陵返程了。 這個年節,柳賀盡量抽出時間陪妙妙玩,他這人一旦在朝事上多費心思,就不太顧得上家里,妙妙這個年歲正是最活潑的時候,她是在京城出生,可對京城的印象卻并不深,如今回了京,她對各處都很好奇。 中間有一日,柳賀也將妙妙交給岳父岳母,和楊堯一道上了街。 兩人成親已有十年了,柳賀覺得自己辜負了楊堯許多,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但家事都由楊堯cao持,柳賀在官場上的一些人情往來也是楊堯負責賬目,久而久之,他覺得自己依賴楊堯已經成習慣了。 “可惜妙妙不好出來,她見了這些定然覺得新鮮。” 柳賀道:“她前幾日吹了風,今日仍有些咳嗽,就先歇著,等天暖了我帶她出來。” “還記得在揚州時,我與夫君常在街上走。” 相對來說,揚州的風氣要比京城開放許多,柳賀在揚州可以時不時和楊堯出去逛逛,可到了京城,也只有年節時方可。 柳賀與楊堯正出了府,于街上停留時,卻在京中一座酒樓前見了一人,柳賀還未反應過來,那人便遙遙對他拱手:“見過柳學士。” “見過銓曹。” 此人便是吏部文選司郎中鄭汝璧。 鄭汝璧是隆慶二年進士,羅萬化等人的同年,如今任吏部文選司郎中。 吏部文選司郎中與儀制司員外郎,兵部職方司主管郎中稱為三大郎,然而三大郎中,以文選司郎中之位最重,文選司所掌的是天下五品以下官員的選拔,外官進京,首先便要找他這文選司郎中。 柳賀原先與鄭汝璧沒什么交情,然而此前張居正借吏部之手組織過京察大計,文選司郎中在其中發揮著明顯的作用,柳賀既是京官一員,又曾任過揚州知府,對他的考察便是鄭汝璧經手的。 柳賀與隆慶二年的數位翰林私交甚篤,久而久之,他便與鄭汝璧也有了交情,鄭汝璧為人正派清直,甚至能在官員的考察與選用上與張居正周旋。 事實上,后來名滿天下的東林黨也與吏部文選司郎中這個位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萬歷八年,無錫人顧憲成中進士,先任戶部主事,之后歷經數年任吏部文選司郎中,顧憲成權勢最盛的時候,連內閣首輔的選任都能插手。 之后顧憲成遭萬歷所惡回歸鄉野,但他在朝中所積累的人脈卻令他能輕易干涉朝事,萬歷后期,李廷機被推為首輔,然而東林黨卻想使旁人取而代之,李廷機也畏于東林黨之勢不敢就任。 柳賀知曉,如鄭汝璧這樣的官員,正旦時節必然是最忙碌的,柳賀只需應付翰林院的迎來送往,去閣老們家中坐坐,再和王錫爵吹吹牛,之后就是下屬們拜訪他,而不需要他親自登 門了。 可鄭汝璧所面對的,卻是全天下想升官的官員。 “學士今日可有空閑?” 柳賀正要說自己陪妻子在逛,楊堯卻從他眼神看出鄭汝璧并非常人,于是便與婢女護衛一道逛去了,將地方留給了柳賀與鄭汝璧。 柳賀在揚州時,曾借鄭汝璧之手臨時選了一位合心意的江都知縣,之后揚州府其他官員的任免,鄭汝璧也與柳賀通過氣。 官員間的交情就是這般一點點慢慢積累的,柳賀如今在詞臣中可謂極清貴,不過鄭汝璧這般掌握銓選大權的官員他也不敢輕視。 兩人便在一間茶樓約著喝茶,鄭汝璧道:“此時叨擾學士,愚兄冒犯了。” “汝章兄相邀,我豈有不從之理?”柳賀道,“此前部察,多謝汝章兄手下留情。” 翰林官雖不受京察考驗,卻要經過吏部的部察,在之前的部察上,翰林院修撰習孔教得罪了張居正,按理說要被踢走,可柳賀將他護住,又有鄭汝璧從中周旋,習孔教才能繼續留在翰林院中。 “時甫兄是我的同年,我怎能不相助?”鄭汝璧道,“元輔奪情之事,多仰仗學士了。” 鄭汝璧也是正統的讀書人出身,又豈會贊同天子的奪情詔?不過他性情穩重,于朝事上發聲不多,但他私下里卻極是贊同柳賀勸導張居正、穩住翰林院同僚的做法。 在鄭汝璧看來,大明官場的事也非事事復雜,但有些官員總要效仿楊繼盛,以在這世間留下清明官聲。 楊繼盛的確令人佩服,然而斗倒嚴嵩靠的還是那些暗暗蟄伏的官員,以己身催大義之事并非時時管用。 柳賀的做法并不激烈,但就當下來說,這已是最好的做法。 若是人人投書上諫,事情最終能否解決?這其實是未知之數。 但可以想象,京城官場必然因此變得一團亂,這于政事并非益事。 喝了兩杯茶,鄭汝璧便問柳賀:“王元馭欲任吏部侍郎之事,澤遠可知?” 柳賀道:“詹事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任吏部并不算早。” 申時行都任閣臣了,王錫爵任吏部侍郎又有何不可?在柳賀看來,王錫爵是極有才干之人,若非他為人太過正直的緣故,他晉升未必比申時行慢。 “那澤遠可曾想過?” 鄭汝璧沾了水,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字。 柳賀搖了搖頭:“恐怕太早。” 若是王錫爵晉吏部侍郎,按鄭汝璧的意思,柳賀就可更進一步接替王錫爵的位置,但柳賀資歷未必不夠,年歲上卻著實輕了些。 他猜測,至少在天子大婚之前,王錫爵這詹事府詹事的位置不會動,宮中及內閣也不會把天子大婚的重任交給柳賀這樣的年輕官員。 不過……想及天子大婚后便是成年,柳賀也頗感頭痛。 若是在民間,男子成婚之后必然得擔負起家業之責,天子如今卻仍聽李太后耳提面命,張居正也并無將權勢讓渡給天子的意思。 這事著實是難。 柳賀也理解張居正,田畝、河道、財稅、人事……樣樣改革都處于關鍵期,若是乍然交予天子接手,好好的事情必然會變得一團糟。 “澤遠若是想動,我愿為澤遠在大冢宰面前提及。”鄭汝璧道,“澤遠不必此時答我,日后慢慢想便是。” 柳賀不知鄭汝璧突然提及王國光是何意,但今日鄭汝璧與他提及此事,必然是有要和他親近的意思。 對柳賀來說,與吏部文選司郎中交好自然是求之不得,從劉臺遭廷杖后,柳賀便發現了自己為官生涯中的最大問題——人脈。 他在翰林院中結識的都是翰林官,翰林官在官至吏部、禮部侍郎這樣的高位前,在官場上建樹有限,可 一旦上位成功,如申時行這般,就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因而柳賀也算是反省了一番,無論如何,多結識幾個朋友總比結下仇家要好一些。 茶喝得暖了,柳賀便向鄭汝璧提及,他有一好友如今仍在陜西任職,可否將之調回京,若是不能回京,也請往浙江、福建等富庶之地。 按施允的資歷,他早就能任新職了,然而他在官場上沒有背景,為人又正派,此時便仍留在陜西,官位只升了半級。 一個地方官員的任用對鄭汝璧自是輕而易舉,認識到柳賀對張居正的影響力之后,連吏部尚書王國光都有為柳賀走后門的意思,鄭汝璧自然也想和柳賀打好關系。 除了張居正這一層外,鄭汝璧同樣看重柳賀對天子的影響力。 六部尚書雖然位高權重,可論及和天子的親近,反倒不如翰林院的眾位講官。 自隆慶以來,內閣輔臣中,非天子日講出身的寥寥無幾,如今的四位閣臣,幾乎人人都曾出任過日講官之職。 柳賀的詹事府少詹事可謂是閣臣的后備役,閣部不合歷來是大明優良傳統,然而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罷了,官員們之間并無私仇。 結束了關鍵話題后,柳賀便與鄭汝璧隨意閑聊了起來,鄭汝璧與羅萬化、趙志皋都是浙江籍的進士,平日私交便極好,柳賀與他也不至于無話可說。 回去的路上,柳賀便一直在思索鄭汝璧所說之事。 其實當下,升不升官于他而言并非最要緊事,柳賀現下卡著詹事府少詹事與翰林院侍講學士的位置,旁人也不能越過他跑到他前頭,但在這一任上,柳賀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他多少要有所作為。 想及此處,柳賀回家之后便給張居正回了一封信,信中說,張居正若是屬意削藩,他愿效犬馬之勞。 第181章 正旦 “恩師返鄉已有一月了。” 爐子前,柳賀與吳中行、唐鶴征一邊溫酒,一邊涮著羊rou鍋,過了冬,京城人便常吃羊rou,這“風羊火鍋”據傳是朱元璋發明的,用的是風干過后的羊rou,天冷的時候吃上一些羊rou,再溫一壺酒,這樣的日子神仙也不換。 正旦時的忙碌到今日終于歇了下來,柳賀便約著吳中行、唐鶴征一道喝酒,自張居正奪情之事后,這還是柳賀第一回 與吳中行二人聚一聚。 吳中行此次并未上疏,因而他仍在翰林院待著,不過他欲上疏之事并非隱秘,以張居正的脾氣,就算不給他一個教訓,恐怕也要將吳中行扔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