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35節(jié)
他心想,張居正之所以讓他保持距離,恐怕也是在等這一句。 柳賀覺得,他回京之后或許太散漫了些,該支棱的地方還是得先支棱起來啊。 待到放衙,柳賀才發(fā)現(xiàn),他明明上門去勸張居正回鄉(xiāng)守制的,結(jié)果到了朝中一些官員口中,竟是他柳澤遠(yuǎn)這個門生苦苦懇求張相留朝,然而張居正執(zhí)意回鄉(xiāng),氣得將柳澤遠(yuǎn)下巴砸破了。 柳賀:“……” 不得不說,謠言誤人啊。 第二日柳賀去給天子授課,天子竟盯著他下巴瞧了許久:“柳先生當(dāng)真上門去勸張先生了嗎?” 柳賀苦笑道:“是上門了,但非如京中傳聞所言。” “那是如何?” “陛下,陛下發(fā)下奪情詔,臣也不愿令陛下為難。”柳賀道,“然為父守孝是人之常情,君父之恩雖重,臣卻覺得,臣等自幼苦讀圣賢書,書中所教,是孝亦為政。臣為講官時也是這般教導(dǎo)陛下,若臣教學(xué)生,自身卻未能踐諾,此事令臣……為難。” 天子已不是三年前那般懵懂,聽了柳賀之言,他也沉思了片刻。 柳賀并非在天子面前打張居正的小報告,他只是將自己的想法如實告知罷了。 張居正其實不是不能走,但天子與太后卻覺得他不能走,因而一封詔書一封詔書地下,后世或許評價張居正戀棧權(quán)勢,但在柳賀看來,張居正戀棧權(quán)勢是一方面,如今的天子與太后也確實離 不得他。 當(dāng)初高拱在朝時,太后心憂他會架空天子,因而將高拱踢走,而眼下張居正若是歸鄉(xiāng)日久,太后也擔(dān)心朝政離了他會一團(tuán)亂,不讓張居正走是合理需求。 但無論如何,太后不會錯,天子不會錯,極力挽留張居正的百官不會錯,錯的唯有戀棧權(quán)勢、不忠不孝的張居正罷了。 第177章 塵埃落定 柳賀這課講時,天子始終是一副沉思的模樣,待柳賀回翰林院前,天子忽然喊住他:“柳先生,朕圣旨已下,君不可無信,此中道理柳先生想必也懂。” “這便是臣想說的,君無戲言,陛下日后行事還請三思,因陛下所牽系不止一人,而是全天下的百姓。”柳賀道,“但陛下對恩師的器重,天下人也是看得到的,陛下重師敬師,天下百姓看到,也定會效仿陛下。” 天子被柳賀以大道理教育了一番,又夸了一下,心中還是有些歡喜的。 他明年就要大婚,心智上早已被三年前成熟了許多,他看似無憂無慮,心中所想其實也挺復(fù)雜。 按理說他是天子,應(yīng)當(dāng)受百官敬仰才對,然而太后與張居正仍管他管得很緊,他這天子毫無實權(quán),每日行事還要看臉色,時間久了,自然難免有叛逆心理。 他其實仍未意識到張居正奪情的嚴(yán)重性,只太后說天下離不得張先生,天子也不覺得自己到了能處理政務(wù)的時候,便自然而然地給張居正下了奪情詔。 可柳賀卻當(dāng)面告訴他,他之行事,雖令張居正盡了為人臣的本分,卻未盡為人子的本分。 他詔書下得輕易,不管這詔書是下給張居正還是別的臣子,卻會令臣子們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天下人不會認(rèn)為君父有過,只會認(rèn)為君父身邊的佞臣蒙蔽了君父。 這些話柳賀說得并不狠,卻很直接。 身為天子,他不好撤回自己所說的話,因而日后行事須得三思。 回到翰林院,此時柳賀上張相府上勸說的細(xì)節(jié)早已在京中傳遍了,傳出謠言的人并未見證柳賀與張居正相處的場景,卻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柳賀“涕淚不止”苦勸張居正的畫面感都躍上來了。 眾翰林們看向柳賀的神色不禁有些怪異。 以他們對柳賀的了解,柳賀不該是一副諂媚的小人相,可若柳賀上門勸張居正守制的話,柳賀還能全須全尾回來嗎? 言官們可不是吃白飯的。 這幾日京中的氣氛也著實有些怪異,朝臣們已經(jīng)做好了張居正要留下的準(zhǔn)備,畢竟張居正此前做了那么多的鋪墊,但任憑官員們在他府上喊了幾日,他似乎又失聲了。 柳賀找上了通政司右參議杜其驕,對方卻回絕了柳賀的提議。 柳賀不得不又勸了吳中行與趙用賢一回,好在這兩人此前允了柳賀,待張居正作出決斷再行彈劾。 畢竟彈劾也不差這一日兩日。 柳賀細(xì)細(xì)思索了一番,自己先寫了一道奏章。 這奏章不過才寫了一半,柳賀便見張四維身邊的中書怒氣沖沖來到翰林院:“柳大人,閣老有事相請。” 柳賀猜,張四維這時怕是已聽說了,他并未如對方期待那般上門挽留張居正,相反,他直接勸張居正回鄉(xiāng)守制去了。 他不知張四維氣的究竟是柳賀沒按他的意思辦事,還是說張居正真有了回鄉(xiāng)的意向?若是如此,張四維應(yīng)當(dāng)高興才是。 到了文淵閣,在閣的卻不只張四維一人,呂調(diào)陽也在。 “澤遠(yuǎn),我那日是如何與你說的?元輔于國事何重!你為何只為一己之心,而令元輔棄天子與天下百姓而不顧呢?”張四維一出聲便指著柳賀痛責(zé),“你且說說,你為何這般?” 柳賀便道:“稟張閣老,圣人道,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下官不敢有私心,只是謹(jǐn)遵圣人之道罷了。” “你怎的如此頑固!” 柳賀面上一副惶恐樣。 不管張四維怎么說,他只來回扯著圣人之道,張四維自然也清楚柳賀是在敷衍他,將柳賀反復(fù)痛責(zé),罵得柳賀不敢抬頭之后,他才輕聲道:“澤遠(yuǎn)可知,元輔已有 歸意。” 柳賀仍是沒有抬頭,心思卻在這一刻轉(zhuǎn)動了起來。 呂調(diào)陽在場,張四維應(yīng)該不會說假話,也就是說,張居正的確在他們面前表露過歸鄉(xiāng)守制的意思。 “此次元輔若歸鄉(xiāng),皆是你之過失。” “下官知錯。” 待見了呂調(diào)陽與張四維,柳賀才知,張居正今日進(jìn)宮見了天子,并向天子薦了二人入閣參機務(wù)。 其一為今禮部尚書馬自強,另一人為吏部右侍郎申時行。 若是張居正仍在閣辦事,他自然不必一次性推薦兩人入閣,此時向天子推薦人選,說明張居正的確是有歸鄉(xiāng)的意愿。 京中一向沒有秘密,柳賀剛才見過了呂調(diào)陽與張四維,張居正將歸鄉(xiāng)守制的消息就傳了出來。 眾人于是都知曉,是柳賀上門將張居正說動了。此前京中還在傳是柳賀在挽留張居正,眼下張居正確定回鄉(xiāng)守制,眾人才知柳賀那日究竟做了什么。 劉臺之事也是柳賀將張居正勸動,此次竟又是他來勸,眾官員忍不住心想,這柳三元究竟是何樣角色,竟有本事將元輔勸成? 這可是滿朝文武都未辦成的事! 翰林們自是分外激動,柳賀回翰林院時,眾人皆是恭謹(jǐn)?shù)爻话荩骸皩W(xué)士辛苦。” 翰林們可不管張居正于朝事如何重要,他們只知,他們?yōu)楣賹W(xué)圣人之道,自然要遵圣人之言,從古至今,哪有死了父親不回鄉(xiāng)守孝的官員?若是張居正這特例走了,今后這些翰林們也不知該如何與他同在朝上。 柳賀道:“此事乃元輔重孝心之故,非本官的功勞。” 既張居正愿意走,翰林們彈劾他的奏章也不必上了,眾人的話題不由轉(zhuǎn)向了即將入閣的馬自強與申時行身上。 馬自強與申時行都當(dāng)過翰林院的掌院學(xué)士,與眾人交情都不錯,眾人便想著,此番兩人入閣,究竟該送些什么賀禮? 且張居正若是歸鄉(xiāng),首輔之位是否該輪到呂調(diào)陽了? 不僅翰林們?nèi)绱讼耄簧倬┕僖彩沁@般想的。 然而,天子接下來的一封詔書卻將眾人猜測打住,詔書中是這般說的,張居正回鄉(xiāng)全人子之孝道是應(yīng)該,然而國事離他不得,因而張居正離京期間,朝中要事由京城快馬傳至江陵,且張居正離京三月后就得返京,如此朝事與孝道才能兩全。 吳中行與趙用賢也非要張居正守滿二十七月的孝期,當(dāng)年楊溥回家守孝,但因天子器重,依然令他到南京任職,但不管如何,楊溥至少是回了家的,張居正受了奪情之詔,卻連京城也未邁出一步,在吳中行二人看來,此番作態(tài)著實是傲慢。 即便身負(fù)圣恩,也不該如此蔑視禮法倫常。 柳賀并未細(xì)聽同僚們夸贊,而是將自己剛剛寫的那封奏疏寫完,之后他將奏章遞至通政司,便又去了張府一趟。 因張居正此時已決定歸鄉(xiāng)了,張府門前站崗的官員們也都散了,柳賀此時上門卻未見著張居正,反而被他的管家游七攔下。 “張大人緣何勸老爺歸鄉(xiāng),此時變法正急,老爺此時歸鄉(xiāng),朝中恐怕有變啊!” 柳賀雖不喜游七,平日待他倒是客氣:“恩師應(yīng)當(dāng)也知,若是變法只靠他一人之力才能推行,那這法恐怕也難以長久。且恩師此時回鄉(xiāng),才不會有宵小接機生事,這反而于恩師名聲有礙。” 柳賀頭頭是道,加上他的確能在張居正面前說得上話,游七神色不愉,但柳賀只能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真正做決定的人是張居正,張居正若是要走,朝中無人可攔,張居正若執(zhí)意強留,也沒人能夠勸動。 張居正決定回江陵,官員們也看出他不會再留朝中,勸說他留下的那些奏章也不再往通政司遞了,總之朝中大事仍由張居正決定,與張居正關(guān)系 親近的官員也不必?fù)?dān)憂自己的官位受影響。 這幾日,朝堂上最引人關(guān)注的事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柳賀彈劾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御史曾士楚! 他在奏章中寫道,言官之責(zé)是糾核百官,陳三謨身為言官之首,竟首先鼓吹挽留元輔,陷元輔于不忠不孝之地,此乃臺諫之大失職! 曾士楚為御史,卻不顧清議,他恥與此等構(gòu)陷恩師之人為伍! 陳三謨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jìn)士,曾士楚卻是柳賀的同年,隆慶辛未科的進(jìn)士,柳賀這些同年中,有如傅應(yīng)禎劉臺般敢直接觸怒張居正者,也有如曾士楚這般諂媚張居正者。 陳三謨是高拱的門生,他上疏令人不恥,人人都知高拱與張居正是政敵。 而曾士楚是張居正的門生,滿朝文武皆還未上疏,他就急不可耐地勸張居正留下,在旁人看來,門生行事必然看恩師臉色,曾士楚于百官之前上疏,想必也是受了張居正指使。 為何劉臺上疏會令張居正震怒? 柳賀又為何盡全力阻攔吳中行與趙用賢? 正是因為他們是張居正的門生,這疏一上,殺傷力實在太過巨大,不管是對吳趙二人,還是對張居正本人,這傷害一旦造成,日后便很難再彌補過來。 柳賀不愿張居正被陷入不忠不義的境地,且此時清丈田畝策正在施行,之后一條鞭法也會執(zhí)行,張居正本人所受的攻訐越多,日后也會成為旁人將他的變法推翻的理由。 柳賀這疏一上,翰林院眾翰林先是驚訝,在張居正奪情/事上,柳賀的反應(yīng)是眾人之中最小的,眾人心想著,柳賀如今官位在這里,總不會如初任官時那般肆意了。 可張居正才決定歸鄉(xiāng),眾人皆知是他勸解之功,柳賀偏偏在這時候彈劾了陳三謨與曾士楚,這著實令人意外。 第178章 之后 柳賀如今已是詞臣中的一號人物,他這一疏一上,影響力自然非同小可。 陳三謨是臺諫領(lǐng)袖,歷來只有言官彈劾旁人的份,哪里輪到旁人彈劾他們? 柳賀這封奏章卻結(jié)結(jié)實實列出了陳三謨與曾士楚的罪狀。 偏偏他所列的條條在理,陳三謨與曾士楚也反駁不得。 孝道人倫一向為天下萬民所重,他們讀書人讀四書五經(jīng),經(jīng)義中從來少不得一個“孝”字,言官們始終高標(biāo)準(zhǔn)要求別的官員,可到了他們自身,卻為討好張居正將孝字拋到腦后。 柳賀先占了公義二字,陳三謨與曾士楚在張居正奪情一事上又確實不占理,對柳賀所列出的種種,他們很難反駁,在上辯的疏中,二人強調(diào),他們之所以挽留張居正,其實并無私心,只是為朝事考量罷了。 不過張居正眼下已返鄉(xiāng)守制,所謂為朝事的說法似乎也沒有了說服力。 當(dāng)然,言官們也不是吃素的,柳賀上疏剛彈劾完陳三謨,戶科給事中就將他在揚州的舊事翻了出來,其中頗有為王煥叫屈的意味。 還有一位御史彈劾柳賀,說他早不上疏晚不上疏,偏偏挑了張居正離京后上疏,分明是沽名釣譽,只撿軟柿子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