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34節
事實上,柳賀的想法不僅他自己清楚,張居正心里其實也清楚,只是彼此都未將這一事實戳破。 張居正能容他,也并非柳賀為人他多么信重,若論君子,朝野上下比柳賀有德的君子比比皆是,張居正只是看中柳賀的才干,希望他為天下百姓多做些實事罷了。 可旁人不敢上門勸他,柳賀卻偏偏跑在第一個! 正如萬歷二年的會試,旁人不敢篩了他張居正的兒子,他柳澤遠卻第一個為之!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室內便寂靜了下來,柳賀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你來此便是為了勸我?”過了許久,張居正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正是。”柳賀道,“弟子不敢作他想。” “以你柳三元的本事,不是該勸本輔廣開言路,令臺諫之權回歸原位么?” 柳賀恭敬答道:“恩師若想全心改革,便不能有內耗,弟子明白恩師的做法。” 作為當朝首輔,誰沒有養著一堆言官?高拱和張居正支使言官的本事是一脈相承,誰也別笑話誰。 “然而臺諫若被壓太久,日后恐怕也難以控制。”柳賀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 等張居正不在朝了,言官們沒人約束,恐怕還會再起禍事。 張居正瞥了他一眼:“你看看你,永遠只有半句好話。” 柳賀倒不會如鄧以贊那般成日找他的不是,行事也不似劉臺、傅應禎那般不計后果,但他就算吹捧他,也只會說一半留一半,對他這個座師永遠有所保留。 第176章 回府 “柳賀,你在朝為官,所為究竟是何?”張居正停頓了片刻,忽然道,“有人為名,有人為利,而你呢?” “你非官宦世家出身,背后也無人支撐,無論考成法亦或是清丈田畝策,你不反對,卻也不大張旗鼓聲援。”張居正望了柳賀一眼,“但你可知,這時間并無真正的中庸。” 柳賀并未旗幟鮮明支持張居正,卻也不在反對張居正的行列里,以他的能力眼前尚且能夠自保,但這般下去終究是行不通的。 他想做什么,終究得亮劍才行。 柳賀道:“弟子心中明白。” “你若答是為了天下百姓,就不必多言了。”張居正道,“你可知我為何不用海剛峰?” “海剛峰為人過于剛直。” “并非全如此。”張居正道,“你可知,海剛峰雖為直臣卻非干才,他為官名望雖大,在朝中卻少有人支持,若是用人,我寧用殷養實而不愿用海剛峰,若我是海剛峰,無論何法都難以推行。” 張居正這也是一句實話,在官場上,海瑞就屬于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那類型的官員,其他官員都不太樂意和他打交道。 “為官需有政柄。”張居正道,“眼下你不必對我說,但你將為何,天下終有人知。” 柳賀低下頭,輕聲道:“恩師,弟子并非反對恩師的變法。” “那我便要問你,若日后天子、滿朝文武反對變法,你可愿如我一般對抗滿朝非議?你可愿以己身護這變法之策?” 不需玉帶冠服,張居正僅站在那里,就給了柳賀一種難言的壓迫之感。 他成為張居正的門生已有六年,這是二人第一次直白地袒露想法。 柳賀答道:“在弟子有能力之時。” 張居正笑道:“你的能力我是信得過的,若非為了翰院中那些翰林,你也不必跑這一趟。” “你回去吧。” 不待柳賀再說什么,張居正揮手示意他出去,柳賀還未從張居正口中問出明確的答案,但細觀對方神情,柳賀也知今日是問不出什么了。 他起身時只覺得腿有些發沉,下巴被砸破的那一塊還流著血,不過柳賀也顧不上了。 被張居正戳破了內心所想,柳賀也覺得自己有些卑劣。 為官六年,除了因篩落張敬修之故去了揚州外,他官途之所以能夠順遂,少不得張居正的庇佑,但他卻因為預知了歷史上張居正的結局而與他劃清界限。 張居正也并非不知,但依舊對他多有包容。 其實或許正是為了這最后一問。 張居正唯一錯估的,或許正是萬歷這位帝王的品性,他非隆慶那般的皇帝,隆慶雖不支持張居正的變法之策,但他并非那等專橫攬權的帝王,隆慶在時,張居正不會如此肆意地變法,但也不會落得個人死政消、家破人亡的結局。 自己能否護住張居正身后,能否護住變法之策? 張居正會不會太高估自己了? …… 柳賀離去后,同樣一身縞素的張嗣修自門后走出:“爹緣何這般信賴柳學士?” “你覺得柳學士如何?” 張嗣修平日在翰林院中修史,也常與柳賀打交道。 “柳學士為人極是恭謹,是熱腸之人,翰院同僚多與他交好。” 但因張敬修會試卷被篩落的緣故,張嗣修怎么都無法與柳賀親近起來,甚至觀柳賀日常的言行,他著實難以把柳賀與篩落兄長考卷的柳三元聯系起來。 柳賀在揚州知府任上的所為也為百姓所贊頌,但回京之后,他柳三元仿佛回歸沉寂一般,一點不見高調。 此次翰院有同僚 要彈劾張居正,張嗣修也有所耳聞,但據他所知,同僚們的奏章似是都被柳賀壓制了下來,張嗣修于此自然是樂見其成,但柳賀的做法卻令他有種違和之感,仿佛此事不該由柳三元做出一般。 張居正道:“此次我的確不愿回鄉,朝事難離,我也無可奈何。” “天子已下了奪情詔,朝中官員也紛紛挽留爹爹。”張嗣修道,“翰院諸位同僚每日只知寫詞修書,不理解爹爹的苦衷,只是兒子不明,柳三元為何非在這時上門來勸?” “我如今官至首輔,可謂位高權重,因而我一表露出不愿離鄉之意,眾臣皆上書支持。”張居正笑了笑,“然而這終究違了禮法,他們上疏越多,你爹就越是被架在火上烤。” 他政令一出無人敢反對,即便不守制違反了禮法倫常,朝臣們卻以君臣大義不敢言他之過,這便是掌握權勢的妙處,若他沉浸其中,只怕看不見其中藏著的禍處。 正如柳賀所說,此時他不回鄉守制,便是他不忠不孝,與旁人又有何干? 即便日后有人指責,如今上疏挽留他的官員也可以說,這是礙于他的權勢不得已而為之。 “爹爹似是有將變法托付給學士之意?”張嗣修道,“諸位閣臣中,呂閣老已年老難當大任,張閣老卻一貫敬重爹爹,即便他們二人無法倚重,馬大宗伯與申少宗伯也是賢德之人,他們必然不會忘記爹爹的恩情。” 張居正搖了搖頭:“你不懂。” 見張嗣修如此,張居正不由輕嘆一口氣,他教子嚴厲,希望幾個兒子走科道征途,然而長子敬修文才平平,次子嗣修與三子懋修仍是一副書生意氣,且見得朝廷官員對他唯唯諾諾,眼睛便長到了天上去,以為官員們都不過如此。 張居正很清楚,呂調陽與張四維只是裝作平庸罷了,若真平庸,他們同科數百進士,為何只他二人登上了內閣輔臣之位? 只是呂調陽已將致仕,張四維狡獪難靠,其余人……今日可依附于他張居正,明日便可依附旁人。 …… 柳賀出了張府大門,立刻便有官員將他攔住。 “柳大人,張相可確定留下了?” “柳大人,朝政不可一日無張相,你定要替我等好好勸他老人家。” “張相……” 柳賀入內時,便有許多官員認出了他,不過這些官員大多沒有進入張府大門的資格,見門子先邀了柳賀進去,他們也只能讓柳賀提醒苦留張居正,最好柳賀能在勸說是報出他們的名字,這樣才不辜負他們在張府門前站崗,站到兩腿都發酸。 可柳賀此時已經沒有了與他們周旋的心思,只得苦笑一聲:“各位大人,且容下官先回府吧。” 有眼神敏銳的官員自是看到了柳賀下巴上的傷口,他們左右看了一眼,都不知柳賀究竟與張居正說了什么,才致張相發了那般大的火。 “莫不是張相執意回鄉守制……” “張相就那般輕言放棄?” 看張居正這幾日的表現,也不像非要回鄉守制的樣子。 那柳賀是為何將自己搞成這般模樣? 眾官員望著柳賀的身影,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事實上,從張居□□上歸來后,柳賀并未立即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詹事府。 詹事府距離翰林院不遠,只隔了一條馬路,不過翰林院一邊靠著長安門,詹事府卻在玉河中橋附近,正對面是會同館和上林苑監,柳賀在詹事府中也有一處辦公之所,不過他日常都在翰林院這邊,并不常去詹事府。 他心中已經料定此次勸說張居正失敗了,吳中行與趙用賢的奏章恐怕不久之后就要遞上去,具體如何應對,他需來找王錫爵先商量一二。 幸好今日王錫爵正在詹事 府,見得柳賀官袍已是灰撲撲,額上還沾著汗,他便猜出柳賀去做了什么。 吳中行與趙用賢的奏章,強搶過來是不可能的,這種事只能攔一回,若是次次都攔,他們怒火無處發泄,日后恐怕會導致更大的弊端。 “詹事與通政使可相熟?” 柳賀想著,若是能將吳趙二人的奏折自通政司攔下,并非叫這奏章被退回去,而是緩上兩日再說。 王錫爵搖了搖頭:“若是諸、陶二位學士在時,恐怕倒是可以遞話。” 通政使倪光薦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而嘉靖三十五年這一科,狀元諸大綬、榜眼陶大臨與探花金達皆已不在人世,其余官員中,與柳賀有些交情的只有孫鑨,只是孫鑨如今也不在朝,托他遞話時間也趕不及。 通政司中,右參議杜其驕是隆慶二年進士,倒是看他能不能幫忙攔上一攔。 “澤遠也不必苦惱。”王錫爵倒了一杯茶給柳賀,“你已是盡了全力了。” “我也未做什么。”柳賀嘆道,“你我在此盡力也無用,還是要看恩師。” 柳賀決定還是去勸一勸趙用賢與吳中行,先將申時行給拉上,柳賀和吳中行走得近一些,申時行和趙用賢都是蘇州府人,關系也比旁人更親近一些。 不過柳賀去禮部找申時行時,申時行并不在。 …… 這一番跑動下來,這一日已是過去了,翰林院中仍是風平浪靜,吳中行與趙用賢似都收斂了怒色,柳賀從他們臉上也看不出什么。 臨近放衙時,吳中行來找柳賀,見了柳賀下巴上的傷口,他垂眸嘆道:“澤遠,我行事如何便由我一人擔負便是,你又何苦摻進去?” 柳賀道:“若是旁人我可以不管,可若你和元卿兄有事,我是無論如何也要管的。” “澤遠你就是心軟。”吳中行道,“子畏兄之事不也與你無干么?你遠在揚州,卻仍心系著京中,若非實在憤懣不已,我也不愿令你為難。” 柳賀嘆了口氣:“我也知你心中所想,你與汝師兄要說的話,我已在恩師那邊說過了。” 劉臺的事他倒是勸住了張居正,可奪情這件事,他心里是一絲把握也無。 相反,此刻柳賀心中所想的也不僅是奪情一事,而是張居正對他所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