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28節
“依我看,澤遠這般,要么就是有人壓制著,要么就是你的去向仍有爭論。”吳中行道,“澤遠你人雖不在京城,可在京中的名氣卻一點不比在翰 林院時低。” 柳賀悶了一口酒:“兩位仁兄應知,這并未我愿。” 他也想低調行事,可惜現實不允許。 “我倒是樂意和澤遠換一換,可惜……”吳中行笑道,“若我到了揚州,只怕要被人賣了數錢,元卿兄恐怕還不如我。” “子道你這是何意?”唐鶴征佯裝怒色,“為兄定是比你要強一些的。” 吳中行與唐鶴征是到后來才聽說灶戶集聚揚州府衙之事的,聽說過后,兩人都不由替柳賀捏了把汗,兩人都是官家出身,自然知曉民變可能招致的后果,柳賀一個不慎,便可能引發師尚詔之禍。 南直隸等繁庶之地民變之事其實很少,倒是常有士子喧鬧官府,在這種情況下,官員如何處置便十分重要。 兩人心里將王煥罵了數十遍,柳賀明明將揚州府治理得不錯,王煥之流卻偏偏要給他造出一個民變來,其用心之歹毒可見一斑,好在柳賀順利挺了過來,才沒叫王煥jian計得逞。 但僅看這一件事,也能知曉柳賀這揚州知府有多不易。 不過現在的柳賀比之三年前更加沉穩,即便不知下一步在何方,他卻仍是云淡風輕。 吳中行不由想,從天子日講被打發去治水的日子柳賀都熬過來了,不過區區等待而已,又何必太過慌亂? …… 柳賀卻不知,他這一等就是一個月。 朝野上下似是將他忘了一般,任他每日無所事事地在京中閑逛。 柳賀任官后從未有過這么愜意的時候,他便不時去看看山水,聽聽小曲,再從書肆中借上一兩卷新書來看。 他成日在家,最歡喜的是妙妙,小丫頭每日繞著柳賀轉來轉去,一天中午還叉了一只大天牛來和柳賀炫耀。 柳賀:“……” 若是在家的時候,他就和楊鄉紳一道下下棋,不得不說,他老丈人的棋藝著實太差,柳賀已經裝不下去了,再下下去他就要贏了。 但這樣的生活著實滋潤,每日曬曬太陽讀讀書,官場上的一切紛擾似是都與他無關,時間久了,柳賀自己都覺得當官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這一日,他仍在家中小憩,滾團懶洋洋地靠在他腳邊,按人類的年齡來算,滾團如今也是風燭殘年,柳賀縣試之前已經養了它,到現在已有十多年了。 來京之前,柳賀原想讓滾團留下來陪著紀娘子,紀娘子卻叫柳賀將它帶上,陪著妙妙玩,否則妙妙一個人在京中也是無趣,不過到了京里之后,妙妙成日捉鳥引蝶,滾團卻懶懶散散的,只有在妙妙靜下來的時候才會朝她“喵”上幾聲。 柳賀摸著滾團的毛,卻聽院外響起一陣叩門聲,滾團耳朵先豎了起來,柳賀抬眸,就見管家匆匆跑至后院:“老爺,宮中來了人,天子宣您進殿。” 柳賀換了衣裳,行至正院,就見一青袍內侍正等候著,柳賀認出來,對方正是文華殿中提燈的內侍陳矩:“有勞公公久候,不知皇上召見下官所為何事?” 陳矩道:“柳大人到了便知了,天子與幾位閣老、六部尚書等都在候著,柳大人快登轎吧。” 陳矩看似什么都未說,實則什么都說了,天子與閣老、九卿姐皆在場,那至少也是大朝會的規模,叫自己去是要做什么? 許久不進宮城,柳賀只覺這一段路比以往長了許多,到了皇極殿外,陳矩令柳賀在一旁候著,之后殿內便傳來宣召聲:“傳,前揚州知府柳賀進殿。” 柳賀越過立于朝堂的眾臣,對著天子叩拜:“臣柳賀見過陛下。” 天子比三年前又大了一圈,見柳賀到場,他連忙示意柳賀起身:“柳先生不必多禮。” 柳賀起了身,忽聽天子一連串發問:“柳先生在揚州可還適應?回京可有不便?朕心 中十分記掛先生。” 柳賀都不知該不該回答,此時只聽張居正輕咳一聲,天子的提問立即停止,柳賀便躬身答道:“臣一切安好。” 柳賀進殿時眾臣工只是冷眼旁觀,見得天子此番作態,眾人心中想法自是不同。 柳賀離京已近三年,天子卻仍這般牽掛于他,此前京中一直有傳聞,說柳賀在揚州知府任上得罪了權貴,天子與內閣皆厭棄于他,如今看來,厭棄二字從何說起? 天子講官有數位,可能遭天子這般惦記的,也只有柳賀一人罷了。 柳賀候在一旁,就聽張居正道:“柳大人,你在揚州府上的任事,眾朝臣仍有不明之處,請柳大人細說一二。” 柳賀領了命,就聽朝臣中一官員道:“柳大人,自洪武朝起,鹽事乃鹽運司一府專管,柳大人牽涉鹽事,似有地方干涉厘務之嫌,此風一開,各地人人效仿當如何?” 問詢的是戶科都給事中光懋。 柳賀道:“揚州府鹽運之事仍歸鹽運,下官之所以糾鹽事不正之風,實灶民受盤剝之困已久,且灶戶專司燒鹽,所涉鹽務歸鹽運司,其衣食住行等仍賴地方。” 光懋歷任兵、戶、吏三科都給事中,他與歸有光最是相善,是一位堪稱清正的言官。 柳賀也知道,這位都給事中與張居正關系不錯,尤其張居正最近開始推行一條鞭法,正需要一位用得趁手的言官。 由他來發問,看似嚴厲,實則已經對柳賀手下留情了。 過了一陣,又聽一人問道:“柳大人,你在揚州這一任,前都轉運鹽使、揚州知府、淮安知府及府通判、推官等官員盡數遭貶,是否是你柳大人太容不得人?” 這人柳賀不認識,但觀其官服樣式應當屬勛貴,且此人在朝堂上站位在武清伯李偉之后,至少也是與李偉相善之人。 第169章 新職 此人一出聲,在場官員的視線紛紛落到柳賀身上。 此人之言儼然是要將柳賀在揚州的功勞盡數抹去,反要叫他留下一個不能容人的名聲。 但細探之下便知,前任揚州知府、淮安知府被免職,與柳賀何干?柳賀當時不過一個五品同知,又如何能左右正四品大員的任免? 與其說是柳賀不容人,不如說是揚、淮二府的知府治水毫不積極,淮安甚至免了一個河道御史,他們自己的錯,又如何能怪到柳賀頭上? 眾官此時都等著看柳賀如何應對。 事實上,今日的朝會與柳賀本無關聯,柳賀入京后一月遭不聞不問,不少官員都以為他會被打發到某個冷門衙門。 今日朝會之上,戶科給事中光懋先上奏,說內庫不該挪用太倉銀,天子以內庫缺錢為由,挪了太倉銀十萬給光祿寺,之后內閣又商定,免了江西拖欠的金花銀六萬六千兩,上月云南澂江臨安等府地震,戶部又要撥銀賑濟,話題全圍著銀子轉。 一提及銀子,柳賀上交的鹽稅商稅銀自然又被提起。 往日朝堂上提起柳賀,柳賀人在揚州,可近日他卻在京城好好待著,既談到了銀子,他這個主人公又如何能不在場? 就這樣,柳賀被天子召進了皇極殿。 柳賀沖那出聲之人拱了拱手:“這位大人,下官在地方任職,并非吏部官員,無論下官是否容人,官員的任免非下官能夠插手,且這幾人之所以去職,全是因違犯國法的緣故。” “國法若不能容他們,下官也不能容,國法能容,下官也能容。” 柳賀這回答讓堂上眾官心中默默稱贊,這回答實在妙極,本就如此,官員任免與柳賀如何相干?且這幾人的官位皆在柳賀之上,柳賀更是干涉不得。 若說到不容人,滿朝文武,誰又能與他張太岳相比呢? 張太岳之前,高新鄭也非胸懷疏闊之人,若此事都值得放在朝會上說,那何人不會被參個整整三天三夜? 柳賀答過此問之后,又有官員詳問了柳賀在揚州府治水、收商稅、打擊私鹽的情形,這都是如今朝堂上的要事。 以往商稅并不受滿朝臣工重視,與田稅相比,商稅收銀著實十分有限,可自揚州府開了先例之后,官員們赫然發現,一府之商稅竟如此可觀? 這雖與揚州府本身的富庶有關,可由此事可知,商稅也應當是太倉銀的重要來源之一,何況課商稅并不違反祖宗家法,為何不能收? 鹽稅是根硬骨頭,動其根本確實是難,先從商稅開征未必不可行。 柳賀的回答有詳有略,可事事都是他在揚州的經驗之談,論起治水、收稅之事,他可謂頭頭是道,儼然一位經驗豐富的親民官。 武清伯李偉此時出列道:“柳大人如此干才,在京著實耽誤了,臣覺得,不若令柳大人擔一任參政,這樣一省百姓可受其惠,也能令柳大人之才盡其用。” 聽得武清伯此言,朝堂眾官都忍不住在心中翻白眼。 參政是什么官?從三品,布政使的佐貳官,分管糧儲、屯田、水利等事,這官看似品級不低,可歷來官場的副手是那么好當的嗎?何況一省之中,上有巡撫、又有左右布政使,還受監察御史監督,日子還不如當知府痛快。 柳賀回京前是揚州知府,十三布政司中,哪個布政司的參政能比揚州知府含金量更高? 就以柳賀的前輩吳桂芳為例,吳桂芳卸任揚州知府后,下一步就升至浙江布政使。 柳賀是大明朝繼商文毅公之后第二位三元及第者,任過天子日講,以詹事府右中允之職外任,任過府同知、知府,李偉竟建議叫他去地方上任參政,若他非 當今天子的外公,柳賀抄起皇極殿的金磚砸他腦袋都算客氣。 從履歷上來說,任揚州知府之前與之后,柳賀并不遜色于吳桂芳。 呂調陽出列道:“武清伯此言謬矣,參政豈能盡柳大人之才,依臣看來,柳大人去山西任布政使倒是合適的。” 柳賀:“……” 朝堂上刀光劍影,這些人說話看著一個比一個真,別真叫他又外放啊,那他哼哧哼哧運一船家什回京干嘛? 呂調陽此言一出,武清伯李偉也默默閉上了嘴。 朝臣們皆知柳賀能折騰,他在揚州府的行事已經叫李偉動過幾次肝火了,若真給他丟到山西,李偉恐怕能叫他氣出病來。 山西可是武清伯老家的所在,他與家中子弟雖都在京中供職,可他李家宗族卻仍在山西,山西又是商幫匯聚之地,許多商人與李家都脫不開干系,柳賀如果真去了山西,武清伯當真可以想象族中親友向他哭訴的畫面了。 李偉拿呂調陽無法,呂調陽這個人一貫沒什么脾氣,在內閣中棱角還不如張四維,但他畢竟是內閣次輔,李偉也不好與他爭鋒相對。 李偉便看向柳賀:“柳大人如何想呢?是要外放還是留京?” 他話音剛落,就見柳賀自列中走出,對著天子深深一拜:“陛下,臣得先皇看中點為狀元,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無論外放還是留京,臣都自當恭謹克勤,如此才不負天子所托。” 他這一套動作如行云流水,話語中又滿含文人氣節,朝中眾官紛紛點頭,心道為官者本就該如此。 李偉:“……” 所以他們勛戚最討厭這些裝模作樣的文官,干一點事就要宣揚得人盡皆知,明明占盡便宜,此時卻裝作是自己壓迫了他一般。 李偉覺得分外膩歪。 可天子卻對這一套格外受用,他連忙道:“柳先生快請起,柳先生對朕的心意,朕心中是十分清楚的。眾位卿家知曉先生在揚州所為,故而多問了幾句,但朝會所議乃是朝事,對柳先生的詢問便到此為止,張先生以為如何?” 張居正拜道:“天子圣明。” 百官也如張居正般對天子行禮,之后朝會散去,柳賀仍有些茫然。 把他叫過來他就來了,可他還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去哪兒? “澤遠此時是拔劍四顧心茫然。”出皇極殿時,黃鳳翔叫住柳賀,和他開了個玩笑。 柳賀嘆了口氣:“的確如此。” 他眼下是真懵逼,幾乎要問出“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干什么”三句真言。 “澤遠你的去處,這幾日恐怕就要定了。”黃鳳翔道,“只是我等無從得知,光學士恐怕能知曉一二。” 翰林院如今的掌院是申時行,今年的殿試讀卷官十四人中,申時行位列第十一,在通政使倪光薦和大理寺卿嚴清之上,因為除了翰林院侍讀學士之位外,他還兼著詹事府詹事。 詹事府詹事是正三品,換句話說,申時行如今已經站上了詞臣的最高階,再過幾年恐怕就要入閣了。 他與同年王錫爵是今科殿試讀卷官中資歷最淺之人,王錫爵眼下是詹事府少詹事,掌詹事府事,這一科讀卷官中,唯獨通政使倪光薦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其余官員都是嘉靖三十年以前的進士,而申時行王錫爵則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