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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19節

    柳賀告示一發,揚州府中自然議論紛紛,但效果同樣明顯,他是八月發的告示,到九月時,府中就極少出現灶戶販賣私鹽之事了。

    王煥嘴上說著要彈劾柳賀,那日怒氣沖沖趕來之后卻沒了下文。

    府中不少鹽商都分外不解,莫非王鹽司是懼了柳賀之勢?

    “這王鹽司是三品,柳府臺是四品,為何兩人幾回交鋒,退讓的都是王鹽司呢?”

    “柳府臺任了這揚州知府后,王鹽司是事事吃虧,王鹽司的性子也能忍得?”

    “柳府臺三元及第,是天上的文曲星,王鹽司忍讓他一二也并非不能。”

    眾鹽商之所以疑惑,是因為此事著實不符合王煥的性子。

    任了這鹽運使之后,兩淮鹽事王煥都說得上話,經過他手的銀子不知凡幾,因而別說是對柳賀這四品知府,便是對上二品巡撫王煥照樣威風。

    且他掌管著兩淮鹽運,在京中有張四維、王崇古等人相助,武清伯李偉也一貫與他相善,人人都覺得柳賀背景硬,可王煥的背景實際上并不遜色于柳賀。

    對此事,揚州府衙中眾官吏倒是喜氣洋洋,主要是被鹽運司衙門壓制慣了。

    揚州府城中有漕督衙門,有鹽運司衙門,從品級上說,

    漕督衙門比鹽運司衙門更高一級,可府中官吏卻未從漕督衙門那邊受太多氣,畢竟漕督兼著鳳陽巡撫,揚州府中的百姓也受他管轄。

    鹽運司衙門則不同,或許是鹽運上油水豐厚,鹽運司的官員看人便自帶一股高高在上,“說話都帶著銀子味兒”。

    柳賀身為知府,對待鹽運司衙門卻如此不卑不亢,便是對上鹽運司衙門的官吏,揚州府中眾官吏如今也能抬頭挺胸了。

    但柳賀卻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妖,依王煥當初不打一聲招呼便參他的性子,柳賀手都伸到他鍋里來了,他如何能忍得?

    醞釀事端是要花時間的。

    不過府衙中暫時無事,柳賀便每日讀讀書練練字,或去堤上巡視河工,或了解夏稅征收的情形。

    柳賀注意到,這段時間的鹽運司衙門很安靜,就連錢家、寧家等一眾鹽商似乎也收斂了性子。

    柳賀抬頭望望天:“今日天色陰了些,本該是個秋日的好天氣啊。”

    “若是如前年那般下大雨可就不妙了?!苯ㄅ械?,“府臺,彭通判已令各地將河防鞏固了,百姓們都夸,如今咱們揚州府的堤啊,那是固若金湯?!?/br>
    柳賀看他一眼:“姜通判與彭通判關系似乎不錯?!?/br>
    姜通判呵呵一笑:“彭通判為人謙恭,下官覺得……他比程通判好相處些。”

    柳賀點點頭,未再多言。

    九月過后,揚州府雖下了兩場雨,卻并未形成水患,府中官員皆知柳賀對水利河工等極為重視,也河道之事上也不敢敷衍,常派人巡視府中幾條大河,遇上雨水多的時候,官員們還會雇傭民壯及時搶修。

    河道一通,漕事便利,柳賀因而常受漕督衙門夸贊。

    而到了十月時,付推官先來報:“府臺,近幾日在興化、海陵等地又查實,有灶戶在販賣私鹽。”

    柳賀問道:“有幾戶?”

    付推官又道:“約有兩三戶?!?/br>
    這是第一日,而到了第二日、第三日,付推官沉穩的臉也不由變得慌張:“府臺,查實販賣私鹽者有……有五十戶!”

    揚州府一年才多少案子?

    柳賀上任后查案查得十分勤勉,破案又快,有他坐鎮,揚州府這一年的案卷數一直在減少。

    可自柳賀張貼了告示后,竟有足足五十灶戶販賣私鹽,若是依考成法對地方訴訟的要求,僅這一項上,柳賀恐怕就討不得好!

    付推官覷著柳賀神色,他本以為柳賀聽完后會勃然大怒,誰知柳賀神色竟與往常無異。

    柳賀問:“灶戶販賣私鹽者,可有鹽商脅迫之因?”

    見柳賀如此鎮定,付推官匯報時也變平靜了許多:“有……查到了鹽商十數人,這些灶戶均受鹽商所雇燒鹽?!?/br>
    “本官知道了?!?/br>
    付推官將發生之事列于紙上,柳賀仔細看了一遍,付推官事做得細,因而柳賀得以知曉,灶戶于何日何地販賣私鹽被抓。

    付推官這紙上列出的,一共涉及了揚州府七十多戶灶戶與鹽商。

    柳賀一挑眉:“瞧瞧,人家發難來了。”

    ……

    果然,待付推官將事報與柳賀知曉,那一廂,府中官吏已按告示中要求的那般,將那些灶戶與鹽商抓住,投入府衙大牢中。

    此事所涉人員眾多,因而到了第二日,如柳賀所料的那般,府衙門前擠滿了人。

    “我等要面見府臺!”

    “府臺大人,我爹是冤枉的,府衙為何無故抓人?”

    “府臺大人!”

    揚州府中的灶戶世世代代都是灶籍,以燒鹽為生,他們定居于此,柳賀此次抓了五十人,這些灶戶們父母兄弟、叔伯遠親皆居于此,親朋被抓了,眾人便齊聚于揚州

    府衙,一眼望過去,這一早,府衙前集聚的百姓竟有千人之多!

    除此之外,也有鹽商家中的親眷,灶戶們喊冤,嚷嚷著柳賀不公。

    “府臺大人定要給我等一個說法,我爹并未販賣私鹽,府衙無憑無據就將我爹給抓了,還有王法嗎?”

    府衙前聚集了這般多的百姓,又是人人喊冤,口中罵著柳賀這個貪官,不一會兒,揚州府中許多百姓都聚在此處,探看著府衙前的動向。

    可無論府中百姓如何喊叫,府衙大門卻是緊緊閉著,許久都未打開。

    此時,一頂小轎越過人流,一旁的灶戶家人們識得引路的兵丁身份,便紛紛跪在轎前:“鹽司大人,為我等評評理吧!”

    王鹽司緩緩下轎,彎腰將一灶戶扶起:“老人家,你的冤情本官已知曉,本官今日便是為此事而來?!?/br>
    “鹽司若能救下我爹,鹽司的恩情,小人來生結草銜環再報!”

    王煥在府衙前站立了片刻,吩咐左右:“來人,撞門!”

    他左右兵丁聽了令,立時用了鐵棍去撞開府衙大門,正撞了兩下,府門卻從里打開了,眾人視線之中,一名緋袍官員緩緩自門內走出:“王鹽司,此時未到衙參之時,將我這門撞壞了,下官還得找人來修,豈不是十分麻煩?”

    “柳府臺?!蓖鯚x正嚴辭道,“柳府臺可瞧見這門外群情激憤,身為一府主官,柳府臺此時豈能安睡?”

    柳賀目光向前,府衙外烏壓壓地擠著百姓,一見柳賀露面,百姓們便都跪倒了:“府尊大人,我等有冤??!”

    柳賀道:“將你等冤情細細道來?!?/br>
    那人便道,自己是興化縣的灶戶,家中兄弟晨間出門上工,到了晚上還未歸來,家中派人去尋,才知兄弟因販私鹽被官府抓了,他打聽了一圈,附近灶民因此事被抓的竟有二十余人!

    此人道:“我兄弟生性老實,殺頭的事他是不敢做的?!?/br>
    柳賀看向一旁的付推官:“付推官,可有此事?”

    付推官低頭道:“府臺,依府臺之令,下官是查到實證才派人去抓的,都是當場抓獲?!?/br>
    “這么多百姓喊冤,你可瞧見了?”

    付推官并未直視柳賀雙眼,只一直低著頭。

    “府臺,這孫二牛是在興化縣一處河堤旁被抓獲的,被抓時,他手上還有半斤鹽,被抓之時,孫二牛也未說什么。”

    “柳府臺,本官卻要說一句了。”王煥道,“這些灶戶早不賣鹽,晚不賣鹽,為何偏偏集中在了這幾日,其中似是有隱情啊?!?/br>
    柳賀疑惑道:“其中有何隱情,還請王鹽司賜教?!?/br>
    “那自然是你柳府臺濫抓濫訴,威嚇灶戶?!蓖鯚〒Q上一副嚴肅語氣,“你在府中張貼告示,令得灶戶們心神不寧,無心灶事,揚州府中販賣私鹽之事本就極少,偏你柳府臺為彰顯功績,將無辜灶戶抓獲,才致使今日之事?!?/br>
    “柳府臺,我等為官,一有不慎便極可能激起民變,我等當謹之又謹,慎之又慎,今日之事,本官已上奏天子,你且稍待,再過幾日,天子定要治你一個暴虐之罪!”

    第158章 治你的罪

    在揚州府百姓心中,柳賀的官聲一向很好,府中百姓若有冤情,他能第一時間伸張了,自他上任以來,百姓們安居樂業,官吏、惡霸不敢再猖狂,百姓們與官府打交道也不再畏懼。

    可今日,秋千灶戶家人圍在府衙前,哭訴著柳賀將他們親人抓住一事,其余百姓不明所以,卻都替柳賀說著好話:“若有冤情,只管和府臺大人說便是,府臺大人是個好官,定能替你們申冤?!?/br>
    “府臺大人不會隨意抓人的,你在揚州城中多走兩步,人人都知道!”

    可王煥之言也令人疑惑,許多百姓不知曉王煥的身份,卻見他穿著與知府大人一樣的緋袍,言語間氣勢猶在柳賀之上,聽他一說,加上府衙前的灶戶們提及,四周百姓終于明白,是柳賀肆意將灶戶抓進了大牢。

    販賣私鹽被抓在揚州城里并不是稀罕事,揚州府住著陜、晉、徽三地的鹽商,鹽運的船只常年在大運河上航行,揚州城大小事都與鹽有關。

    可依這些灶戶們說,柳賀三天內竟抓了足足七十人!

    便是再不明情形的百姓也看出了不對勁。

    “究竟是為何?”

    百姓的目光此時都集中到了柳賀身上,只見柳賀盯著付推官,語氣平淡:“付推官,這些灶戶,可是本府令你去抓的?”

    不待付推官答話,一位灶戶家人便沖了出來:“府臺大人,你與這位老爺都是一伙的,人是你們知府衙門抓的,你如今還要抵賴嗎?”

    “就是!王鹽司都作證了,是府臺大人您下令抓的我家父兄,府臺大人您為何不肯認?”

    柳賀未理會灶戶們,繼續看向付推官:“付推官,這些人是本府令你抓的嗎?”

    在他威壓之下,付推官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府臺,下官接到彭通判下令,彭通判說,是府臺大人您的命令?!?/br>
    王煥見此露出一抹微笑:“柳府臺,你是一府主官,能將這么多灶戶抓至府衙大牢,非你的命令,彭通判與付推官哪里敢動手?”

    “王鹽司,本府之事,應當輪不到你來插手吧?!?/br>
    “柳府臺此言差矣,本官蒙天子恩典任這鹽運使一職,各鹽場的灶戶受此不白之冤,本官自然不能袖手旁觀?!?/br>
    “王鹽司為我等作主??!”

    “我等只是普通灶戶,無人可以依靠,府臺大人想抓就抓,眼下只有王鹽司能為我等洗清嫌疑,還我等清白了!”

    “還請知府大人放人!”

    “放人!!”“放人!!”“放人!!”

    數道聲音響起,府衙門前,如付推官等人俱是額頭冒汗,姜通判則忙著勸說這些灶戶先行回去:“你們先回家,聚在這府衙前做什么,知府大人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

    “知府大人不放人,我等今日便不走!”

    “放人?。 薄胺湃耍?!”

    也有鹽商的家眷哭訴:“我爹這些年來為商實誠,從未有過缺斤短兩之事,他也叫府臺抓了進去,說他盤剝灶戶,偷賣私鹽,絕無此事?。 ?/br>
    府衙前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姜通判勸解出了一身的汗,可這些灶戶的親眷卻無人肯聽他的,依然在府衙前集聚著。

    柳賀吩咐姜通判:“去將彭通判找來,本府倒要問問他,為何要將這般多的灶戶抓下大牢,他抓人時可有實證?本府再三叮囑過,若無實證,不可侵擾百姓,這彭烈究竟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