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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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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賀帶著滿腹疲憊回家,剛到院門前,就有一扎著小辮、面上粉撲撲的小姑娘沖出來,沖到他懷里的模樣真如小炮彈一般。

    柳賀在揚州待久了,妙妙也是一日比一日大,她性子格外活潑好動,柳賀本以為這點隨了楊堯,誰知紀娘子說,妙妙這副模樣,與柳賀小時候像了十成十。

    好吧,是他的鍋。

    “爹爹,陪我玩毽球。”

    “好好好,待爹爹換了衣裳過來。”

    妙妙坐在院子里等了一會柳賀,柳賀換上常服,與自家閨女在院子里踢起了毽子。

    當官五六年,柳賀身材雖未朝橫向發展,但體重絕對是加了不少斤的,平日他又疏于鍛煉,年輕時還常常繞著院子跑,到了現在,他伙食質量倒是大幅提升,鍛煉卻沒能跟上。

    柳賀覺得,好在他如今在揚州任了府官,平日常在各州、縣奔走,若是還在京中,他恐怕還要胖上許多。

    柳賀與自家閨女踢鍵子時,滾團也在一邊急著追毽子跑,紀娘子于是也給它丟了一個毽子,可它卻不愛玩紀娘子扔的那個毽子,光追著柳賀與妙妙踢的那個。

    “娘子也來陪妙妙踢一踢。”

    柳賀將毽子丟給了楊堯。

    時下女子都裹小腳,楊鄉紳夫婦不忍女兒受苦,便未給楊堯纏足。

    楊堯接過毽子,與妙妙一道嬉戲了好一陣。

    妙妙是在京中出生的,按年紀來說也該纏足了,可柳家沒有一人談這件事,就當這事從未發生過,柳賀未親眼見過女子纏足時的姿態,楊堯卻是見過的,她自己都未吃過這樣苦,又如何肯讓妙妙吃?

    紀娘子也不會覺得柳賀夫婦寵女兒,她寵妙妙比之當年寵柳賀也不遜色。

    妙妙玩得累了,便和紀娘子一道玩起了紙風車,柳賀則和楊堯提起了家中事,三叔前些時日從鎮江過來,說孫夫子的身體如今愈發虛弱,恐怕撐不過年底了。

    生老病死乃人間常事,柳賀聽了還是不忍。

    “夫子也不愿見你這般。”楊堯道,“相公不必難過。”

    偏偏柳賀眼下任外官,揚州府中事又多,他一時脫不開身。

    “等休沐日時,我們天黑便出發,去看夫子也來得及?!?/br>
    柳賀點了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他在翰林院中時是五日休沐一次,可身為外官卻沒有這樣的待遇,即便有休沐日,府衙與巡撫衙門那邊往往有事要處理,還有巡按、巡鹽、提學各道御史來府中查探。

    大明朝設了十三道御史,南直隸為兩直之一,因而沒有御史,巡察諸事,揚州府歸鳳陽巡撫,山東道監察御史、河南道監察御史也可就揚州府事出聲一二,因揚州府靠近山東、河南二道,雖不接壤,但朝廷規定,南直隸各府監管由臨近布政司的監察御史分攤。

    柳賀大多數時間都在揚州府,若涉河漕事,則要常去淮安府、徐州府,涉文教事,則要前往應天府,此前和吳桂芳一道治河,他連濟寧府也去過。

    作為一府主官,若是被查出不在任上,御史必定要參柳賀一本的。

    上回柳賀見孫夫子時,夫子身子已很不好,柳賀請了人照顧夫子和師娘,又請三叔、紀伯父他們這些離得近的幫忙探望,可對孫夫子的身體,柳賀心里也有數。

    夫子教過他與他爹,在這個時代,已經算是長壽的老人了。

    不過難受是免不了的。

    孫夫子為人又倔,柳賀想讓他搬過來一起住,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

    “若是夫子身體不好的,便讓師娘和我們一起住吧?!绷R嘆道。

    楊堯卻說:“以夫子的性子,他恐

    怕已經提前叮囑過師娘了。”

    柳賀又深深嘆了口氣:“當官之后,我與親人,與好友數年都見不上一面,上回難得見了誠甫,但之后要見面恐怕又難了?!?/br>
    “這也是難免的?!睏顖蛭兆×R的手,“相公莫要成日愁眉苦臉?!?/br>
    ……

    即便柳賀為孫夫子的事難過不已,但府中依然有許多事等著柳賀處理。

    關于販賣私鹽一事,張居正幾日之后給柳賀來了信,讓他隨本心而為,柳賀見此眉頭不由皺成川字,他心中的意思應該表述得十分明白——張居正究竟能不能替他背鍋。

    張居正卻告訴他,他干不干隨意,鍋背不背隨緣。

    柳賀:“……”

    這就有點過分了。

    主要是他和吳桂芳熟啊,看到吳桂芳的待遇,柳賀如何能不羨慕嫉妒恨?

    吳桂芳要治河,張居正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御史言官的抨擊質疑皆被他擋了回去,為了吳桂芳,張居正甚至要將河漕合并,只為吳桂芳能在河漕總督之職上放手施為。

    換成柳賀,這待遇可謂千差萬別。

    柳賀不禁感慨,誰讓他會試時沒有取中張敬修呢?

    今年八月,何洛文與許國任順天鄉試主考,張居正子、呂調陽子與張四維子皆榜上有名,什么叫會當官?人家這才叫會當官,人情賣了,官職升了,在翰林院中前途一片光明。

    而柳賀呢?

    出走兩年,歸來彈劾一堆。

    不過即便張居正這般說,柳賀該干的還是得干。

    兩淮鹽運覆蓋的主要便是揚州府與淮安府,鹽運司衙門更是在揚州府城中,別的揚州府官可以不管,柳賀既然看到了,該管的還是要管的。

    何況如今他在揚州府也并非初來乍到,說起話來還是能有些作用的。

    待這一年夏稅交過,柳賀便在府中、下關、鹽運司衙門與鈔關等鹽商集中之處及海陵、興化、海門等鹽場處張貼告示,講官府如今重查販賣私鹽者,如有違反,嚴懲不貸。

    考慮到許多灶戶販賣私鹽是因鹽商盤剝,柳賀也強調,若灶戶因鹽商盤剝、借貸等被迫販鹽,鹽商同罪。

    朱元璋建立明朝時,將各行各業出身固定了,民戶便是民籍,軍戶便是軍籍,另外有匠籍、灶籍等等,也有冷門的籍,比如太醫院籍,欽天監籍,籍一旦定了,民眾只有通過科舉考試才能脫身,否則世世代代便要從一職而終。

    灶戶都是灶籍,其受鹽商盤剝極重。

    按理說,鹽業乃是官營,灶戶也算是國有雇工,形式應當類似于國營x場,國家分撥物資,國家營收得利,灶戶每日拿固定收入就行,然而事實卻非如此。

    興化、海陵等地的灶戶中,有不少甚至要找鹽商借貸以購買燒鹽的灶具,賣鹽的過程中又受鹽商盤剝,價格皆由鹽商定,若鹽商販鹽逃脫官府認定,這鹽本身就等于不存在,鹽商又如何會付錢給灶戶?

    且灶戶燒鹽便得成日受鹽熏,時日久了,雙目失明的灶戶也不在少數。

    對于這般的灶戶,柳賀心中是很同情的。

    平民百姓,既無家業支撐,也無雄心壯志,要的不過是一日三餐溫飽而已,他們如何不知販私鹽是重罪,若不是維生艱難,他們如何為會了一絲薄利去犯下大罪?

    一日三餐,便是百姓所求。

    這也是為何柳賀對清朝一向沒有好感,某地有災,糧食不夠吃,創下“康乾盛世”的康熙帝卻批復道,你們漢人一天吃三頓,糧食當然不夠吃了,改一天吃一頓就行了。

    糧食問題如此解決,fao看了都要點贊。

    柳賀這道告示,便令鹽商們按時給予灶戶銀錢,同時要求鹽商不得擾亂市價,還灶民以生息。

    柳賀這告示一貼,第二日,都轉運使王煥便上了門。

    “柳府臺貼出告示是何意?鹽之產銷向來是我鹽運司衙門的事,灶戶也歸我鹽運司,地方不得干涉!”

    王煥氣勢洶洶,柳賀命人上了壺茶:“王鹽司何必如此焦急,先喝口茶潤潤嗓?!?/br>
    “你揚州府的茶,本官可不敢喝?!蓖鯚ㄔ缰R要干涉鹽事,就等著向柳賀發難了,不過他之前吃過柳賀的虧,因而也不敢慌慌忙忙就上奏參柳賀,免得又被柳賀這jian詐小人倒打一耙。

    “下官也未干涉鹽產鹽銷啊?!绷R道,“王鹽司,這灶戶洪武朝時是歸鹽運司管理,然而洪武朝后期,太/祖便在鹽場設百夫長,這百夫長可是歸兩直布政司管的。”

    “下官為一府主官,灶民也是本官治下之民,民被盤剝,下官如何管不得?”

    “柳府臺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蓖鯚樕幊?,“你發告示倒是容易,今早本官的鹽運司衙門就被堵了,鹽商們都來本官面前哭訴,說灶民犯事鹽商同罪,這天底下可還有公理可講?”

    柳賀微微一笑,反問王煥:“王鹽司想必也知,灶戶之所以販私鹽,多是因鹽商相迫,鹽商只顧收鹽收銀,鹽運司衙門只管鹽之產銷,可灶戶被盤剝犯事,鹽商侵吞其產致其家毀人亡,案件可都是歸我揚州府及州縣處理的?!?/br>
    “張相推出考成法,地方訴訟也歸考成法管轄,下官調閱了歷年案卷,揚州府諸案,有一半起于鹽,此事王鹽司可知?”

    “斷案若不秉公,下官也要遭申斥,到那時,王鹽司可愿與本官一道去吏部申明詳情,就說這是你鹽運司衙門的案子,本官作為揚州知府本不該管?”

    “本就是你揚州府的案子,為何要叫本官作證?”王煥道,“你也不必事事搬出吏部,便是吏部知曉,該是你揚州府的職責,你揚州府還是得擔著?!?/br>
    柳賀端起茶,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王鹽司,依你之意,灶民非民耶?”

    第157章 群情激憤

    王煥來找柳賀,爭的便是一個管轄權。

    對灶戶的管理界限其實是很模糊的,屬地可管,鹽運司衙門也可管,通常導致的結果是,有好處兩者皆上,有壞處兩者皆讓,灶戶若是與民戶產生沖突,灶戶借鹽運司所管之便不服地方官府,地方官府也常更偏向于民戶。

    柳賀這份告示貼出,便是向鹽運司衙門道明,他打算出手管了。

    到這時候,自主權便到了柳賀手中。

    他想管也可,不想管也可,鹽商們不怕他不管,就怕他某一日熱血上頭忽然管了,這種惴惴不安的感覺著實叫人不好受。

    王煥之所以登門,為的就是叫柳賀將那份告示撤銷。

    可柳賀卻不肯同意。

    他不是那等雁過拔毛的官員,不是說鹽商到他的地界做生意就非得給他上貢,但鹽運之事,產銷歸鹽運司衙門,售賣私鹽得利的是鹽商,他揚州府卻要派出兵丁官吏處理案件,那豈不是太不把地方上看在眼中了?

    何況柳賀也沒說要侵占鹽運司的產銷之權,稅他也不會多收,只是解決一下揚州府中販賣私鹽的問題罷了。

    這王煥竟急得要跳腳了。

    柳賀為他泡了茶,他卻一口都未飲:“便是柳府臺要治罪,鹽商與灶戶同罪也不可取。”

    柳賀笑道:“王鹽司大可放心,下官審案最重的便是實證,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任何一個壞人,若是本府查實,灶戶販賣私鹽是因鹽商盤剝,本府自然也不會放過?!?/br>
    “柳府臺,你是狀元郎出身,本官辯不過你?!蓖鯚嫔琅f陰沉,“你若不將這告示揭了,你今日所言,本官定一字不落地上奏給天子?!?/br>
    柳賀微微一笑:“王鹽司慢走。”

    王煥一甩衣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知府衙門。

    柳賀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王鹽司和鹽商走得太近了?!?/br>
    “若是與鹽商關系不睦,王鹽司也坐不上如今的位置?!鳖櫈榈?,“聽說王鹽司原在平陽府任過知府。”

    “從平陽知府升為都轉運鹽使,王鹽司想必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br>
    平陽府是何地?內閣三輔張蒲州的老家是也,只是不知王煥是在張四維回鄉的那陣和他搭上的線,還是更早之前。

    柳賀和王煥心中都很清楚,柳賀所針對的并非灶戶,而是那些藏在灶戶背后、逃脫稅銀的鹽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