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10節
這些鹽商越說越覺得委屈,往日揚州府的主官們待他們皆是客客氣氣,沒有一個如柳賀這般。 前任謝知府愛財又好名,到了揚州府,他就像進了糖罐的老鼠一般滋潤,和揚州府的鹽商們相處也是融洽,而柳賀年紀輕輕便已三元及第,鹽商們以為他應當好名,誰知柳賀是油鹽不進,對鹽商們的討好并不放在心上。 此前因錢家之事,鹽商們已經鼓動鹽運司衙門及揚州府彈劾過柳賀一回,同樣的招不可能再使第二遍,想讓柳賀降職或外調也很難,對方任過帝王師,又簡在帝心,會試篩落了張敬修都不影響他活蹦亂跳。 要真將他擠走,除非有足夠的利益交換。 什么才能打動他柳三元呢? 柳賀如今已是正四品知府,大明朝知府一百五十九員中,分量比揚州知府高的不超過十人,再往上便是從三品,在京是光祿寺卿、太仆寺卿,在外是參政、都轉運鹽使,就算柳賀能被打動,他們也沒本事安排一個從三品官給柳賀當。 “那我等就在此說定了,年前府臺相邀,我等誰都不去,看看到時候是誰下不來臺!” 錢家、寧家、賈家等 鹽商在揚州府中經營甚廣,柳賀要嚴查商稅,就是要從他們身上割rou,這些鹽商雖富有萬貫,可要他們出血他們卻也是不愿的。 …… 姜通判這幾日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府城中的大戶他都已知會過了一遍,給各州縣的要求也都下達了,可滿府的商人,除了一些家業不夠大的,其余竟沒有一個給他保證會去。 姜通判雖想著柳賀被人看笑話,可他心里并不愿看到此事發生,一是柳賀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不能拿鹽商們怎么辦,拿他一個通判出氣還不是輕輕松松,二則他分管錢糧后,在府城中的地位可謂節節攀高,這一切因何而來,姜通判心中比誰都清楚。 當年謝知府看中程通判,除了程通判貼得快之外,也是因為程通判性子比他機敏,為人也不如他溫和。 姜通判的脾性只適合當佐貳官,他若是當了主官,很容易被底下人牽著走,正如他也鎮不住府城中這些老jian巨猾的富商一般。 終于到了這一日。 快過年了,知府衙門中張燈結彩,爐火燒得旺旺的,召集士紳鹽商的偏廳內也溫暖如春,如此盛事,姜通判、戶房書吏等人都坐在一旁,主位則空出等柳賀到來。 “周員外,您到得真早。” “顧員外,您家今年又添丁進口了,真是好福氣。” “……” 府中商人自是知曉柳賀召集他們是為了什么,不過如錢家、賈家那般有勢力的可以不賣柳賀面子,他們這些普通商人卻不能不給。 時辰還未到,偏廳內已有不少商人到了,眾人見前面幾排都空著,均是露出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 “錢員外今日恐怕是不會來了。”有知曉內幕的商人輕聲嘀咕,“咱們知府大人前些時候可是把他家狠狠得罪了,他如何會賣知府大人的面子?” “那幾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人家有本事得罪府臺,咱們還是乖些來吧。” 漏刻已經快到了,姜通判聽得門外腳步聲,料想府臺大人此時應當是到了,可偏廳內竟還沒有坐滿,預想著再過一會府臺大人發怒的模樣,姜通判不禁悲嘆了一聲。 門外腳步聲作響,門被推開的瞬間,姜通判忽然瞪大了眼睛。 滿室的商人們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之色。 平日最為張狂的賈員外竟來了! 姜通判也知,府城諸鹽商中,賈員外一貫是最能喊叫的一個,此次府臺召集議事,也是他喊聲最響。 賈員外臉色雖有些不愉,卻仍是和姜通判客氣地打了個招呼。 姜通判抬眼望了望窗外,這太陽今日的確沒從西邊出來啊! 賈員外低著頭,往前排坐下,他抬眼看身側人時,竟發現對方是興化縣的李鄉紳,賈員外數年前與李鄉紳打過交道,他賈員外生意做得不小,可無論如何也是比不過有一個首輔哥哥的李鄉紳的,眼見得李鄉紳都老實過來了,他心中的怒火也就稍稍澆熄了些。 可令他震撼的卻不止如此,他坐下后不久,下一個入內的讓他不由張了張嘴。 那日他們幾人聚在意滿茶樓說了什么,賈員外心中記得清清楚楚,可眼下,出現在他面前的分明是寧家的寧員外! 他們信誓旦旦說,府臺相邀他們絕對不來。 寧員外也沒料想到會在此地碰上賈員外,彼此尷尬一笑,尷尬中有一分無可奈何。 而接下來,正如玩猜謎一般,季員外與錢員外都到了,還有幾人來得有些晚了,偏廳里原有幾張空位,這時卻擠不下了,他們只能站了片刻,等候姜通判派人再搬張椅子過來。 知府大人還未至,偏廳內卻一片靜謐。 姜通判及戶書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 了震驚。 以往謝知府在任時,府中這些鹽商們哪個不是把架子端得高高的,三請四請不愿來不說,即便是扶危濟困之事,若是府衙中未曾將他們美名傳揚,鹽商們通常也是不給面子的。 姜通判想起前日他去找柳賀,他心中憂慮萬千,柳賀卻仍安安穩穩地寫文章,似乎完全未受此事的影響。 姜通判此前以為柳賀是強撐,現在想來,柳賀分明是智珠在握啊! 但他左思右想依然不知,柳賀是如何將這群驕兵給降服了的。 …… 眾人既然都來了,互相嘲諷也沒必要了,于是便談起了今年這一年的收成,今年漕督衙門及府衙將揚州府內的河道疏通了一遍,鹽運船及商船都未受阻,因而鹽商們的生意比往年好了不少。 但嘴上他們仍是抱怨,有說鹽價便宜的,有說私鹽猖獗的,還有人將運輸中的損耗都計入其中的。 姜通判聽了不由撇撇嘴。 他是正六品,月俸只有十石,這些鹽商們個個腰纏萬貫,還在這里抱怨不休,他們算賬時算的恐怕不止運途的漂損,連他孫子養的狗每日吃的骨頭都算進去了。 鹽商們談論了片刻,只聽門外一聲輕響:“揚州知府到。” 滿室的嘈雜聲在這一刻化為寂靜。 眾人視線之中,一名身著緋袍、樣貌十分年輕的官員緩緩入內。 無論此前他們有多少腹誹,這一刻都是起身行禮:“見過府臺大人。” 柳賀目光掃視一圈堂下:“各位不必多禮。” 柳賀話語中不見多少威嚴,但當他目光看過來時,眾位鹽商都是不敢與他對視。 眾人初見柳賀時,他不過是謝知府身邊只知附和的同知,儒雅謙遜,謝知府說什么,他便應什么,可眼下不過短短數月,柳賀身上已滿是一府主官的威嚴。 如此年輕便掌握生殺予奪之權,難怪如此好斗。 第146章 商稅 柳賀在主位上緩緩坐下,偏廳之中,他年歲最輕,可卻沒有任何一人敢輕視他。 知府除了受朝廷任命、掌一方事外,其威嚴也來源于自身的行事作風。 前任謝知府是個愛弄權、平日出行威風八面的官員,但闔府士紳卻不畏他懼他,因為謝知府自身就有缺點,且他的威風只針對下屬和百姓,對士紳們卻極是客氣。 柳賀卻不同,他為同知時就可痛揍錢家一頓,自他為知府后,揚州街頭已不見了錢家二公子縱馬的身影了。 百姓們倒是拍手稱快,唯有馬商心痛自己折了一門大生意。 柳賀目視著堂下:“諸位,本府邀各位所商量事,此前姜通判已告知各位知曉。” “本官任揚州知府已有半年,在這半年中,本官查閱自洪武朝至今的商稅額數,竟發現一怪事,洪武朝時,咱們揚州府繳納的商稅尚且能有三萬兩白銀,怎么到了萬歷朝,各位都穿金戴銀,稅卻一日交得比一日少了?” “太/祖體恤,故而將這商稅定為三十課一,本府覺得,相比田稅,商稅已是極其優渥。”柳賀問,“各位覺得是也不是?” “賈員外,你家去歲交了多少商稅?” 被柳賀突然點名,賈員外有些發懵,猶豫再三才答道:“六百兩。” “是五百九十八兩,賈員外,這二兩銀子本府可沒有多收你的。” 賈員外這話一出,便有不少士紳偷偷發笑。 “諸位為何發笑?是否也覺得這稅少得可憐?”柳賀輕笑一聲,“諸位莫要笑,咱們揚州府已算是交得多的了,各位可知前年浙江一省茶稅收了多少?” “府臺大人,浙江產龍井、白茶、毛峰,茶稅想必是收的不少的。” 柳賀緩緩舉起一只手,再伸出一根手指:“六兩。” 他聽到數據時也有些不信,但這的確是柳賀在戶部查到的數據,四川布政司課稅的茶葉產量是五百萬斤,但茶稅只收了二萬兩,揚州府以鹽稅為重,淮鹽看似一本萬利,但實際上課稅的官鹽只有四成,大約有六成都是私鹽。 “本官說這些并不是想為難各位,但明年商稅若還是這個數目,各位就是在為難本官了。”柳賀道,“本官行事有一個準則,你不為難本官,本官便不為難于你,但你若為難本官……” 柳賀抿了一口茶:“各位有什么看法,盡可以在此處說了。” 柳賀這話落下,鹽商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當第一個出頭的。 “李鄉紳先來說說,興化縣中,你家生意做得最大。” 柳賀第一個點了李鄉紳的名,眾人都知,這李鄉紳是前任首輔李春芳的弟弟,或許是李春芳這個兄長太過出眾,李鄉紳生來就是拖后腿的,之前靠著李春芳蔭了官職,李春芳回家后,他便老老實實當起了鄉紳。 “這……稅明年我們一定交滿。”李鄉紳笑道,“若交不滿,明年府臺大人你盡可來興化查實。” “今年的還補嗎?” “補……但眼下是年關,一時之間也湊不出那么多銀子,府臺大人可否寬限一二?” “你既這么說了,本官就寬限你半月。” “府城錢員外今日可來了?” 錢員外老老實實地站起:“府臺大人,這稅……明年一定交滿。” 廳內眾士紳:“……” 這李鄉紳與錢員外今日究竟吃了什么藥,他們原以為今日能看到錢員外怒喝狂府臺,李鄉紳撒潑知府衙的場景,可這兩人今日竟比待宰的羔羊還乖。 柳三元究竟做了什么? “儀征縣周員外。” “草民在。” “周員外,旁人都說你是儀征縣數得上號的富商,去年怎么就交了這么點稅?”柳賀道,“儀征縣中,就你稅交得最少。” 周員外被他點名后汗如雨下:“草民明年一定交滿。” 周員外身家自然不如府城那幾家,但在儀征縣中,有一條街都是他家的鋪子,財力可謂驚人,這人去年納了七十二兩商稅,簡直是把前任謝知府當成傻子在耍。 他原想著,若是府城幾位鹽商反抗一二,他倒是能在其中渾水摸魚,把這稅給躲過去,可誰知道他今天竟被柳賀點了名,錢員外等人又主動說要將稅給交齊,他不想交也只能跟著交了。 “各位如此支持,本府甚是心悅,各位都是本府的大商人,此前本府造橋鋪路都有各位的一份功勞,商稅之事,也要仰仗各位。”柳賀道,“正如方才本府給李鄉紳的期限,各位半月之內須將去歲的商稅納齊了,前些年的本府可以既往不咎,可今后若還有人漏交商稅,本府也不會客氣。” 眾鹽商自然齊齊稱是。 眾人散去時,偏廳外,錢員外與寧員外相視苦笑:“錢兄,你莫不是也被知府找上門了?” “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