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05節(jié)
他任這府官也有幾月了,這幾月他或查看賬冊,或親自造訪各縣各州,可以說,這揚州府中幾乎沒有一件事令他滿意。 柳賀也反思了一下,他畢竟是程序員出身,被pua到天天加班,保持高效的習慣幾乎融進他骨子里了,在這大明朝,他不可能要求官員也如他一般。 然而官員并非百姓,在柳賀看來,官員能將自己分內(nèi)之責做好已經(jīng)是百姓的幸運了,然而揚州府中多的是不為百姓考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碩鼠。 柳賀視線在那官吏身上停留片刻:“將此人綁起來,留待發(fā)落,若有貪污克減者,嚴懲不貸。” “府臺大人饒命啊!下官自認勤謹,照料這些孤老就如同照料自己的父母一般,絕對不敢有絲毫懈怠。” “路大有,本官已是很給你臉面了。”柳賀道,“按你所報,這養(yǎng)濟院中有老人六十六,自兩年前起便是如此,本官來問你,這兩年之中,便沒有老人過世,沒有新增?你每月報的米糧數(shù)都一樣,可床有多少張,多少老人住在這里,你當本官看不見嗎?” “給本府細算路大有任此職后貪下的米糧數(shù),本府要他盡數(shù)吐出。”柳賀道,“程通判識人不清,降一等俸祿。” 程通判心中雖有些不服,但柳賀這般說了,他也只能認罰。 “本府丑話說在前頭,本府官員中,若是有人貪污了銀兩,在不該伸手的地方伸手,或在辦事上拖了本府的后腿,本府定然嚴懲不貸。”柳賀微微笑道,“誰不讓本府有好日子過,本府便不讓誰有好日子過。” 他目光掃過諸位下屬:“到時我不管你是誰的人,又和誰關(guān)系親近,便是皇親國戚本府也照參不誤。” 柳賀對下屬一向?qū)捄停y得如此嚴厲,眾官員都是不敢應聲。 “養(yǎng)濟院中諸事便留程通判處置,處置后將結(jié)果及時匯報本府。”柳賀給程通判下了令,“程通判又管錢糧又管恤孤事實在辛苦,往日鹽運司衙門那邊應當也是你在打交道,本府知曉你才干過人,卻不能將諸事都壓在你肩頭。” “姜通判,你日后便辛苦一二,將程通判肩上的擔子給挑起來。” “下官聽令。” “府臺大人,錢糧諸事下官都已習慣了,貿(mào)然換人恐怕會讓府事不穩(wěn)……” 柳賀伸手止住了程通判的話:“本官并非要卸你的職,只是讓姜通判暫代一陣,等養(yǎng)濟院中諸事了了,你再回來掌錢糧事。”柳賀道,“程通判莫要以為恤孤事是閑差,民生乃是根本,孝老敬老更是吾輩讀書人的職責,程通判可謂重任在肩啊。” “正是,程兄平日最是樂善好施,必定不會辜負府臺重托。”姜通判起哄道,“下官聽養(yǎng)濟院來報,說院中房屋年久失修,火爐也少了一些,還要為養(yǎng)濟院配幾個大夫,既然程兄管恤孤事,不如將這些要求一并解決了。” “本官也正有此意。” 養(yǎng)濟院雖與官員考核息息相關(guān),但此前程通判掌一府錢糧,還是揚州府這等交通要塞與鹽運重地的錢糧,經(jīng)手的銀子如流水一般,府中富商、士紳等都待他客客氣氣,然而謝知府卸任不過幾月,他竟被柳賀趕去分管恤孤,程通判一顆心仿佛泡進冷水里一般,拔涼拔涼的。 他早知柳賀會對他動手,但他猜測是因鹽事和商事,程通判原想著,若是因鹽商之事被柳賀懲治,他還能聯(lián)合府中士紳給柳賀一點顏色瞧瞧,但眼下,柳賀竟命他專管恤孤事,程通判想反駁也做不到。 第139章 夫妻對談 柳賀是上官,分配下屬官員任務是他的權(quán)力,若是那等專橫跋扈的官員,直接將下屬權(quán)力收走也是常事,柳賀已是十分講規(guī)矩的了。 然而在程通判看來,柳賀不過是沽名釣譽的小人罷了。 恤孤事在府中諸事中可謂最麻煩,畢竟錢糧事只需看數(shù)目就一目了然,而恤孤一項,靠量是難以解決問題的,做得好不難,可好到能讓上級知曉卻很難。 程通判能說他不干嗎? 也是不行的。 恤孤事是太/祖時便已頒布的要務,本朝重孝,要讓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程通判若說他不愿干,以柳賀的秉性,一口大鍋能立即砸到他頭上。 程通判拿柳賀也毫無辦法,只能在心中痛罵柳賀三聲,人人都稱柳三元是本朝難得的直臣諍臣,但程通判覺得,柳賀分明是一個卑鄙小人,他表面上裝得不計較錢家事,暗地里卻將錢二公子行兇的罪證摸得透徹,連時刻都標記其上,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這般口蜜腹劍之人,竟是大明朝有史以來第二位連中三元者,那些考官莫非都瞎了嗎? 程通判能坐上揚州府通判的位置屬實不易,他在朝中無人,這六品通判也是靠討好上官才得來的,他在揚州府中掌錢糧,靠著與府中鹽商及鹽商背后官員的關(guān)系,程通判原想著,待謝知府升官外放時,自己再借機升至從五品,在從五品一職上頤養(yǎng)天年倒也不差。 可誰知謝知府半途倒了,接了謝知府職務的柳賀很顯然和他不對付,柳賀任府官后雖未有什么大動作,但程通判心中清楚,柳賀年紀極輕,他在揚州知府任上必不是為了養(yǎng)老,找人開刀只是早晚的問題。 …… 巡視過養(yǎng)濟院,明日柳賀便要將謝知府留下的案卷審了,每一日他都覺得事務極其繁忙。 回到家,他匆匆喝了口水,喝得急了有些嗆,便被楊堯嗔怪了一句:“慢一些,又沒人和你搶。” 楊堯是幾日前來揚州府的,柳賀寫信回家后,她便知這一回來揚州和春節(jié)前小住幾日不同,因而搬家時她特意雇了一條船,將家中常用的物什全帶上,滾團也一道過來了。 滾團如今已是一條懶散的老貓,毛發(fā)愈發(fā)稀疏,全家只有妙妙能鼓動它出門,妙妙精力足,偶爾滾團陪她玩時,柳賀都能從那張貓臉上看到無可奈何的神情。 楊堯正在看帖子,柳賀拿起桌上其中一封道:“竟有這般多?” “這已是篩過的了。”楊堯道,“若是全收的話,恐怕有京中十倍的數(shù)目。” 穿越小說里愛寫明代女子大門不邁二門不出,事實卻非如此,如新春、元宵、中秋這等節(jié)日,郊游踏青的女子其實不少,南直隸各府中,蘇、松二府織造業(yè)發(fā)達,女子便是踩織機的主流。 作為知府夫人,楊堯初至揚州便有本地官員、士紳家的夫人邀她游園、賞花,后院諸事也由她管,楊堯和紀娘子住進來后,柳賀每日吃得好睡得香,生活質(zhì)量節(jié)節(jié)攀升。 果然,他就是個廢物。 “若是不想去,你盡可推了。”柳賀道,“揚州府中,只吳夫人的面子你需要給一給,其余人無需理會。” 就算是鹽運使王煥的面子柳賀也可以不給。 他和王煥幾乎已經(jīng)是撕破臉了,也不必上趕著討好對方。 “去還是要去的。” 楊堯雖不適應那般場合,不過她畢竟是士紳家族出身,長輩中更出過楊一清這樣的首輔名臣,論家世絲毫不弱于一般的官員家眷,且她到揚州府的目的之一就是彰顯存在感,將那些心懷惡意的人自柳賀后院趕出。 “每日只見著相公多么無趣。”楊堯道,“若非這些宴請及賞園會, 我也不知揚州府中有這么多好玩的去處。” 柳賀瞅她:“竟敢說相公無趣,娘子真是大膽。” “真是如此。”楊堯道,“在聚會中可聽戲,可賞園賞花觀鳥,可聽絲竹弦樂,還可作畫吟詩,比你們男兒家平日忙碌的事有趣多了。” 楊堯是知府夫人,與她相交的自然多是府中官員及士紳的女眷,在這些女眷中,楊堯是年歲最輕的那位,因而只需看就夠了,不需要親自上陣展示。 “那你是想與他們在一處,還是想與夫君在一處?” 柳賀難得如此作態(tài),楊堯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那相公先陪我下一局棋。” 柳賀:“……為夫的棋藝是同岳父大人一道下棋練出來的。” 楊鄉(xiāng)紳是個臭棋簍子,柳賀的棋藝自然比他強上不少,不過究竟能不能勝過楊堯,柳賀心中其實也不是十分肯定,在他看來,他家娘子十分內(nèi)秀,但是論下棋作詩或許還比他這個三元郎更強一些。 他將娘子只是在維護他可憐的自尊心罷了。 棋盤擺出之后,夫妻二人一開始只是試探,之后楊堯便毫不客氣地吞柳賀的子,柳賀下棋時很謹慎,楊堯卻是大開大合的風范,與楊鄉(xiāng)紳的風格有些相似,但她護盤的本事比楊鄉(xiāng)紳可強多了,她放了一子,柳賀皺著眉思索,就見自家娘子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 “娘子盯著我做什么?” “快些下。” “娘子稍待。” 柳賀自認謀慮不少,可惜依然被楊堯吃得片甲不留。 “再來一盤。” “相公倒是把我爹的脾性染上了。” 柳賀為官之后,夫妻二人這般相處的時光格外難得,楊堯自然也不想將它破壞了,兩人便這般一盤一盤下了起來。 到最后一局時,楊堯?qū)⒘R最后一個子吃了,便輕聲道:“我有一事要告知夫君,這事不適宜在娘面前說。” 楊堯表情鄭重,柳賀思索片刻,道:“莫非是家事?” “正是。” 柳賀猜也是,若是公事,紀娘子并不懂,楊堯也沒必要特意在她面前說,只有家事,而且是和紀娘子有關(guān)的家事,楊堯才會這般道明。 “難道三叔三嬸出了什么事?” “三叔三嬸一向很好,平叔讀書也很用功,今年已經(jīng)過了縣試了。” 柳賀心里有些慚愧,三叔三嬸待他那么好,他連平哥過縣試的消息都不知道。 “三叔說你公事繁忙,過了縣試這種小事就不必說給你聽了。”楊堯笑道,“平哥也是在丁氏族學讀的書,先生們知曉他是你的族弟,對他多有照顧,三叔三嬸也十分感激。” “那是什么家事?” 柳賀與紀娘子關(guān)系親近的家人也只有三叔與三嬸,二叔已是多年不往來,柳賀任官之后二叔倒是來找過他幾回,只是柳賀態(tài)度堅決,他也拿柳賀沒有辦法。 “莫非是二叔……” 一看楊堯表情,柳賀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仔細想想,此事并非沒有可能。 柳賀在揚州府任官,二叔柳義雖住在鎮(zhèn)江府中,可下河村和揚州府相聚并不遠,比去一趟應天府容易多了,從瓜洲過來,半日都用不著。 自柳賀與紀娘子搬出下河村之后,和柳義夫妻的叔侄情誼就等于斷了。 紀娘子的性子已經(jīng)是很軟的了,日子過得富庶之后,她逐漸忘了過去吃過的苦頭,對待下河村、紀家村的親朋都算是厚待,其中就算有人曾看不起他們母子倆,紀娘子如今也不當回事了。 唯獨柳義,以他娘的脾氣都很難原諒。 紀娘子自認一輩子沒做過惡事,柳信也是如此,對柳義這個兄弟可謂仁至義盡,不說家中條 件不是十分好,便是家中十分富裕的,待親兄弟也不會如柳信待柳義一般。 兄弟二人的名字,柳信將“信”這一字做到了,可柳義卻將無情無義這個詞做到了極致。 柳賀問道:“莫非是二叔借著我的名頭招搖撞騙了?” “聽說是。” 柳賀坐下來:“娘子是如何得知的?” 柳賀在揚州府中也待了些時日,若是柳義借著他的名頭招搖,他這邊應該早有消息才對,可今日他卻從楊堯口中聽說這個消息。 “我也是偶然得知,還是有一日三嬸來家中閑談,和我說起村中發(fā)生的事。”楊堯道,“下河村人說,二叔似乎去揚州發(fā)財了,但細節(jié)如何我并不知曉,只知二叔與旁人說,他侄兒如今任揚州知府,他去享一享福難道不行?” 柳賀:“……這便是朝廷只許異地任官的緣由。” 他任這揚州知府已是破例了,且鎮(zhèn)江府與揚州府雖同屬南直隸,但畢竟是不同的二府,就算有親朋受柳賀照顧,他能照拂的也不過一二人罷了。 可誰知道,柳義居然真的跨府享福來了。 “這事我沒讓娘知道,她若是知道,恐怕又要傷心了。” 楊堯與紀娘子關(guān)系很好,平日里一向憂心紀娘子的身體,唯恐她被氣著,但柳義這事又不能不說,楊堯早就從柳家人口中聽說過柳賀二叔的秉性,她覺得,若是二叔闖出點小禍也就罷了,就怕他被人利用反過來攻訐柳賀。 柳賀道:“我派顧為再去查探一二。” “相公,我覺得,若是二叔真在城中招搖撞騙,城中百姓應當聽說過傳聞,但眼下只有下河村中人知曉二叔來了揚州府,你在府衙中卻一點消息未聽到,恐怕是……有人將二叔藏起來了。”楊堯道。 “必然是如此。”柳賀沉思道,“眼下那些人的確不會出手,可某一日我與他們對上,此事便會成為我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