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03節
柳賀清了清嗓子:“王鹽司如此關懷,下官實在感動,如此下官就卻之不恭了,無功。” 顧為俯身,將一沓文冊遞給柳賀。 “鹽司大人也任過府官,應當知道,在老百姓眼里,咱們府衙的銀子是用不完的,可到了年尾,咱們也為發餉的事一直憂心。”柳賀道,“尤其前一任留下單據的話,后一任總免不了要發愁。” 柳賀將文冊其中一卷拿出:“原本下官只想與鹽司大人您面談,但鹽司大人為人實在真誠,竟將整個衙門叫來,只為幫地方解決煩擾之事,這般倒顯得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下官便直說了。” “鹽運司衙門嘉靖四十四年欠本府三千六百二十四兩銀子。” “隆慶三年夏日暴雨,鹽運司衙門請本地民役八百九十八人,飯食本該由鹽運司負責,至今未付,共四百二十一兩銀三十七錢。” “隆慶四年,鹽運司衙門欠本府……” “萬歷元年八月,鹽運司衙門欠本府……” “萬歷二年春,鹽運司衙門欠本府……” 柳賀語氣抑揚頓挫,可他念得越長,王煥的臉就越黑,最終幾乎變成了鐵青之色。 當著這般多下屬的面向他要債,柳澤遠其心可誅! 果然,此子器量如傳聞一般狹小! 第136章 知府事 鹽運司眾官員:“……” 他們就說,如此才是柳三元的風范,竟真有人以為柳三元是來鹽運司衙門求和來了。 鹽運司眾官員面上淡然,心中卻忍不住偷偷發笑。 雖說柳賀行事令他們面上無光,可堂堂鹽運司衙門,輸鹽可抵天下鹽稅之半,竟因幾千兩銀子被人追著上門討! 這柳三元為人又太過促狹,他賬冊上竟連三十七錢銀子都記得清清楚楚,鹽司想讓他丟丑,故而將他們這一眾官員叫至堂下,柳三元不僅叫他希望落空,反倒叫鹽司本人出了個大丑。 簡直……如傳聞所說。 柳賀合上賬冊:“下官在京中時就聽諸、陶二位學士說王鹽司為人誠摯,如今下官初任府官一職,王鹽司便對下官如此照顧,實在令下官感動流涕。” 柳賀裝模作樣地揉了揉眼角,王煥在心中暗罵此子jian詐,有本事真哭啊! 可惜被這么多下屬臣僚看著,他此前又將戲唱得太足,到這時已經被柳賀架住,下不來臺了。 王煥只能黑著臉,咬牙切齒道:“便依柳府臺所說,鹽運司衙門欠下的錢款,本府會全部奉上,多給一些也沒什么。” 柳賀卻伸手攔住他:“王鹽司仁義,揚州府中婦孺皆知,下官無功不受祿,只需鹽運司衙門將六千七百四十二兩五十六錢銀子返還就行。” “好辦。”王煥幾乎快被柳賀氣瘋了,但他面上依舊只能忍著,“來人,去將咱們欠柳府臺的銀子清點了,早日還清。” 若揚州知府還姓謝,他自然是沒有膽量找鹽運司衙門要債的,可眼下換成了柳賀,他才不管王煥是不是丟面子。 王煥官位雖高他半級,兩人卻非上下級的關系,鹽運司衙門屬戶部,揚州府則是地方,兩者之間本就是互有矛盾又互相仰仗的關系,不過鹽運司衙門財權重,地方官員大多敬他們一分罷了。 何況王煥才剛剛參過柳賀,柳賀卻要客客氣氣和他一笑泯恩仇,他柳三元的臉往哪兒擱? 殷士儋都能因高拱阻攔其入閣和高拱來一場拳擊,柳賀又怎么會對鹽運司衙門服軟? 王煥要派人將銀子點好讓柳賀帶走,柳賀卻又換上一副極和善的神色:“王鹽司對小弟的心意小弟已了解了,小弟心中感動莫名,不過是幾千兩銀子罷了,鹽運司財大氣粗,王鹽司又如何會拖欠?” “王鹽司實在不必著急,過幾日再送去也是一樣的。” 王煥:“……” 鹽運司眾官員:“……” 他們今日也算是見證了無恥的極致了。 這柳三元進入官場才幾年,怎么臉皮竟如此之厚,到底是向何人學的? 眾人一聯想,柳賀是南直隸本地的官員,鄉試座師是吏部左侍郎王希烈,只差一步就能邁入尚書序列,何況吏部侍郎的分量一貫是很重的,如今內閣的閣臣中,呂調陽與張四維皆任過吏部左侍郎一職。 而柳賀會試時的座師是……張居正與呂調陽。 若按一貫的觀點,弟子一切承于師……罷了,倒不如說柳三元天生難惹。 …… “這柳三元當真不怕得罪了鹽司?”鹽運司一位官員嘀咕道,“日后城中收稅,及府衙興學校、水利等,都得依靠鹽運司衙門。” “柳三元年少,心氣總比旁人高些,等他真正撞了南墻,就當知曉得罪鹽司多么不智了。” 揚州城中富商眾多,盡管一府財稅并非僅由鹽商,但鹽商們在此興商業、修學校、興水利、助危濟困,揚州府城中大大小小的客店、商鋪、碼頭,均和鹽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前幾年高郵、興化等地遭遇水災,前任知府 便是請府中富戶慷慨解囊,鹽商們出了大力,前任知府甚至專門為鹽商們刻錄了鄉賢集。 在這種情形下,柳賀著實不該得罪鹽運司衙門。 …… 柳賀上門倒也不是純粹惡心王煥,這六千多兩銀子雖沒什么大用,卻可以支付一部分此前欠下的俸祿,而且這筆銀子在府衙眾人看來已經是收不回的爛賬了,柳賀一出手便將銀子要了回來,如此也可展現柳賀這位新任府官的威信。 柳賀這幾日一直在熟悉衙門中的情況,對揚州府衙上下也有所了解。 揚州府衙中有同知一人,通判二人,推官一人,柳賀上任后,劉同知和姜通判便已和柳賀交了投名狀,唯有一位程通判據說是前任謝知府的心腹,他在府衙中分管錢糧,柳賀要賬冊時,錢糧上的賬冊上交是最遲的。 柳賀看書快,賬冊這塊,因為有前世的基礎,他看起來自然也毫無阻礙,府衙去年的賬目及文冊他只用了幾日就全部看完,看過之后柳賀的感受是——謝知府在任上是干了事的,但干的不多。 以柳賀對謝知府的了解,對方是那種酷愛抓權之人,同知雖為佐貳官,但因謝知府專橫的緣故,劉同知的權力甚至不如程通判,后者因謝知府之故在府衙中如魚得水,儼然是府衙中的二號人物。 謝知府在任時,刑名判案比以往少了許多,但百姓遞交的訴訟卻并未減少,百姓遞交訴狀,訴的多是府城中有根基的士紳,謝知府對此卻毫不積極,以致柳賀一上任,付推官便將歷年的刑訴案卷堆到了柳賀面前。 這是刑名上。 工程上,謝知府倒是把揚州府衙修葺過一遍,柳賀也是沾了他的光,所用的家具桌椅等都是上品,然而謝知府也只是好自身享受罷了,府學年久失修,府學教授及工房書吏都數次上報此事,謝知府卻置之不理。 除此之外,城外的糧倉也常有蟲蛀,導致耗損嚴重,謝知府命戶房關照一二,戶房上報問題后,他只命江都知縣解決此事,之后便沒有再問。 但謝知府卻與漕督衙門、鹽運司衙門相處極佳,在本地士紳口中也很有官聲,府中有事時,眾士紳都慷慨解囊。 河工一事之前是由柳賀負責,揚州城中的情況柳賀了解頗多,倒不必額外再關注。 外官在任上,最重要的便是財稅、刑名、水利、文教等事,柳賀初時不覺,自己真正坐到這位置上,才覺得事務繁雜博大,幾乎事事都要耗費大量精力。 當然,治理一府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柳賀必須要徐徐圖之。 …… 柳賀任這揚州知府面臨的第一樁事就是夏糧的征收。 夏糧每年八月前必須納完,柳賀翻看了往年的賬冊,揚州府的夏稅是麥七千七百一十石左右,此前因受洪災影響,府中夏稅交納出了些情況,但今年因淮河水道被疏浚的緣故,夏稅征收應當比去年好一些。 作為知府,柳賀只需將任務攤派下去,揚州府下轄三縣三州及府治江都縣必然都能將夏糧納完,不過柳賀年少時畢竟也經歷過交稅的事,這交稅看似簡單,可于百姓而言,交過稅后還剩多少,幾乎是一年生活的盼望。 夏稅開始征收時柳賀還未上任,程通判負責督導此事,但柳賀對程通判并不十分信任,對方向他匯報了什么,柳賀只挑其中一部分聽。 “夏稅之事乃重中之重,我等再謹慎也不為過。” 自洪武朝時,朝廷便對夏稅征收一事十分看重,明初朱元璋愛殺頭,官員們對征稅一事絲毫不敢怠慢,畢竟一不小心就可能人頭落地,而到了現在,夏稅的征收也是官員考核的重點,官員們寧可辜負百姓也絕對不可能辜負自己,哪怕東挪西借都必須將夏稅收齊不可。 揚州府地處富庶,柳賀倒不必憂心夏稅收不 齊,但在夏稅征收時,他還是去府中及各縣探訪了數次。 因此前柳賀與錢二公子之事,揚州府的官員們都知曉他愛微服私訪的習性,在收糧時自然更謹慎些,唯恐柳賀這三把火燒到自己頭上。 眾人雖對柳賀行事有所耳聞,卻并不清楚他任府官時是何做派,加上柳賀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一時不慎將天捅破也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柳賀這一回卻沒有微服私訪,他將程通判及府衙中負責夏稅征收的官員叫上,自江都縣始,每個縣和州的收稅點柳賀都必然要去。 “官吏中若有淋尖踢斛者,本府在百姓中安插了人員,一旦看到,本府必定嚴懲不貸。” 至一處收稅點時,柳賀便要提醒一聲。 柳賀說話時聲音并不高,表情也不如前任知府威嚴,可他令一下,官員及胥吏們俱是聽命。 畢竟官員的威嚴除了有來自官帽的一部分外,也和官員本人的行事息息相關。 柳賀任同知是固然低調,可他連謝知府的彈劾都扳不倒,謝知府原以為能把柳賀擠走,結果先走的反倒是他自己,鹽運司衙門那邊也是如此,柳賀將其拖欠的銀子要了回來不說,鹽運司那位都轉運使為官一向霸道,柳賀去鹽運司衙門轉了一圈,據說都轉運使被他氣到胃疼。 但那又如何?柳賀依舊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柳賀對待下屬臣僚并非如謝知府那般兇狠嚴厲,但揚州府上下的官員都不敢小瞧了他。 如此夏稅的征收倒是平穩度過,但淋尖踢斛者依舊存在,柳賀懲治了其中幾個最過分者,直到夏稅入了倉,他才有心思專注于其他事情上。 治河之事依舊在進行中,柳賀每月也需抽出時間到堤壩上去看一看。 他也不由感慨,為官果然比讀書忙碌多了。 第137章 商稅 “府臺大人,這里便是您要審的案卷。”將案卷交予柳賀后,付推官靜靜立在一旁。 因前任謝知府積壓的案卷數量頗多,作為繼任者,柳賀自然要將這些卷宗一一看過,這些卷宗都是揚州府四縣三州審過之后無法處理,只能推至府衙一級的。 柳賀命付推官將卷宗整理過一遍,按難度對其進行區分,然而案卷能至府一級審理的,都是一些頗為疑難的案子。 大明朝對府官的考核中,審決訟案占據的分量極重。 柳賀的同年們在觀政的三月中都要苦學刑名律法,一甲三人倒是可以免除這一流程,不過在鄉試與會試中,判語也是士子們必考的內容,作為官員,掌握刑名訴訟是基本技能,對《大明律》、《問刑條例》、《大誥》等應當耳熟能詳。 不過在案件審理的實際過程中,官員們受自身領悟力及案件復雜程度的限制,判案總有偏向,因而百姓在與豪右發生沖突時,百姓總是處于不利地位。 若非冤情實在太深,百姓們也不會輕易到府衙狀告。 此刻出現在柳賀面前的,足足有五十余卷卷宗。 卷宗之中,多是涉本地士紳豪族的卷宗,付推官侍在一旁,柳賀看卷宗時他不敢打擾,待柳賀卷宗看完,他終于忍不住道:“府臺,這卷宗涉本府大族,若是處理不慎,恐有……” 柳賀微微一笑:“本府掌府事不久,對本府士紳大族了解不足,不如付推官與本府細細道來,這卷宗中所涉的究竟是何人。” 其實接任知府一職之后,柳賀便將揚州城士紳的底細摸了個遍,誰家在朝中仰賴何人,一探便清清楚楚,柳賀眼下問付推官,不過是想試探一番,這付推官是否愿意交上投名狀。 揚州府多數官員目前已轉向了柳賀這邊,唯獨那位程通判,柳賀查過賬目后,發現此人于錢糧一事上著實有些才干,可惜他的才干都用在為百姓做事以外的地方,謝知府在任時他倒是十分猖狂,眼下已經低調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