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02節
他若是將錢家二公子放了倒也罷了,偏偏跑到柳賀面前去當錢家的傳聲筒,事情敗露,他等于自絕于讀書人中,起復的希望十分渺茫。 賀知縣的官途并不長,若是運氣好的話,再干二十年也不成問題,如今卻只能回老家修書,其中憋悶可想而知。 …… “見過府臺。” 柳賀與揚州府的同知、通判、推官一一會面,他任同知時已經與在場的大多數官員打過照面,但彼此并不相熟,畢竟當時柳賀并不涉及揚州府城中的庶務。 見過下屬的官員后,柳賀并不急著立威,只是叫眾人將自身所涉事務卷冊搬到他的值堂,他看過之后再行了解。 知府衙門的建制就是朝廷的縮影,京中設六部,知府衙門則有六房,各掌吏戶禮兵刑工之事,屬官及書吏眾多。 待柳賀將衙門當值眾人見完,一天也所剩無幾了。 他不由將椅背上一癱。 新任命下達后,最驚訝的莫過于柳賀本人,他任同知時雖感覺到了許多不便,卻未想過張居正真有讓自己任親民官之意,原先柳賀雖為同知,卻只管河事,與地方庶務牽扯不多。 但現在他任知府一職,莫非是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柳賀在京中根基太淺,若是他緊抱著張居正的大腿,此時恐怕還在任他清貴的日講官,運氣再好些的話,可能已經爬到右庶子的位置了。 但……眼下卻是不必多想了,安心在揚州當一任知府吧。 俗語說,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知府和同知只差了一個字,地位卻千差萬別,不少官員寧愿任知州或知縣,都不愿在知府手底下任同知。 副手通常是用來干活和背鍋的。 柳賀在同知衙署里也是老大,可他這個老大手底下只有寥寥幾人,說起話來都不見聲響,可任知府過后就不同了,自第二日起,就不斷有人來到柳賀面前表忠心。 即便這些人此前對柳賀態度十分冷淡,眼下卻都換上了十足真誠的笑臉, 仿佛他們全是柳賀的心腹一般。 柳賀覺得這些屬官們過于積極,卻不知,在揚州府一眾官員眼中,他已經成為心機深沉的人物。 這些官員倒不是想討好他,只是江都知縣的先例在前,就算不能討好到柳賀,也萬萬不能得罪了他。 自第二日起,柳賀便在知府值堂中看文卷,看一年中所收之稅的文卷,看田畝人口的黃冊記載,看本地人事變動及在外官員,看歷年判案的文卷……他對揚州府諸事并不熟悉,看過一卷文冊后,若有不熟悉的地方,他便請相應的官員過來問詢。 好在河事他已經了解清楚,倒不必從頭再學。 看過文卷之后,柳賀的感慨是,一府正印官果然難當。 僅是衙門中的花銷便種類繁多,柳賀原以為,以揚州府之富庶,官員們到手的銀兩應當花費及時才對,然而核對賬冊后他才發現,揚州府固然豪富,但銀子集中在鹽商身上,地方上收的稅十分有限,官員們的俸祿也一直被拖欠。 當然,大明朝的官員就沒有靠俸祿活著的,各地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揚州府便是靠鹽吃鹽。 揚州府衙的賬冊中,有一份賬目顯示,鹽運司之前欠了揚州府一筆銀子,主要是雇傭人工、派遣兵丁護衛的花費,鹽運司衙門至今未給。 柳賀心想,人家都特意上京參過自己一回了,不親自上門打個招呼似乎對不起人家的努力。 柳賀當下便找來戶房戶書了解詳情,戶書聽過后,將情況如實匯報給了柳賀:“府臺大人,前任謝府臺上任時也曾去鹽運司衙門要帳,回來之后謝府臺便未再提及此事。” 柳賀問:“之后鹽運司中若有涉及人力之處,府中可還要出人?” “自然是要出的。”戶書道,“鹽運司貯鹽的倉庫也是由府衙準備。” 柳賀將賬冊再翻看了一遍,各項數據都被他記在心中,他命手下備轎,再叫上左右:“隨我去鹽運司衙門。” 柳賀平日不愛坐轎,轎子太慢,命人抬轎似乎也有些不人道,不過今日去這鹽運司衙門,轎子卻是必須要坐的。 第135章 鹽運司 鹽運司衙門位于東圈門,此處向東俱是揚州城內大鹽商的居住地,錢家也坐落于這條街上,放眼望去一片繁華景象。 此處無疑是揚州城中最繁茂、最鮮亮的地帶,住宅皆是青磚黛瓦,圍墻縫隙處可隱約瞧見坐落于其間的園林,鹽商好享受,也會享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是山水園林也仿的是蘇州形制建成。 年初時,柳賀和謝知府一道領略過其中的風光。 轎子很快來到了鹽運司衙門。 以往,柳賀作為管河同知,和鹽運司衙門的交集其實并不多,他所督考的只是揚州境內河工的完成情況,修筑堤壩、梳理河道,而在揚州府衙中,管戶倉錢糧的通判反倒常和鹽運司衙門打交道。 若非鹽運司衙門參了柳賀一筆,柳賀也不會特意上門找麻煩。 他疏浚河道明明是有利于鹽運,可鹽運司的官員不僅安穩坐著,還在背后給柳賀放冷箭,柳賀就算脾性再好,心中也有些容不得這種做法。 當然,從鹽戶及灶戶利益上說,治河并非好事,柳賀不知鹽運司衙門是否有這樣的考量。 吳桂芳與柳賀在鹽城、興化等地治水時,便考慮過將洪水自海口排出,然而鹽場民眾反對開海口,海口開鑿后,淡水進入堤外,必然會影響到灶戶煎鹽。 治水要治,兩淮鹽運也要正常開啟,在這件事上,吳桂芳擔起了與鹽運司衙門協調的職責,但據說協調結果并未如預想的一般。 動河本就是難事,再加一個鹽攪在其中,治水之事立即復雜了數倍。 …… 柳賀遞了官牌,待官兵入內通報,他便在衙門中默默閑逛了起來。 歷任揚州知府上任之后,都會先去拜訪漕督衙門,再到鹽運司衙門拜訪,這是歷來的規矩,揚州知府是四品官,鹽運司都轉運使卻是從三品,但對各府的知府們來說,想但一任鹽運使卻并不容易。 畢竟鹽運使掌著錢袋子,鹽運司衙門中僅屬吏就有八十余員,可謂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鹽運使到了各地,官員們俱是熱誠以待,論權柄絲毫不遜于知府。 當然,知府管一府財稅、民生、文教、軍事,一府官員與百姓皆仰其鼻息,地位也非其余官員可比。 “柳府臺,鹽司大人在正堂候您。” 柳賀笑道:“那便領我過去。” 在大明朝,戶部下設兩淮、兩浙、長蘆、河東、山東五都轉運鹽使司,都轉運使下也有同知、副使分司治事,當然,諸鹽運司中,兩淮鹽運司的地位與收益無疑是最多的。 柳賀今日見的,就是在朝堂上參了他一本的都轉運使王煥。 鹽運司衙門中,往來的官員只見一身著緋袍的官員入了正堂,揚州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員鹽運司衙門眾官都算熟悉,可這緋袍官員卻年輕得出乎眾人意料。 “楊大人,這是何人啊?” “應當是新任的揚州知府。”楊大人將聲音壓得極低,“就是那位柳三元。” 余下官員都是一副看好戲的神色,畢竟鹽運司衙門剛彈劾過柳三元的事人盡皆知,然而彈劾過后,柳三元不聲不響地接過了一府正印,他們都轉運使大人反倒受了申斥,這段時日鹽運司衙門上空陰云密布,都轉運使想盡辦法去找實證,可他一封彈劾原就來自錢家的狀告,如何能找到證據? 張相眼下雖未剝了都轉運使的官位,可為官若為宰輔所不喜,這官注定也做不長。 畢竟并非人人都是柳賀,得罪了張相還能風生水起,旁人都以為他柳三元該卷起鋪蓋回老家了,誰知他竟就在這揚州府扎下根來! 柳賀原是南直隸人,張相竟就讓他在原地任職了! “這柳三元著實太年輕了,今年可有三十?” “柳三元中狀元時不過二十一歲,如今應當是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便權掌一府,我二十五歲仍在家中苦讀,心憂著自己中不了舉呢,這人比人真能氣死人。” 柳賀二十一歲便連中三元,此事已經叫人羨慕嫉妒恨了,可自入翰林院以來,柳賀先輪值誥敕房,再任東宮日講、天子日講、會試同考,后雖因得罪張相被外放,卻只用了一年便自五品同知升至四品知府,短短四年就達成了不少官員奮斗半生的目標。 …… 兩淮鹽運督轉運使王煥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柳賀入內后,就見一頭發微白的官員笑著迎上來:“柳老弟,聽說老弟你榮升知府一職,老哥心中十分歡喜,正要上門賀你呢。” “鹽司大人客氣了。” 兩人面上帶笑,笑意卻都未達眼底。 王煥心中看柳賀十分不爽。 若非因為柳賀,他不會平白挨一頓申斥,原本他還想著再都轉運使的位置上升一升,再擔一任巡撫,之后便可名正言順地去戶部任侍郎。 眼下申斥倒是小事,他擔憂的是自己會給張相留下壞印象,之后再想升遷便難了。 因而柳賀來訪,王煥并未與他多談,只是說了幾句場面話,又請柳賀與揚州府中的鹽商們打好關系,王煥暗示柳賀,鹽商們背后都有人,若柳賀對待鹽商們如對待錢家一般,他這知府的位置絕對坐不安穩。 “謝王鹽司提點。”柳賀微笑道,“不過本官并不畏懼,咱們為官一任,又如何能受商人掣肘?” “柳府臺年輕氣盛,這般想倒也平常。”王煥道,“不過這揚州府的風可與京中不同,柳府臺可要小心被這風吹閃了腰。” 柳賀嘆息一聲:“王鹽司真知灼見,這揚州府中的風著實太烈了些,若非如此,謝知府也不至于回了老家,下官能至此官位,全要仰賴謝知府與王鹽司的照顧。” 王煥輕一咬牙:“好說,好說。” 柳賀坐姿比方才隨意了些:“王鹽司,下官今日來此,實是還有一事要麻煩鹽司。” 王煥心中知曉柳賀所來為何事。 揚州府素來富庶,但財稅依然要仰仗鹽稅,且富的是鹽商,知府衙門中可動用的銀子十分有限,因而歷任知府上任時,都要來拜訪鹽運司衙門,只為求收稅安穩,也求與鹽商們和睦共處,不給府衙添麻煩。 王煥心想,若是柳賀誠意懇求,他倒是可以放下成見,這般也能顯出他的大度來。 “柳府臺有事只管說,你我皆是朝廷官員,衙門雖分屬地方與戶部,但彼此間就該通力合作才是。” “那下官就卻之不恭了。” 就在柳賀說出請求前,王煥卻忽然將他攔住:“柳府臺,本官細想之下,若是事涉揚州府與鹽運司衙門,只本官一人在此恐怕不夠,須得將鹽運司中大小官員都叫來,如此才能滿足柳府臺所請。” 柳賀眉頭微微皺起,猶豫道:“王鹽司,這般不合適吧?” 王煥正色道:“既是公事,又如何會不合適?” 見柳賀猶豫糾結,王煥心想,自己這個法子必然是對了。 眾人皆知他因柳賀一事受申斥,可眼下柳賀卻不得不相求于他,此事必須得叫鹽運司衙門上下都知曉了,否則他在柳賀面前很難抬起頭來。 柳賀一再推拒,王煥再三堅持。 此地畢竟是鹽運司衙門,柳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依了王煥要求,讓鹽運司衙門的官員都一一入內拜見。 兩淮鹽運司衙門轄泰州、淮安、通州三司,還有督查各場倉的官員,盡管有幾位副使此刻在淮泰通三司,但在揚州辦公的官員們仍是烏壓壓站了一 片。 “柳府臺新官初任,我等鹽運司衙門官員當配合柳府臺行事。” 王煥這般要求,堂下官員們自然無不應聲。 盡管眾官員都知曉王煥與柳賀間的齟齬,此刻卻都眼觀鼻鼻觀心,只當無事發生。 “柳府臺,你便當著眾人面說一說,有何事要我鹽運司衙門幫忙?” 王煥從容地喝了一杯清茶,他這幾日心下煩躁,盡管茶葉是地方上進呈給天子的極品,他喝著卻沒什么滋味,此時見得柳賀為難,他只覺心中煩惱一掃而光。 即便柳賀升至一府正印官,還不是得來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