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01節
“下官覺得,為平息民間議論,先將柳澤遠從揚州同知任上免去才可。” 內閣之中,張四維試探道。 張四維對揚州府中發生何事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能重返朝堂,便是借了與武清伯李偉是老鄉的一層關聯,如今揚州鹽商中大半并非本地商人,而是徽商與晉商,晉商的后臺有武清伯李偉,張四維入閣以后自然也成為了晉商勢力的代言人。 張四維原先攀附高拱,高拱回家后他遭言官彈劾,無顏再躋身侍班之職,便返鄉回家,但眼下未滿一年,張四維便返回朝堂,且在張居正的支持下順利入閣,任三輔。 他和 柳賀關系不算融洽,又心知事情的來龍去脈,自然要想辦法將柳賀壓一壓。 不過此時張四維在內閣中根基不穩,一切都只聽張居正安排,若是張居正愿意保柳賀,張四維自然不會令他不快。 張四維也覺得張居正與柳賀這對座師門生關系有些微妙,京中皆傳柳賀因得罪張居正被排擠出京,但張四維覺得,若是真被排擠,云貴二布政司完全可以讓柳賀大展宏圖,當年王陽明去了貴州,楊升庵去了云南,但柳賀卻同吳桂芳一道去了南直隸治水。 誰人不知吳桂芳是張居正的支持者? 治河乃是大計,張居正何必派一個自己看不爽的人過去? 果然,張居正目視著呂調陽:“和卿如何看?” 呂調陽道:“元輔,一家之言未免武斷,不如聽吳子實與柳澤遠是如何說的。” 張四維只能暫時作罷。 無論如何,呂調陽畢竟也是柳賀會試時的小座師,對座師而言,門生雖能用過就扔,但柳賀畢竟連中三元又簡在帝心,與他相關的事務,呂調陽言辭之間也頗為謹慎。 更重要的是,他同樣摸不清張居正的想法。 “那倒也好。” 內閣議事這一日晚,柳賀的自辯書竟已經快馬抵達京中,同時抵達的也有吳桂芳的奏折。 吳桂芳在奏疏中稱,柳賀在徐、淮、揚、泰四府治水時兢兢業業,事必躬親,各地堤壩俱是他親自勘核,可以說是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臣實不知柳澤遠為何遭劾,治河之計乃民生大事,去歲淮河疏浚以來,大運河上漕船、鹽船往來不斷,若因疏浚之故使船只行程放緩,耗費不過一日一夜,因河水疏通,漕船抵京之日比往日更早,何來耽誤鹽運之說?” 吳桂芳將鹽運司衙門狠參了一通,大意是鹽運司衙門之富庶朝野上下皆知,鹽運司衙門運兩淮之鹽,卻從不參與河槽的治理,漕督衙門不求鹽運司衙門鼎力協助,但為何鹽運司衙門偏偏他們治河時放冷箭? 吳桂芳表示,因鹽運司衙門這道奏折,他幾日未曾睡好。 “鹽船若因漕事被耽誤,鹽運司衙門與漕督衙門同在揚州城中,漕船與漕運總兵皆在淮安,鹽運使為何不來相商?” 之后,吳桂芳的奏疏與柳賀的自辯書中均提到,所謂的張揚跋扈是為何。 張居正讀完兩人奏疏后,便吩咐手下:“去請大司徒及大司寇。” 過了一會兒,戶部尚書王國光和刑部尚書王崇古到了。 張居正便將吳桂芳及柳賀二人的奏疏遞了過去:“近日對柳澤遠的彈劾,二位想必有所耳聞吧?” “鹽運司衙門及揚州知府說得頭頭是道,六科也是彈劾不斷,可事實竟是如此。”張居正道,“治河之事原本阻力就不小,然而有些官員不愿為治河出一份力也就罷了,竟連栽贓陷害、顛倒黑白的伎倆都用上了。” 王國光和王崇古讀著兩人的奏疏,相比言官們毫無細節的彈劾,柳賀的自辯書中卻將何日何時遇見所謂“寒了心的士紳”的事實一一澄清,他在自辯書中稱,“臣手臂傷不重,腿只疼了幾日,小女卻啼哭不止,夜間偶有驚醒……” 他又說,第二日命人前去江都縣衙問詢,卻被告知昨日被抓之人已被釋放。 至于錢家如何送禮,送了何禮,又是如何將管家錢貴及錢啟趕出,柳賀皆有紀錄,且有物證、人證。 王國光與王崇古翻至最后,只見人證一欄有當日因錢二公子縱馬受驚的百姓的手印。 柳賀這封自辯書上最絕的是,除了當日百姓的手印外,這錢二公子之后又開始縱馬傷人,柳賀竟將其數月之內縱馬傷人的每一日都記載了下來,一月記載了二十日,半年便有近一百日,足足數百位百姓的手印。 錢二公子當日賞柳賀玉把件的言論也被柳賀記錄在冊。 柳賀也在自辯書中明言,此事發生之后,他便在南京刑部備了案,只因自身“官卑勢弱”。 王國光和王崇古:“……” 好一個官卑勢弱。 但柳賀這封自辯書可以說得上是十分完美了,他本是文章大家出身,文章極易令人共情,加上柳賀將程序做盡做絕了,就連江都知縣的言論也都被他記載了下來。 這就是記憶力絕佳的好處。 盡管柳賀有博取同情的嫌疑,可王國光與王崇古卻很理解柳賀的憤怒。 堂堂五品同知,朝廷官員,殿試時天子欽賜一甲第一狀元,還是當今天子的日講官,遇上一商人之子竟遭如此羞辱,這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柳賀說,盡管他不信江都知縣之言,但因河事忙碌,他不愿在此事上多費精力,自春節后,他的妻女都已返回鎮江府,他便一門心思撲在治河上。 可柳賀的忍讓卻換來了污蔑。 鹽商為此擔憂心怯,柳賀做了什么嗎? 言官、鹽運司衙門及揚州府都不能拿出實證,可錢二公子縱馬傷人一事,揚州府中卻有數百百姓愿意為柳賀作證。 “汝觀兄,你怎么看?” 鹽運司是戶部下屬的衙門,王國光道:“此事須得核實過后再報元輔。” 張居正卻“啪”地將折子往地上一拍:“你任大司徒之職,仍知核實后再報,鹽運司衙門此事經過核實了嗎?經何人核實,又有何人作證,你令鹽運司衙門拿出章程來,本官要實證,明白嗎?” 張居正命手下中書將近日彈劾柳賀的奏章拿出:“若人人如他們一般,朝堂上下何人敢再任事?” 張居正翻一本便念出其中一句,念到后來,他臉上再無怒色,而是冷色了:“他們不就是嫌柳澤遠修河礙眼嗎?本官偏偏要讓柳澤遠一直礙著他們的眼。” 第134章 新任知府 宰相一怒非同小可,王國光與王崇古著手去查此事,事情自然很快水落石出。 一切皆與吳桂芳及柳賀奏章中所說一致。 言官們此前口口聲聲稱柳賀為禍地方,此時卻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 難怪柳賀會憤怒到將人帶到縣衙,那鹽商之子所說果真并非人言。 可這樣的人,到了地方官口中,卻成了被柳賀權勢威壓的可憐鹽商。 出手就是趙孟頫真跡的可憐鹽商。 呵。 柳賀自辯書中的手印就像打在這些言官臉上的耳光一般,鹽商之子當街縱馬傷人,柳賀堂堂一個五品官卻要受他的賞,朝野上下,敢賞他這位曾經的帝王師的又有幾人? 或者說,夠資格的又有幾人? “這柳澤遠為何微服上街,莫不是刻意設圈套?” 一位言官私下如此談到,可他這話還未說完,就收到了周圍人一致的看傻瓜的神情。 人家未至而立,小夫妻上個街又如何了?刻意設圈套何必帶上幼女? 士農工商,商在最后,柳賀堂堂朝廷命官,設圈套對付商人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鹽商猖狂如此,也不知背后站著何人?” 言官們急于補救自己的過失,紛紛上疏彈劾,只是此時彈劾的對象變成了鹽運司衙門、揚州知府、淮安知府等人,江都知縣更是被他們形容得一無是處——身為官員卻甘為商人驅使,即便此商非彼商,可他將讀書人及官員的氣節盡數拋開,自然成為了眾人鄙視的對象。 也有膽子略大的言官直接將矛頭對準了武清伯李偉,稱錢家正是背靠武清伯才如此猖狂。 武清伯此時也只得上疏自辯,說自己無辜自己委屈。 可言官們并不會輕易放過他,畢竟言官以彈劾同僚為業,最怕的便是遇上這種彈劾錯人的情況——京城百姓認為柳賀三元及第乃是文曲星化身,知曉柳賀受冤之后,便在私底下偷偷罵那些言官,說他們是瞎了眼的糊涂蛋。 言官最忌諱旁人說他們眼盲心盲,此時便一致地將矛頭對準了李偉,彈劾李偉的折子比彈劾柳賀的折子還要多上一倍。 李偉畢竟是外戚,和文官們并非一路人,他私底下買賣鹽引掙錢,柳賀因此受了天大的委屈,就連他們這些言官也被扣上了識人不明的帽子,不將李偉報復一遍怎么行? 可惜李偉畢竟是當今太后之父,天子的外公,就連張居正也必須看在太后和天子的面子上照拂一二,李偉好歹能逃過一劫。 但揚州知府與淮安知府的運氣就沒那么好了,張居正派出監察御史前往四府核查,御史在奏疏中說,柳賀與吳桂芳所說皆為實情。 自然地,原本給柳賀準備的降職待遇落到了這兩人的頭上,江都知縣被原地免職,淮安府通判也被免職。 …… 揚州知府衙門。 這是新任知府上任之后第一次坐衙,知府衙門中大小官員及吏員等都來拜見。 比之對待上一任謝知府的態度,對這位新任知府,眾人更是極恭敬,眼下揚州府下轄四縣三州中,江都知縣仍是出缺,其余人都低著頭,等待新任知府的到來。 誰能知曉?一年之前未被他們放在心上的柳賀竟翻身成了正印主官。 這一府之中,唯有柳賀能著緋袍。 高郵知州劉中立與寶應知縣此時都是慶幸,柳賀在揚州府治河時,兩人都算配合與恭敬,自認沒有為難柳賀的地方,總不至于落到江都知縣那般的結局,可其他行事拖沓的官員們臉色就很不好看了。 柳賀出現時,眾人神情都是一振。 柳賀模樣與他們上 次見時并無區別,可威勢卻已與那時皆然不同,他眼下被任命為揚州知府,治河之事仍然兼理,但府事同樣由他負責,眼下揚州一地的河事已然完工,淮安、徐州二府即便有未完工之處,在淮安知府及一位通判被免官的情形下,恐怕也會盡快將治河之事完成。 眾人原以為柳賀只是過江龍,可于他們而言,柳賀這條過江龍是真真正正成為了地頭蛇。 鹽運司衙門中,鹽運使雖未貶官,卻也受到了斥責,之后恐怕也不敢為難柳賀。 何況鹽業為朝廷專營,鹽運司經手的銀兩雖多,但揚州府需仰仗鹽運司的地方畢竟少,反而是鹽運司仰仗地方的情況多。 眾人不由心想,不知此時的錢家是什么心情? 欺負什么人不好,偏偏欺負到了柳三元頭上。 直到柳賀的任命下來,揚州城的官員們才知曉,柳賀是如何自辯的。 這人當真……不好惹。 錢家將二公子從江都縣衙領回去以后,眾人還以為柳賀是低了頭,可這人不聲不響之間已將證據列好,再加一份情真意切的自辯書,便是他所說七分真三分假,在旁人眼里也成了十分。 旁的官員會如此細致嗎? 柳賀的所作所為當真叫人心頭一涼。 按理說,新官上任時都要先燒上三把火,柳賀還未上任,這火已經燒得眾人心頭畏懼了。 聯想到凄涼返回老家的賀知縣,眾人也不由感慨,江都是府治縣,賀知縣自然牢牢抱住前任謝知府的大腿。 俗話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首縣的知縣則是所有知縣中最難為者,賀知縣在這揚州府可謂一直受著夾板氣。 可惜賀知縣抱錯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