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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00節

    某日柳賀下衙回家,聽到顧為說,錢家派人上門送禮,為那日錢二公子沖撞柳賀一事致歉。

    柳賀一看,錢家送給自己的是趙孟頫的一幅真跡,還有送給楊堯和妙妙的禮,均是精妙絕倫,尤其送妙妙的一個珍珠鑲嵌而成的玉兔,玉兔全身雪白,珍珠光滑而無一絲細紋,觸手又極溫潤,一看便是難得的珍品。

    大明天子愛珍珠,民間珍珠的價錢也并不便宜,就品相上來說,錢家出手著實不凡。

    柳賀思忖片刻,將錢家送的禮原數退了回去,并非柳賀有多么高風亮節,但他和錢家及錢家背后的貴人都并無交情,隨意收禮反倒容易落人口實。

    ……

    第二日,江都知縣來同知衙署拜訪了柳賀。

    柳賀雖為同知,但這揚州府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僚都唯謝知府馬首是瞻,柳賀說話聽的人不多,只有在治河事上他會與各州縣官員打交道。

    江都知縣一見柳賀就誠惶誠恐:“柳司馬,下官特來告罪。”

    柳賀心中清楚江都縣令說的是何事,面上還是一副疑惑模樣:“賀知縣,這才剛過正旦,你何故急匆匆來告罪?”

    “司馬,那日街頭縱馬傷人之事,下官已經派人查清了,實情未能在第一時間告知司馬,實在是下官的過失。”賀知縣低著頭,和柳賀解釋道,“那日縱馬之事都是錢家下仆錢貴與錢啟所為,他們在外隨意揮霍錢家二公子的名聲,錢家家主也極是震怒,已將那二人逐了出去。”

    解釋過之后,賀知縣沉默了片刻,似是在等待柳賀的回應。

    但柳賀許久都未出聲。

    二人心中皆知,賀知縣的話純粹就是糊弄柳賀,但內容如何其實并不重要,關鍵在于柳賀是否接受這樣的解釋。

    只要柳賀接受了,那就天下太平。

    過了一會兒,柳賀方才笑道:“錢家為一個仆人送如此重禮,富庶可見一斑。”

    “司馬有所不知,那錢貴并非錢府管家,在外卻到處以管家自居,他在外招搖撞騙竟撞到了司馬頭上,下官查明實情后也十分震驚。”

    柳賀道:“倒是辛苦賀知縣了。”

    “下官并不覺辛苦,司馬為治河之事勞心勞力,辛苦的是司馬才對。府臺也常與下官等說,揚州府等來了司馬,河清海晏之日近在眼前了。”

    賀知縣說起這番話時神色才略放松了一些,他不怕柳賀說話,出言諷刺也沒有關系,就怕柳賀不出聲,畢竟柳賀任過天子日講官,心氣自然是極高的,若是他一時沖動將這事往上捅,揚州府上下面子上也不好看。

    賀知縣來見柳賀,也有替謝知府傳話的意思。

    待賀知縣離去后,柳賀問顧為:“本官看著是那等眼瞎心盲之人嗎?”

    “大人您是不是眼瞎心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謝知府希望您眼瞎心盲。”

    柳賀忍不住反思,或許是他這幾個月表現得太過人畜無害,謝知府真把他當成了hello kitty?

    若是賀知縣不上門說這些糊弄傻子的話,柳賀倒是能將這事揭過,可這人明顯要柳賀當個吉祥物,柳賀的叛逆心理還真就發作了。

    不過錢家的事畢竟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柳賀倒也不想鬧得滿城風雨,他估摸著,他和錢家二公子的矛盾揚州城上下都已經知曉了,江都知縣的態度就代表著揚州府上下的態度。

    畢竟錢家在此地扎根甚深,柳賀卻是外來的官員,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

    春節里發生的事過了一月有余,柳賀每月仍專注于治河

    ,似乎并未將錢家放在心上,揚州府的士紳們仿佛看到信號,以為柳賀在這件事上選擇了低頭。

    “我看這柳三元也沒什么骨氣,一聽錢家背后是誰便嚇跑了。”

    “京中傳聞他敢于違逆張相,我看他篩落張相子的考卷是假,沽名釣譽是真。”

    “他也不想想,錢家能將售鹽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背后無人如何能成事?”

    柳賀也聽顧為說,那位錢家二公子似乎又開始縱馬了。

    “為官太硬,旁人會覺得你沽名釣譽,若是太軟,又覺得你毫無氣節。”柳賀道,“看了一個月的賬本,容我歇歇難道不成?”

    這一個月內,柳賀看的是治河以來的花費,漕督衙門有一套賬本,地方上也有另一套治河的賬本,柳賀于是除了學治河外,也要學看賬,畢竟漕督衙門下撥給地方的治河銀是專款專用,每一錢銀子都得花到實處。

    柳賀只能說,賬本做得越完美的地方,賬上出現問題的可能反而更高。

    看賬之外,柳賀也常隨吳桂芳去看堤壩及河道的疏通,張居正對河道治理看得極重,到地方看河工進度時,吳桂芳與柳賀也都是盡心盡力,不敢有絲毫懈怠,兩人一月內在徐、淮、揚等地的河流處巡邏,地方上大多不敢怠慢。

    每到一處,柳賀總會親自將堤壩檢查一遍,他召集了數位河工為自己所用,到一處時,便請這些河工代為勘查,具體結果如何柳賀并不立即告知,讓心懷僥幸的地方官員心頭總有惴惴。

    對眼下治河的效果,柳賀心中還是有信心的。

    他將治河這幾月的經驗寫信給了張居正,卻也告知對方,黃淮分流后,徐州以下的黃河水患或許可緩,但徐州以上的黃河恐怕無法安瀾,只是徐州以上的山東、河南等地并非漕督衙門管轄的范疇,總漕與總河的合并似乎要提上日程。(注1)

    當然,此時僅是治理南直隸一帶的水患就已耗費了大量的銀錢,朝中議論已是不斷,若是再加上徐州以北黃河的治理,工程更是浩大,阻力恐怕也會更多。

    ……

    “待河道疏通后,堤壩再建成,各府明年的水患應當能減少許多。”吳桂芳道,“但愿這大堤能保百姓數十年安穩。”

    “下官也盼望如此。”

    -治河之事并非僅由內閣會同九卿議事就能解決,涉及了方方面面的程序,柳賀若非親自上任,也不知曉治河一事竟如此耗費心力,舉例來說,要筑堤壩,須得運木料、石料、淤土,須征役,須提供飯食銀錢,須勘水流、水質,須統籌開銷……具體事務中柳賀參與了大半,眼看著堤壩一日日逐漸成形,他心中自然也有滿足感。

    但也因此,柳賀休息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他大多時間都在淮安、徐州等府,在揚州府待著的時日其實并不長,因而元宵一過,紀娘子、楊堯及妙妙又回了鎮江府,留柳賀一人默默干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四月時,一年間的漕運即將開始,吳桂芳的精力便要放在漕運上,督理漕船押運之事,備漕糧、漕船都是吳桂芳一手負責,漕船押解過程中有延誤,責任則在漕運官兵身上。(注2)

    因而治河之權暫時下放給了柳賀。

    吳桂芳和柳賀于治河一事上相當有默契,但治河之事歸柳賀負責之后,彈劾柳賀的折子又一次到了內閣。

    為何?柳賀以五品之職督河,于理不合。

    不過張居正在此事上并未多言,言官的彈劾也就不了了之。

    ……

    柳賀數月內依次折返于高家堰、洪澤湖、崔鎮、桃源各地,監督堤壩等的修筑,因漕運再開,河道的疏浚進程有些緩慢,且自柳賀督河之后,各府主官治河的積極性便不如吳桂芳親自督促時。

    甚至可以說

    是開始敷衍了。

    柳賀一日查看賬目時,發現淮安府賬上有幾筆銀子數目明顯對不上,在這之前,各府多多少少都有將河道銀挪作他用之事,但因為挪用的數量少,加上若將這些人全處理了,治河便無人可用了,吳桂芳便抓大放小,小的疏漏可以放過。

    柳賀也只能感慨,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著實不適合在大明朝當官。

    面對這種情況,柳賀也未到吳桂芳那里打小報告,吳桂芳這段時間著實是忙,他便找來淮安府管治河的通判王宏化商議。

    淮安府于高家堰等易決口地的治理倒還算盡力,但換上柳賀監督后,如鹽城、海州等地的河道治理顯然有怠慢。

    王宏化嘴上倒是一直在應,但一個月后柳賀來看,鹽城、海州二地一切仍如舊。

    柳賀也只能如實上報了。

    關于河道治理的事,柳賀必然先匯報吳桂芳,眼下他雖負責督河,但河槽之事畢竟仍是以吳桂芳為主導,柳賀不可能代替他這位漕督行事。

    但到了此時,上疏參柳賀的折子反倒多了起來。

    揚州及淮安二府的知府在此時上了奏章,說柳賀治河時過于嚴苛,并未考慮到地方人力、物力的欠缺。

    而同時,一道來自鹽運司的折子也上呈至張居正案頭,稱柳賀借漕臣之便耽誤鹽運,并在地方上張揚跋扈,使當地士紳心寒。

    一人上疏倒也尋常,朝臣中不遭劾的向來是少數,但柳賀這一次卻集齊了地方與鹽運司衙門,尤其后者的上疏令人詫異,畢竟鹽運與漕運所屬系統不同,平日的交集不過是占據了同一條運道罷了。

    柳賀來南直隸治河還未滿一年,卻已在京中足足出了兩次風頭,而今年這次顯然來勢洶洶,比以往的彈劾更加猛烈。

    柳賀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這一年是乙亥之年,大明朝的規矩是,京察六年一次,逢已、亥年進行,張居正上任時雖臨時進行過一次京察,卻只是為了將高拱的人馬排擠出朝廷,而萬歷三年的這次京察則是考成法推行后的第一次京察。

    以朝中諸臣工對張居正的了解,此次京察,他下手必然不會客氣。

    柳賀為翰林官時不受京察之擾,但現在他為外官,若是京察中評價不佳,他眼下的官位恐怕不保。

    京察之中,不稱職者共分為八類,分別是年老、有疾、罷軟無為、貪yin、酷暴、素行不謹、浮躁淺露、才力不及,前兩類致仕回家,中間三類免職為民,素行不謹者免職,浮躁淺露、才力不及者降一級外調,按這幾人對柳賀的彈劾,柳賀至少符合最后兩類的標準,一個降一級外調的責罰是免不了的。(注3)

    不得不說,這彈劾柳賀的時機選得又巧又準,稍有不慎,恐怕吳桂芳都要受影響,畢竟事情也涉及鹽運司衙門,有關錢袋子的事,內閣及六部官員必然會認真對待,若是火燒到吳桂芳身上,恐怕就沒有人保柳賀了。

    第133章 發怒

    文淵閣中。

    幾份參劾柳賀的帖子此時都在張居正手中,地方官和言官彈劾柳賀他并不覺得意外,治河之事定下后,吳桂芳及柳賀多次受到彈劾,不過張居正皆將之丟到一旁不曾理會,他看中的是吳桂芳及柳賀能不能任事,而其余人等,盡管嘴巴叫得最響,卻于治河之事上一竅不通,這樣的人他斷斷是不會用的。

    揚州、淮安二府的上疏讓張居正皺起了眉,淮安府倒也罷了,揚州府前歲才因柳賀治河之功受到表彰,南京六部及吳桂芳這位鳳陽巡撫給揚州知府的考評皆是上佳,到這時,揚州知府竟跳出來彈劾柳賀。

    柳賀上任未滿一年,他這般著急,莫非是和柳賀有深仇大恨不成?

    張居正能聯想到的,也不過是柳賀干涉地方事務,侵犯到揚州知府的權力罷了。

    在張居正看來,治河嚴苛并非壞事,他當年歸鄉時,見到地方官是如何苛待百姓的,官員苛待百姓便是天經地義,一旦催促他們干活稍嚴格些,他們便時時叫嚷不休。

    張居正對不少官員的秉性可謂十分了解。

    “如今的揚州知府是何年的進士?”張居正問身邊一位中書。

    那中書立即答了出來,并將謝知府為官的履歷及在地方上的政聲一一匯報。

    張居正心中逐漸明了。

    鹽運司衙門的上疏張居正反復讀了許久,什么叫借漕臣之便耽誤鹽運?即便柳賀跋扈到傷了士紳的心,又何時輪到鹽運司衙門來替地方士紳抱不平了?

    若說跋扈,在揚州府中,鹽運司衙門恐怕才是最跋扈的。

    一年數千萬兩進益的鹽業,運輸皆仰仗鹽運司衙門,地方士紳拍馬吹捧,鹽運司衙門凌駕地方幾乎是常態,在揚州府任職過的官員即便不會彈劾,言語之中難免也有涉及。

    這幾份奏疏顯然有些不對勁,莫非是柳賀真在地方上干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以張居正對這個門生的了解,柳賀似乎并非那般人。

    ……

    揚、淮二府及鹽運司衙門出手后,言官們的彈劾頓時如雪片一般涌出,有說柳賀在地方上行事無狀的,也有說柳賀以卑官越級管事,柳賀堂堂一個三元郎,在言官口中只成了氣量狹小、為人卑劣、做事庸碌的昏官。

    彈柳賀行事無狀的奏章中,便有說柳賀借用漕軍威嚇平民的,如某年某月某日,柳賀命漕軍押本地鹽商之子至江都縣衙,鹽商為此膽怯心憂,唯恐當年曹大章韓嘉言之事再上演。

    有言官稱:“柳賀為鎮江人,曹大章亦為鎮江人,都為會試會元,柳賀為翰林官外任地方,曹大章為翰林致仕,為其所欺者皆為揚州鹽商,柳三元莫非要當下一個曹大章?”

    曹大章直接從致仕官員被貶為民,官聲差到令人側目,在言官的筆下,柳賀和曹大章居然已經差不多了。

    柳賀:“……”

    論寫青詞的功底,把他砍了也敵不過曹大章啊。

    言官們想法一致,柳賀這等為禍地方的官員,必須就地免職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