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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95節

    但此次柳賀加固堤防之事卻讓吳桂芳刮目相看。

    很顯然,柳賀并非那等紙上談兵之人,他能在水淹之前及時鞏固大堤,讓高郵寶應免遭水患,足以說明柳賀于治水上也有想法。

    吳桂芳之所以派人來請柳賀,一方面是真情實意想聽聽他的看法,而另一方面,也是想以柳賀這門生的身份影響到張居正。

    吳桂芳想開通草灣、恢復老黃河的故道,拓寬黃河入海之路,而朝中卻有大臣提議堵住崔鎮的黃河決口,束水歸漕,兩種想法都有人響應。

    為官之途,政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時候官員之所以遭罷免,并非他們為官不堪,只是他們所支持的與當權者不同罷了。

    ……

    柳賀到達漕督衙門時剛到下午,吳桂芳在衙署內見了柳賀,和之前幾

    次均身著二品大員的官服與柳賀會面不同,此次吳桂芳穿了常服,兩人相談時便沒有上級對下級的莊嚴氣氛。

    柳賀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澤遠住在衙署可還方便,若有不便之處,你盡可以找謝知府解決。”

    “稟漕臺,下官處處適應,揚州城中美食眾多,下官著實大飽口福。”

    大明朝的揚州因兩淮鹽運而興,鼎鼎大名的淮揚菜便是盛于鹽商,鹽商們吃得考究,用料考究,在這揚州府中為官,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日子過得要比天子舒服多了。

    光祿寺廚子做的菜更適合喂豬。

    不得不說,光祿寺的存在對各衙門附近小吃攤及酒樓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柳賀對吃的要求都算很不嚴格的了,畢竟他出身一般,自小也未過上大魚大rou的生活,可紀娘子燒最簡單的菜湯他都能大口喝,對光祿寺提供的伙食卻很難以常理對待。

    到了揚州,至少他的胃是很滿足的。

    吳桂芳也是愛吃之人,他在揚州為官的年限長,對揚州美食自然是如數家珍。

    柳賀贊道:“下官改日定要嘗嘗,叫漕臺如此推崇的美食滋味究竟如何。”

    “必不會叫澤遠你失望就是。”

    閑敘了一會兒,兩人很快步入正題。

    吳桂芳先將一封文卷交予柳賀:“澤遠,此前老夫已經對你說過,老夫有意開通草灣河,恢復黃河故道,老夫的想法皆在這紙上,澤遠你細細看,有何看法可與老夫細說。”

    柳賀拿起文卷細細看了起來,吳桂芳的目的已經十分明了,但柳賀仍是問道:“漕臺是想將高郵湖堤壩筑高以蓄水嗎?”

    “正是如此。”吳桂芳輕輕捻須,“澤遠果然聰慧非凡,難怪太岳兄對你如此推崇。”

    柳賀:“……”

    他堂堂帝王師被安排來治河,這等寵愛他當真不配。

    柳賀輕聲道:“漕臺,下官近日觀察高郵湖水勢,高郵湖因黃河奪淮而起,湖床高,若是將其堤壩筑高,恐怕仍是擋不住這淮河之水。”

    “且此后黃淮之水經此入海,泥沙必然越堆越高,到那時恐怕如洪澤湖一般成為懸湖。”

    有句話柳賀沒有說,若是高郵湖的堤岸比地面還高的話,一旦堤岸決口,對附近百姓的侵害恐怕比過去還要大。

    柳賀并不贊同吳桂芳的蓄水之法,尤其在降水量很高的年份里,高郵湖僅是容納降水就很是不易,蓄水之能必然又要下降。

    吳桂芳沉吟片刻,過了許久才道:“澤遠還有何看法,一并說了便是。”

    柳賀心知,這是他和吳桂芳難得敞開胸懷論治水的時機,且他此前與潘季馴通過信,從對方口中聽到了一些關于治河的建議。

    “漕臺可是想以草灣河道分散如今淮河支流的壓力?”柳賀取了河道圖來,在圖上比劃道。

    吳桂芳點點頭:“正是,澤遠你看,黃河由徐入淮,此次崔鎮決口后,水便涌至徐州與淮安等地……”

    吳桂芳也是走技術路線的官員,雖然他以往所管的是軍事,但自接下漕督之職后,他于治水研究得也是極深,他在河圖上不斷比劃,對南直隸境內水勢流向、交匯處等均有十足的了解。

    柳賀面上有些猶豫。

    “澤遠有話直說便是。”吳桂芳道,“老夫被太岳兄架在了這個位子上,你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何況方法并不重要,你我的想法都是將河治好,若是能治好這河,即便老夫的方法一條不用又如何?”

    柳賀恭恭敬敬朝吳桂芳一拜:“下官覺得,若要治河,便得淮黃一道治。”

    眼下吳桂芳的著力點在徐、淮、揚、泰四府州,但黃河之患卻非僅在這四地,

    不過吳桂芳為漕運總督,濟寧以南的河道他可以插手,濟寧以北卻是河道衙門的事。

    “這……老夫也知。”

    事實上,張居正正是因治河之事才下定決心將漕、河兩個衙門合并,眼下漕、河分工有異同,兩個衙門常常因為河上的事產生推諉和矛盾。

    柳賀指著圖上:“自漕臺提到開通草灣之事后,下官便時時思索,敢問漕臺,開挖新渠是否因為海口堵塞?”

    “海口目前只有云梯關一處,河水入海不通暢,自然要開挖新河道。”

    柳賀沉吟了片刻,便指著圖上另一處:“漕臺,這一處您是否注意過?”

    柳賀所指的,即從清口至山陽灣西橋的一段,清口是黃河、淮河、大運河三條河流的交匯之處,而西橋也是此前黃河行洪的舊河道所在。

    吳桂芳道:“老夫自然是注意到了。”

    “漕臺,可有細一些的墨筆?”

    吳桂芳手下取了毛筆來,柳賀便就著河圖沿線圈圈畫畫:“漕臺,下官以為,這草灣新河固然可以加強黃河、淮河水的流通,但新河挖開以后,西橋以上的舊河道恐怕就要被泥沙堆積了。”

    水都往新河去了,舊河何來的水呢?

    “若是這草灣新河開通了,黃淮之水勢必要走這條新水道,敢問這新水道要修成何樣長,何樣寬,才能擋得住黃河綿綿不斷的水流?”

    柳賀之言直接將吳桂芳給問住了。

    他對草灣新河的規模早有計劃,然而若是依柳賀所問,即便將草灣新河寬度、深度再拓寬十倍,恐怕也無法擔負起泄洪的重任。

    吳桂芳將柳賀毛筆勾勒之處細細端詳著,腦中念頭不斷閃動。

    不過吳桂芳所思考的倒并非自己想法被柳賀全盤否定之事,他在仔細分析,若是草灣新河一開挖,事實是否會真如柳賀所說的那般。

    若是真的……

    那草灣新河的開挖恐怕就不是利于民,而是貽害于民了。

    第126章 夸贊

    “容老夫細想一二。”

    吳桂芳面色再沒有了方才的從容,他此前已派人去南直隸各地探查過水情,自己也曾至淮河支流親自勘查,開通草灣河并非他一個念頭就定下的決議,而是他與左右師爺、河道官員綜合了歷年的治河之策推想出的。

    但柳賀所說卻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吳桂芳一時無法分辨。

    “澤遠有何見解,都說給老夫聽一聽。”吳桂芳道,“關于治河,你有何對策?眼下正是群策群力之時,你的見解,老夫也會及時稟報圣上。”

    柳賀心想,吳桂芳稟報的人恐怕也不是圣上,而是坐著內閣首張椅子之人。

    但治水之事關乎民生,不管柳賀對張居正是何看法,只要對方愿意治河,柳賀就算冒犯也會為治河之策出一番力。

    ……

    柳賀先回到了同知衙署,治河并非小事,他很難在幾個時辰內向吳桂芳表明自己的想法,眼下他拿起筆,磨好墨,細細寫了起來。

    一方面,柳賀以為,黃河之所以為害,是因為泥沙堆積的緣故,泥沙一旦淤積,河道必然不通暢,因而許多官員在治水時便想著先拓寬河道。

    然而,拓寬河道之法更適合用來治水清的河,黃河水濁,若是將河道放寬,河水流速反而會因此放緩,泥沙會加速沉積,進而導致河床增高、黃河堤潰。(注1)

    他是結合了潘季馴的建議、自己分析河圖后的判斷以及在徐州、邳州等地實際考察之后得出的經驗。

    不過柳賀并非專業的治河專家,他到河岸上后,會先聽取沿河官員的建議,再聽聽當地的老河工和河岸邊百姓的建議。

    河道放寬導致潰堤之事,他便是聽沛縣、邳州的幾位老人所說,這些人長年累月住在黃河邊上,對黃河的了解要比柳賀這些官員強上太多,即便他們講不清其中蘊含的科學道理,但他們經驗更豐富,反而能為治河提供有用的對策。

    柳賀這幾個月可不是白過的。

    細思片刻,柳賀又寫道,他并不贊同新開草灣河,重要的是對舊河進行疏浚,同時通過修堤將河道變窄,同時引入清水,加速黃河流動,同時加速對黃河泥沙的沖刷,這般作為更省人力。

    “淮清河捉,淮弱河強……藉淮之清以刷河之濁……”(注2)

    桌上的燭光不知何時便暗淡了,柳賀重新點了一支燭,繼續在紙上寫著。

    其實這些治水的方法他此前已經有了輪廓,但他并非專業人士,貿然向吳桂芳提出建議終歸是不好的,他雖也承擔著治河之責,但總體統籌的責任還在吳桂芳身上。

    寫給吳桂芳的建議信,柳賀是斟酌了再斟酌,用詞上要謹慎,猛夸一番漕臺英明神武如何如何,但在具體建議上柳賀卻一點也不客氣,將自己的想法系數傾倒。

    至于吳桂芳是否接受,這就不是柳賀能夠決定的了。

    人在官場,總有那么幾分身不由己,在京城時是這般,到了揚州府也是如此,柳賀從詞臣做到厘務官,總地來說,他還沒有單獨處理過一樁政務。

    當副手與當正印官畢竟是不同的。

    ……

    柳賀將書信交予吳桂芳后,吳桂芳也在與左右師爺商量此事。

    兩位師爺一人出身南昌新建,是吳桂芳的老鄉,另一人則出身紹興府,在大明朝,紹興師爺可謂赫赫有名,錢谷刑名無一不通,吳桂芳在嘉靖四十二年治理黃河時便聽這兩位師爺的建議,此次被張居正起用,他依舊帶上了兩位師爺。

    吳桂芳身邊的胖師爺并不贊同柳賀的想法:“柳澤遠所說看似有道理,但若不開新河,僅憑舊河,那水災不還是如往常一般?”

    “且柳澤遠

    提到,筑堤之事不能依靠老法,便依他所說,這遙堤、縷堤、格堤與月堤的建造是否真如此有用,前人從未嘗試過,他又如何知有用?”

    “東翁。”瘦師爺道,“唐時已有詩云,廣水遙堤利物功,此遙堤前人已有嘗試,倒也并非這柳澤遠妄想出的。”

    “這柳澤遠既敢寫下這封治河疏,其中恐怕還是有幾分道理的。”瘦師爺看向吳桂芳,“學生在京中曾聽人言,說這柳澤遠作文章最是謹慎,在翰院中也是兢兢業業,不因自身連中三元而自驕。”

    “老夫也曾聽過。”吳桂芳道,“柳澤遠的同年鄧汝德是吾鄉后進,柳澤遠來揚州后,鄧汝德曾多次來信夸贊此人,稱柳澤遠為人踏實勤勉,是一個干實事之人。”

    張居正這般說,同鄉鄧以贊也這般說,吳桂芳心中已經信了七八分。

    即便柳賀只能做到兩人所說的一半,在吳桂芳看來,他也是一位勤懇干事的正人君子了。

    “東翁,學生看了河流圖,草灣新河開通后,形勢恐怕正如柳澤遠所說。”瘦師爺細細指著河流上柳賀疏中所指之處,“東翁請看,此處兩條河流是嘉靖年間所開挖,這兩河通了之后,淮水在淮安府便只走新河,而不走正德以前開通的舊河。”

    瘦師爺于水利上十分精通,而胖師爺雖與瘦師爺意見相左,但在瘦師爺點出問題后,他也在一旁不斷補充,而吳桂芳聘請的其他幕客也在治水一事上紛紛提出自己的對策。

    如吳桂芳這樣封疆大吏級別的干臣,聘請的幕客往往不止一位,他漕運總督的官職雖不遜于巡撫、布政使等,但因漕運只管河漕的緣故,手底下得用的人才反倒不如巡撫等。

    對于同一事,兩位最受他倚重的師爺常常持相反意見,倒不是兩人刻意對著干或者有私仇,而是這般做才能讓吳桂芳從多個角度吸納意見,進而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吳桂芳與幕客們商量了整整一日,他將柳賀寫的治水策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再細枝末節的地方也被他注意到了。

    除了筑何堤實踐不足之外,其余如何沖刷黃河泥沙、如何正水位……柳賀都并非憑空捏造,俱在其后附了典籍依據,如《河防通議》、《至正河防記》,以及歷朝史書上所講的治河之策,連地方府志、縣志中所涉的治河內容也被柳賀一一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