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86節
但張居正同樣覺得,柳賀太過于保全自身了。 自考成法后,這個門生就一直對自己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態度,不攀附不討好但也不針對,然而在這朝堂之上,不站隊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所以才有了會試上這一遭。 他既不針對自己,便會有人將他推至針對自己的那一面。 張居正最終并未與柳賀多言,只是示意柳賀自己已經知曉了情況。 柳賀心中不由感嘆,先得罪張居正,再得罪馮保,再再得罪張居正,他是不是現在就該寫一封辭疏了? 然而,還未等柳賀辭疏寫出,京中便傳起柳中允大義滅親,頂住權相之勢將張敬修考卷篩落一事。 柳三元上一科會試因連中三元而名動天下,這一科會試,柳賀則因不畏強權一事而名動天下。 柳賀:“……” 他就猜到會有這一出。 然而,到了后幾日,又有御史參了柳賀一本,說柳賀取了孫鋌之弟孫鑛,孫鋌為柳賀鄉試時的座師,柳賀取孫鑛而不取張敬修,實是因為張居正勢大,柳賀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實際他一直有私心。 第115章 慘 對于御史的彈劾,柳賀并未放在心上,也沒有上疏自辯,他取人全憑本心,且孫鑛是今科會元,《詩》一房的士子他取了十多位,但會元人選卻由呂調陽及王希烈兩位主考決定。 孫鑛能中會元,實是因為他文章出眾。 柳賀這幾日唯一開心的事,就是好友施允榜上有名。 施允本經雖然也是《詩》,考卷卻未分到柳賀這一房里,但柳賀覺得他文章火候已經到了,不管房官是誰,總沒有放著好文章不取的道理,施允在備考幾日后的會試,紀娘子便時常送些吃喝和用的給他。 在此時的京中,這股柳三元不畏權相的風卻一直刮個不停。 柳賀畢竟是張居正會試取中的門生,且柳賀鄉試、會試、殿試連捷,京中多有人贊張居正有識人之明。 而現在,柳賀這個門生卻將張居正長子的文章篩落了,師生間的關系似乎變得有些微妙。 柳賀在翰林衙門修《穆宗實錄》時,沈一貫便笑意盈盈地上來:“澤遠此次著實展現我等翰林的風骨,實在叫為兄敬佩。” “正是。” 聽見對方夸自己,柳賀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此次會試的十七位同考官幾乎都是隆慶二年戊辰科的進士,只有刑部主事林如楚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進士,戊辰進士豪杰多,但柳賀與沈一貫關系只是一般,同考官中,柳賀與于慎行、徐顯卿的相處更融洽一些。 作為張居正門生,柳賀會試中的行為雖替自己揚了名,但卻破壞了座師與門生間關系的潛規則。 試問這官場之中,日后誰還敢提攜柳賀? 他待座師尚且如此,何況是旁人? 因而柳賀一直覺得,那位將張敬修考卷分配到自己一房的著實是能人,柳賀若是取了張敬修,謝姓閱卷官那邊必然會爆雷,之后柳賀自己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可若是不取,眼下他和張居正的關系就是實實在在的結果。 柳賀不由感慨,這官場著實險惡。 他并無害人之心,卻擋不住有人想辦法來害自己。 盡管柳賀刻意回避會試之事,但早朝時,京中各衙門的官員暗中會對柳賀指指點點,準備殿試的舉子也在變著法子夸耀柳賀,柳賀心里有些憋屈,但面上仍與平日無異。 “柳中允,被人冷落的滋味不好受吧?”這一日,柳賀替天子授完晚課,提燈的內侍忽然笑道,“若您允了老祖宗,就不會有那些腌臟事了。” 柳賀苦笑道:“本官實在沒有那等福份,要謝過內相賞識了。” “老祖宗說了,柳三元雖不肯受他賞識,但他平日最佩服讀書人,柳三元又是那等懂持身齊家的,那等說不出口的臟事就不必往他身上倒了。” 過了文華殿外,那內侍就閉口不言了。 此人并非負責監督柳賀等日講官的內侍,只是天冷天黑時會替日講官們掌燈,之后一路都是沉默,靜得叫柳賀以為自己剛剛聽到的只是錯覺。 但柳賀清楚,這是馮保在遞話,說貢院之事非他所為。 其實以馮保的身份,加上柳賀此前拒絕了他的招攬,他并不需要將此事告知柳賀。 他只需要讓張居正知曉就足夠了。 眼下張居正與馮保仍是盟友,馮保著實不必在張居正子會試一事上橫插一腳。 那會是誰呢? 柳賀一時之間也猜不透。 張居正的政敵數量頗多,仍在河南的高拱自是不提,京中也有不少官員嫌他太過霸道,除此之外,恐怕也有身在張黨心在內閣的官員。 張居正是被徐階一路扶持至今,而誰又能繼承張居正的衣缽? 年輕 官員中,申時行當然是頭號人選。 但在京官們看來,申時行身上卻未貼著張黨的標簽,只因申時行行事遠不如張居正果斷,且申時行與上官、下官相處都極為和睦,頗受眾官好評。 這般性子的人,著實不是那等有改革氣魄的。 之后自然就是隆慶五年的進士。 這一科進士中,柳賀可謂風光無限。 才考中進士不滿三年,便官至右中允,又身兼帝王師一職,可謂恩寵無限。 柳賀如今不過二十五歲,若是有張居正扶持,日后入了閣,恐怕會比張居正人閣時更年輕。 已有了一個張居正,誰又希望再來一位張居正? 柳賀被攻擊之事其實尋常,這一點他與張居正都心知肚明。 即便柳賀被張居正冷落,但他是張居正的門生,就極難出聲反對張居正。 …… 時間一晃便來到了殿試那日。 萬歷二年的讀卷官陣容依舊浩大,僅有的兩位閣臣張居正和呂調陽、九卿衙門的主官都任了此職,除此之外就是王希烈與申時行,申時行此時已掌翰林院院事,晉升速度可謂飛快。 如無意外的話,申時行日后必然入閣。 此次殿試上,柳賀被任命為收掌試卷官,殿試之中,出題的是天子,讀卷的是九卿,服務的清一色都是進士,因而在不少官員心目中,殿試可謂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刻。 畢竟并非人人都能在官場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尤其是那些一生都未能身著緋袍的官員。 于他們而言,某科殿試親見天子、與閣臣、六部尚書為同年、在進士碑林提名……日后不再有比更令他們回味的時刻。 柳賀看到施允坐在靠中間的位置,會試三百士子中,施允排在一百多位,他殿試上自然想沖一沖二甲的位置,這樣任官時選擇面更廣一些。 兩人連視線都未交匯。 施允只在交卷的那一刻和柳賀交換了眼神。 柳賀將試卷收掌好,便將之交予彌封官。 他結束任務后,負責提調的禮部尚書和禮部左侍郎汪鏜特意朝他看了一眼。 兩人此時想的都是,若非會試中柳賀將張居正長子篩落,這讀卷官張居正恐怕要避嫌不任。 然而張居正有五子,次子張嗣修也已進學,下一科會試必然是要參加的,柳賀能抑其長子,莫非還能再抑次子、三子不成? 殿試過后,柳賀在翰林院中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天子《論語》的授課仍由他負責,柳賀授課時間久了,講起課來更是得心應手,為了備好課,他幾乎是閱遍了典籍,只為能在最大的限度上令天子明白。 天子年少,性子難免有些頑劣,因而李太后與張居正用的都是壓制的法子,柳賀卻覺得孩子完全不能這么教,畢竟人都有逆反心理,一味壓制,反彈起來反而會更可怕。 但《論語》數章也要講完了。 柳賀心中也忍不住想,他到底什么時候離職呢? 事實證明,離職這種事并不需要等太久。 這一科殿試后,孫繼皋、余孟麟、王應選三人位列一甲,會元孫鑛名列二甲第四,施允則在二甲第二十一,殿試出榜這日,柳賀也在百官之中見證了新科進士的榮光。 施允是鎮江府唯一的上榜者。 然而,待眾位新進士就位,孫繼皋、余孟麟、王應選入了翰林院,內閣卻罷了今年的館選。 新科進士們為此議論紛紛,都說是因張居正之子張敬修未中進士,張居正一怒之下停了庶吉士館選。 在這種情形下,篩落了張居正子的柳賀又一次站在了風口浪尖。 柳賀很想說,大明朝庶吉士館選并非 科科都選,就以嘉靖年為例,嘉靖八年、十七年、三十五年、三十八年等八科都未曾館選庶吉士,可自從嘉靖四十四年、隆慶二年、隆慶五年三科都選了庶吉士后,館選似乎也是默認的常態了。 這幾日柳賀去翰林院時,眾人都在用一副你何時走的眼神看他。 柳賀:“……” 其實不想走,其實他想留。 “不必理會那些閑言碎語。”羅萬化道,“澤遠,我很佩服你。” “一甫兄才叫我佩服。” 羅萬化眼下在翰林院還坐著冷板凳,與他同期的王家屏、于慎行、沈一貫等人各有任用,他卻因得罪了張居正而不得升遷,盡管如此,羅萬化依舊心平氣和,還愿意來安慰柳賀。 館選都停了,足以證明張居正在這件事上的憤怒。 再過了一段時日,黃河在邳州決口,淮河也決口,朝廷因治黃一事吵得不可開交,在此之前,黃河由工部尚書朱衡負責治理,朱衡在治黃時開通了新渠,但河道都御史潘季馴認為疏通舊河更方便些,之后朝廷采納了朱衡的建議,然而隆慶四年時黃河再決口,朝廷便起用了潘季馴治河。 大明二百年,黃河兩岸百姓一直飽受水災之禍,盡管朝廷一直想辦法治理,但黃河決口之事始終不絕。 眼下朱衡已因言官攻訐致仕,又因祾恩殿毀損一事被剝了太子太保頭銜,朝堂之上便因派何人治河一事產生了分歧。 作為內閣首輔,張居正自然是下定決心治理黃河的,他先看中了河道總督傅希摯,傅希摯提出重開泇河,然而提議遭到工部與戶部的否定,傅希摯態度也不堅定,張居正便將他調離了河道之職。 之后張居正便將治河一事派給了吳桂芳,由吳桂芳任河道總督,承擔治理黃河一職。 這事原本與柳賀并無關聯,但在朝堂上,張居正向天子建議,言翰林院詞臣不解民情、不通世故者眾多,治理黃河乃是民生大計,當派出一二詞臣投身民間,助力吳桂芳完成治河大計。 事實上,沒有一二詞臣,只有一。 那個唯一的幸運鵝就是柳賀。 沒有辦法,他因太過帥氣慘遭領導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