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85節
考卷數量繁多,但留給考官的時間卻很少,好在柳賀讀書時就比常人快許多,他將一份考卷迅速看完,之后便作出點評。 治《詩》一經的考生數量多,因而考生的文章水準相對要高一些。 柳賀迅速地篩出近十份考卷,又留出兩份作備卷,之后還將幾位閱卷官交上的考卷一一研讀。 他做事時的專注度非同尋常,一旦投入,效率比常人要高許多,幾位閱卷官只覺柳賀唰唰讀卷、唰唰評點,便將大半考卷都篩落了。 柳賀是第一次參與會試的閱卷,幾位閱卷官雖沒有進士功名,但會試閱卷的經驗卻比柳賀豐富得多,幾人眼下反倒心憂柳賀不懂閱卷的規則,將考生的佳卷錯失了。 然而,幾位閱卷官再去查看時,發現被柳賀挑中的考卷果然是他們此前認為更勝一籌的考卷,便也稍稍安心了。 幾人轉念一想,柳三元文章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天下士子都讀過他會試時的文章。 柳賀入翰林院后早早晉升日講,據傳他授課嚴謹,天子與首輔也多有夸贊,此前柳賀被言官彈劾過一次,他的辯疏同樣有文有筆,令人回憶起柳三元殿試中的風采。 翰林院集結了一群詞臣,柳賀在其中都堪稱佼佼者。 閱卷官中有一人姓謝,柳賀將他交來的二十多份考卷看完,其中出色者被他留 了下來,柳賀覺得還有不足的便放到了一旁。 改卷改了整整一日,即便柳賀精力驚人,這個時候也難免有疲憊之感。 考官這活兒看似尊貴,但鎖院以后就不許外出,吃喝拉撒都在貢院內,撤棘之后考官才能自由回家。 好在會試的飯食并非光祿寺提供,而是由順天府下轄縣準備,味道雖然不是絕佳,卻比光祿寺毫無油水的伙食強多了。 在柳賀印象中,光祿寺每年的上奏總結下來都是要錢兩個字,然而天子的飯食基本是由宦官安排,官員們也不愛吃光祿寺的飯,錢都花到哪兒了? 第二日中午,這謝姓閱卷官又呈上幾十份考卷。 柳賀看完了約二十份,再去看下一份時,他發現,這謝姓閱卷官竟將他篩落過一次的考卷又呈了上來。 他的點評還在其上,青筆朱卷,未曾改動一字。 柳賀看向謝閱卷官,對方仍在悶頭改卷,見柳賀視線看過來,對方朝柳賀輕輕一拜:“柳大人。” “這是何意?” 柳賀聲音不大,卻足夠令對方聽見。 謝姓閱卷官眼中毫不驚慌,反倒直視著柳賀:“柳大人有所不知,這考生是張相公子。” 去年張居正已將朝中官員清了一遍,如今內閣中,呂調陽對他唯唯諾諾,六部之中,吏部尚書張瀚唯張居正馬首是瞻,戶部尚書王國光、兵部尚書譚綸皆受張居正提攜,刑部尚書王之誥是張居正的親家,只有工部尚書朱衡很不給他面子,但朱衡如今也常受言官彈劾,工部尚書的位置估計坐不長了。 換句話說,朝野上下皆是張黨,得罪張居正必然沒有好事。 柳賀面前出現了一個大難題,張相公子,他取還是不取? 第114章 篩落 柳賀將那份考卷放在一旁,謝姓閱卷官見此想說些什么,然而柳賀的注意力已經集中在了要批閱的考卷上。 謝姓閱卷官也只能住口了。 畢竟《詩》這一房的房官是柳賀,他作為閱卷官只起到輔助的作用,做決定的還是柳賀。 但謝姓閱卷官覺得,柳賀應當不敢將張相公子的考卷篩落才對。 不僅因為張居正如今權傾朝野,也因為張居正乃是柳賀會試時的座師,旁人或許能忤逆張相,作為門生,柳賀卻是萬萬不能忤逆的。 柳賀閱了幾日考卷,與他在同一房的閱卷官也算得力,幾人緊趕慢趕,終于在約定期限前將這數百份考卷改完,至于謝姓閱卷官關注的那份考卷——自他點明此卷屬于張相公子后,柳賀便不允許幾位閱卷官再對考卷動手。 無論取中還是篩落,經手的都只柳賀一人。 謝姓閱卷官默默將這一幕看在眼里。 他并不決定柳賀取中的考卷中是否有那份張相公子的考卷,柳賀私自決定取中與否的確有些霸道,但作為房官,這是柳賀的權力。 幾位閱卷官即使心中有想法,也只能埋怨自己當年不夠努力,沒掙成一個進士功名。 之后的第二、三場考卷,柳賀一樣批閱得認真,這一科會試同樣強調三場并重,對于第一場已被他選中的考生,柳賀也會看他第二、三場的文章,如果第二、三場文章寫得精妙,第一場七篇平淡一些也能包容。 柳賀雖未表達過自己更偏向何種文章流派,但如今的文林卻視他為唐宋派大家,以柳賀為范本作時文的士子不在少數。 但柳賀自身對文章并無成見,他看文章更看重內核,即考生的實學。 考生有真才實學,無論出自何派,文章都能寫得璀璨錦繡。 …… 三場文章閱完,柳賀與幾位閱卷官都是眼帶血絲,雖不至于蓬頭垢面,卻也比剛入貢院時憔悴了許多。 “幸好在限期內批完,總算未辜負總裁叮囑。” 柳賀定了十數份薦卷,皆是他認為三場俱佳的文章,又定下備卷幾篇,因這一科只收三百貢士,《詩》一房的薦卷也比上一科少了許多。 柳賀正要將考卷交至王希烈處,那謝姓閱卷官卻將柳賀攔住:“柳大人,張相公子的考卷……” 聽得此言,柳賀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盯著他:“你且慎言,這考房中何來張相公子的考卷?” “若是不取,下官擔憂柳大人大禍臨頭。” “這考房中俱是糊名的考卷,又哪來張相公子的考卷?”柳賀道,“本官常聽張相叮囑,科舉取士重在公道,即便是天子也不得有私心,待此次會試結束后,本官定將本房中的情形如實上報,看是何人打著張相的幌子招搖撞騙。” 不管這考卷是否屬于張敬修,柳賀原就不打算取。 考房之中雖然隱秘,但謝姓閱卷官與柳賀私言未必沒人聽見。 何況誰知這考卷究竟是不是張敬修的?謝姓閱卷官說它是,難道它就一定是了? 不過柳賀猜,這考卷應當是張敬修的沒錯,去年鄉試后,張敬修中舉一事就惹來了朝野上下議論,到了會試時,京中就已瘋傳張敬修這一科必中。 張居正有五子,長子張敬修先投身科考,不出意外的話,他之后幾個兒子也將一一走科舉之途,張敬修是否能中,滿朝文武都在看著。 只是眼下眾人摸不清張居正的態度,不知首輔大人對此是默認還是放縱。 柳賀覺得,即便這是張敬修的考卷,在謝姓閱卷官告知自己的那一刻,這張考卷就注定被篩落。 他與謝姓閱卷官毫無 交情,若是只因張相公子之名就取中對方,那就是平白將把柄送出。 更何況柳賀并不確定這考卷到自己手中是無意,還是出于刻意。 負責分卷的是中書舍人,朝廷雖然嚴令分卷官不得查看考生信息,但焉知考卷在分至柳賀這一房時經歷了什么樣的流程? 要知道,在這一科會試的同考官中,只有柳賀是張居正的門生。 …… 柳賀與其余同考官一道,將薦卷與備卷呈給了呂調陽與王希烈。 他所薦的本房佳卷,是一文辭平實通暢、讀來令人意猶未盡的考卷,這考生文采并不是絕頂風流,但文中道理意味深長,足以見其經學功底扎實,且這考生二、三場文章也極是出眾,極少有夸夸其談之句。 “柳中允薦卷在此,便與田編修、徐編修幾位的薦卷中選出《詩》一房的經魁。” 《詩》一房向來由副主考審定,幾人商定之后,《詩》一房的經魁便選了柳賀取中的那位考生。 其余四經的經魁也在眾考官商議之下選出,呂調陽當主考時不如張居正霸道,他定排名時有商有量,也會聽取同考官們的意見。 到了拆卷填榜時,柳賀才發現,自己取中的士子名為孫鑛,乃是他鄉試座師孫鋌的弟弟,孫鋌前幾年過世,被追封為禮部尚書,他的大兄孫鑨曾任光祿寺卿,如今因疾在家。 填榜填到最后,三百士子排名已定,眾考官皆是耳聰目明之人,自是一眼看出有一人似乎不在榜上。 張居正長子赴考這科會試一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十七位同考官中,究竟是何人抑了張敬修的考卷? 柳賀在榜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李三才。 這一位可是東林黨的干將,東林點將錄上大名鼎鼎的托塔天王,連老師王錫爵都坑了一把的人物。 看來王錫爵正是在這一科會試上取中了李三才的。 呂調陽及王希烈公布考生排名時,這一科會試的簾內、簾外官都在場,眾人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但柳賀心中卻忍不住猜,究竟是誰將張敬修的考卷分到他手邊的? 這一科會試的知貢舉官是禮部左侍郎汪鏜和禮部右侍郎丁士美,都是翰林出身,柳賀與兩人并無愁怨,丁士美對他還算親厚,應當不會動手坑他。 無論如何,若那份考卷真出自張敬修之手,柳賀的確已經將之篩落了。 …… 出了貢院,回家之后,柳賀連澡都沒有急著洗,進了書房就給張居正寫了一封信。 他在信中將謝姓閱卷官如何將這考卷取回的流程細細道出,并寫道,這謝姓閱卷官意圖以旁人之卷與張敬修之卷混淆,他相信恩師并非那等圖謀私利之人,不知何人在私下里敗壞恩師名聲云云。 柳賀這么做也只是補救罷了。 以柳賀對張居正的了解,如果張居正真要安排人讓張敬修中舉,只需與主考呂調陽說一聲便是,完全不需要通過一小小閱卷官之口道出。 考卷到達柳賀這一房恐怕也是有人籌謀的,若是柳賀取中張敬修,他是張居正的門生,這屎盆子定然是要栽到柳賀頭上的。 而若是柳賀不取,京中已有傳聞說柳賀得罪了張居正,經此一事,他更要將張居正得罪個徹底。 因而取或不取,柳賀都逃不過。 京中官員皆知,元輔的心胸并非那么開闊。 “當官真難啊。”柳賀幽幽感慨道。 信送出去之后,柳賀方才洗澡用飯,他猜,此時張居正恐怕已經得知了張敬修被篩落一事,而究竟是何人將張敬修篩落,此時恐怕也已經在張居正的案頭了。 因而第二日,柳賀便去張府負荊請罪了。 張府管家游七自然知曉這件 事,對待柳賀的態度比從前更冷淡,柳賀這次去張府連暖閣都沒得待了,等了大半日才見到了張居正本尊。 “澤遠的信我已收到,澤遠又何必上門一趟?”張居正道,“嗣文會試不中,都是他學業不精的緣故。” 張居正這話一說,柳賀卻不知該如何接了。 老子可以說兒子學藝不精,但他不能跟著附和。 但張敬修的考卷的確是柳賀篩落的,和他那一房的其他考生相比,張敬修文章的確稍遜色一些。 “罷了。”張居正道,“你坐吧。” 張居正不僅知曉張敬修會試未中榜之事,就連柳賀的評語他也細看過了,只能說柳賀點評十分中肯。 長子張敬修讀書也算刻苦,但自他任首輔之后,張敬修便多少染了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似是不將天下讀書人看在眼中一般。 柳賀篩也是篩了,卻并未攪得天下皆知,以此為自身在清流中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