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87節
第116章 發配 柳賀參與疏浚黃河的詔令一下,眾翰林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只感覺張居正對柳賀的懲處著實太狠了些。 在翰林院中,為史官,為詞臣,為帝王師,那可謂是光宗耀祖,若是有朝一日登上閣臣之位、在史書留名,那更是官員們畢生的夢想。 去治黃河又算什么? 柳賀的同年們中,為三甲者尚可守牧一方,教化一方百姓。 而治河之事,在朝中官員眼中,那屬于技術性的職務,進士出身的官員投身治河的也在少數,更不必說柳賀是堂堂狀元、大明朝第二個三元及第者。 更重要的是,這厘務官一當,柳賀日后還能重返翰院嗎? 詞臣出身,又任過帝王師,待天子成年后,柳賀從詹事府轉正,一個禮部或吏部侍郎的官位絕對跑不掉,但眼下他得罪了張居正,被打發去治河,這著實……太狠了。 “柳三元只因不取張江陵子便官降十級,張江陵也太容不得人了。” “柳澤遠畢竟是張江陵的門生,他犯了錯,受的罪總比旁人更重一些。” “張江陵年歲才五十,這柳三元可有得熬了。” 放眼整個大明朝,內閣首輔大多十分能活,比如“三楊”,楊士奇活了78歲,楊榮是68歲,楊溥活了74歲,大jian臣嚴嵩更是特別能活,足足86歲才壽終正寢。 按張居正的年歲,他再干十年問題一點也不大,再長一點,干上二十年也收不準。 柳賀一日不能返翰院,日后入閣的機會可謂極為渺茫,且他得罪了張居正,官場之上便有大把人要和他劃清界線。 …… 接到詔令后,柳賀完成了自己任日講官的最后一課。 他講最后一課的感慨自然和都德不同,眼下的大明朝還是一派平穩之相,經張居正改革后,國祚還能再穩五十年,因而柳賀很平靜地講完了課,心情并未受到調令的影響。 天子反倒有些悶悶不樂。 天子登位已滿兩年,雖仍會時不時幼稚一下,但心性已經比前一年沉穩許多,他自是聽說了柳賀被派去治理黃河的消息,一想到柳賀不能再教他書了,他心中便很是不舍。 他也和張先生說過,想讓柳先生繼續教他,可張先生的決定不能更改,即便天子懇求,他卻只讓天子莫要小兒作態。 柳賀闔上書,笑道:“即便臣不能伴在陛下身側,但臣依舊希望陛下能專心讀書,即便遠在千里之外,臣心中一直掛念著陛下。” 天子抬起下巴,示意身邊內侍:“取朕的疆域圖來。” 疆域圖極大,需幾個內侍才能將它攤開,天子看著其上標注的黃河水段,低聲道:“柳先生將治理的便是這一段嗎?” “臣也是到了才知道。” 今日柳賀課結束得早一些,也是想多留一會兒和天子說說話。 任日講官后,柳賀所面臨的便不是后人評價的那個“明亡于萬歷”的冰冷形象,而是會鬧脾氣的少年天子。 任日講之前,柳賀心中還有一分隔閡在,但相處日久,柳賀便很難再對這樣的天子設防。 天子待他極好,柳賀講課時他聽得極為認真,從老師的角度看,柳賀沒有任何不滿的地方。 “朕很不舍柳先生,柳先生記得寫信給朕。”天子道,“朕讀書有不通之處,也會來請教先生。” 柳賀聞言笑了起來:“陛下這般虛心向學自是極好,臣外放之后定然兢兢業業,為陛下疏一條少有水患的黃河,還百姓以安寧。” “先生說的話定然是能做到的。” 柳賀再出文華殿時,還是那提燈的內侍送他:“聽聞柳先生外放之事,天子昨夜哭 了一場,奴婢也未敢通報祖宗爺。” 柳賀聽著心中也有些發酸:“天子便托您照料了。” 提燈的內侍名為陳矩,也是在明史中有傳的大太監,他知曉柳賀因得罪張居正被貶至地方,但待柳賀態度依然一如從前。 無論如何,天子對柳賀的感情總是不摻虛假的。 …… 但陳矩的態度只屬于陳矩,柳賀在翰林院中的最后幾日卻著實不算好過。 此前柳賀得罪過張居正,但因他是帝王日講,每回來翰林院修史時,茶到他手邊時總是熱的,他還是第一回 喝到冷茶。 他打算站好最后一班崗,將《穆宗實錄》再寫幾個條文,可不待他完成,《穆宗實錄》便被從他桌上收走:“柳中允,《實錄》自有人修,柳中允你便安心待著吧。” 柳賀只能默默收了書,將桌面打掃干凈,又將自己的私人物品帶回了家。 人走茶涼這個詞說起來輕易,可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想釋懷還真就沒那么容易。 不過柳賀自認對官場沒那么沉迷,早在得罪張居正那一日他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宰執之怒如獅,柳賀一怒,恐怕有如哈羅凱蒂。 “澤遠這一別,恐怕要有數年不見了。” 柳賀收拾桌面時,沈一貫到他面前笑了笑,今日許國也在,他便提議眾人祝酒為柳賀送行。 “多謝各位仁兄好意,實在不必了。” “澤遠,同僚一場,實在不必與我等客氣。” 柳賀平日與沈一貫、許國相處只是一般,且柳賀輪值誥敕房、任日講官都排在嘉靖四十四年進士的許國之前,若是柳賀不犯錯,日后入了閣,他的排位也必然在許國之前。 官場上,資歷一條便能卡死許多人,柳賀作為后來者越級飛升,其實已經擋了許多人的路。 柳賀眼下退出日講,翰林院中便有一位史官能晉位日講。 柳賀收完東西要出翰林院,羅萬化和黃鳳翔等人要來送他,柳賀連忙攔住。 眾人皆知他是因為得罪張居正才外放的,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他們來送他,恐怕他們也會得罪張居正。 “首輔威風好大,可惜為兄已經得罪過一回了。”羅萬化笑道,“澤遠的提醒遲了些。” 沈鯉、羅萬化、黃鳳翔及于慎行、吳中行等人一道送柳賀出了翰林院:“澤遠,多多珍重,我等在翰院等你歸來那日。” “多謝各位仁兄。” 柳賀平日為人低調,修史時鉆研謹慎,為日講官時也盡到了臣子的本分,他在翰林院三年多,與同僚們相處融洽,從未因自己連中三元而自滿過,他為人又算熱心,眾人長著眼睛的都能看到。 “維楨兄,你我真不去送柳澤遠?” “柳澤遠自有人相送,我等又何必去湊熱鬧?” 若不是送柳賀的翰林數目眾多,這幾人都不知,柳賀在翰林院中竟有如斯多人支持。 這足以證明柳賀為人如何。 …… 出發之前,柳賀先去了一趟文淵閣,將古往今來與河道有關的書目全部借了出來,他臨時看了幾卷書,再將書中所涉及的治河的文章全部找出。 他現在就希望自己和其他穿越同仁一樣擁有一個智能系統,將古往今來的治河經驗看上一遍,理論基礎應當是有了。 他其實有些不明白,張居正為什么放他去治河? 作為翰林官,柳賀本可以將治河一職直接推拒。 王錫爵為何推拒高拱主考武試的任命?除了他不畏懼首輔權勢外,也因武試并非文科舉,堂堂翰林官并不稀罕。 翰林們寧愿悶在史館修一輩子史,也不愿外放,即便有外放的任命下來,翰 林們的態度通常是冷淡推拒,若是推拒不掉,實在不行便回老家著書立身,老子就是不外放! 不接觸百姓,為官又如何體貼百姓之所想? 但無論朝廷想了什么辦法,翰林們就是不配合,寧愿辭官也不愿任親民官。 堂堂翰林,若是外放了,和普通的二甲、三甲進士又有何區別? 但柳賀還是接了。 他接下任命一事著實令不少人驚訝。 為何? 柳賀堂堂狀元、三元、帝王師,可謂這翰林院中出身最為清貴者,于他來說,這治河一職可謂羞辱,何況一旦外放他就遠離中樞,等于內閣之路斷絕,在官場上,張居正此舉可謂與他結下深仇大恨。 柳賀應當立即拒接任命并且怒而回家才對。 但對柳賀來說,在翰林院修史、為帝王講課是工作,前往河道衙門也是工作,工作本身是不分貴賤的。 何況他也不認為治河是苦差事。 難得穿越到這大明朝,苦讀十年考中進士,若是一怒之下回家,家里蹲個十年八年,那他考進士又是為何? 一開始就奔著家里蹲的想法去讀書,他考到舉人就足夠了,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差。 何況他才二十多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就是去黃河邊幫人挖一塊淤泥,黃河也能少一塊淤泥,要他如同老翁一樣在家待著那是絕對不行的,年紀大了之后還可以考慮,現在著實沒有這樣的必要。 因而雖然治河苦,他對疏通黃河也不夠了解,柳賀還是硬著頭皮上了。 在這個年代,只有教人如何讀書考科舉的,可沒有專門教人治理河道的,進士出身的官員都得現學,所以柳賀也不覺得自己不行。 他好歹是計算機專業的高材生,在理工科上還是有一些造詣的。 過了一日,柳賀的新任命下來了——揚州府同知,兼管水利,輔佐漕運總督吳桂芳。 因漕運總督常兼鳳陽巡撫,鳳陽巡撫駐地為揚州府,轄鳳陽、廬州、淮安、揚州四府及滁、和、徐三州,柳賀這揚州府同知名義上受知府管轄,但因他輔佐河道一事不摻雜地方事務,所以只是一個職位。 同知是五品官,當然,京城到地方,升上一品是常事。 如巡撫、左右布政使皆為從二品官,在地方時手握重權威風赫赫,但進了京,發展不錯的也只能先任一六部侍郎。 侍郎是正三品官。 盡管如此,侍郎一職仍有不少地方大員惦記,卻并非人人都能如愿。 柳賀只能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說,升官畢竟不是一件壞事,不管職務如何,口袋里的祿米總是能漲一些的。 柳賀之所以任揚州同知,也是因為河道衙門的設置和提學衙門有些類似,吳桂芳任漕運總督和鳳陽巡撫,這都是厘務官,即專業技能官,因而他手下專門治理河道的官員少,即便有,治河只靠著一個光禿禿的河道衙門也是不行的,必須得有地方上的配合。 河道的官職中,并沒有和柳賀官位相當的,讓他任河道都御史,跨步有些太大,若是任治河小官,張居正即便再一手遮天,這么干也有點太不把詞臣們看在眼里了。 第117章 進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