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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83節

    說實在話,他不需要效勞。

    文官中走太監路線的不少,便是他的座師大人也是憑借馮保之勢才扳倒了高拱,但柳賀連張居正的路線都不想走,更不必說馮保了。

    第111章 考成法

    柳賀于是微微抬高嗓音,語氣也有些凜然:“公公謬贊了,下官蒙先帝恩典得以躋身日講官,為天子效勞是下官的本分,下官豈能竊居此功?”

    “公公的好意下官心領了,但下官在眾同僚中年歲最輕,每日僅是備課便已殫精竭慮,不敢再有其他妄想。”柳賀怕自己的拒絕過于直白,便又補充了一句,“若是朝中有事,下官愿為天子赴湯蹈火,這也是盡了下官為臣的職責。”

    這話說完,馮保那邊卻沒有任何回應,柳賀等候了許久,只聽馮保在青石地面上響起的腳步聲。

    “柳中允,你可想好了?”

    柳賀低聲道:“下官已是想好了。”

    “那咱家就遂了你的意。”馮保微微一笑,“柳中允也無須再有其他妄想。”

    柳賀:“……”

    馮保這話聽起來著實有幾分威脅的意味,柳賀也覺得自己目前這境況有些難。

    在萬歷初的大明朝,同時得罪馮保與張居正這內廷外朝的兩大巨頭,若是不了解情形的人問起,恐怕會以為柳賀和高拱一樣牛逼。

    自馮保宅落中走出時,九月的天,柳賀卻覺得自己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他自問自己并非那等鋒芒出眾之人,卻在這大明官場上連番受到矚目,但對柳賀來說,與其接受馮保遞來的橄欖枝,不如一開始就跟著張居正干,眼下朝臣中與張居正交好的發展都不錯,曾省吾之子蔭了國子監,其余官員也各受封賞。

    柳賀暫時不愿踏入這渾水之中,但世事并非都能如他所愿。

    回到家時,柳賀看到自家閨女胖嘟嘟的小臉才露出一絲笑容。

    柳賀給閨女取名為妙,是希望她活得歡樂又有趣味,他家閨女生下來之后就一直很活潑,據紀娘子說,這和柳賀小時候很像,而岳母大人也說,楊堯小時候的性子也很活潑,不知為何越長大就越板正了。

    在論起小孩性子這件事上,兩位母親很有共同語言。

    柳賀抱著妙妙不肯撒手,楊堯見他抱孩子的動作挺熟練,便笑著遞了一方巾帕給柳賀:“相公過會記得擦擦。”

    柳賀搖了一會,自家閨女就被他搖睡了,楊堯將孩子抱到床上,待她睡熟之后,楊堯問柳賀:“相公,朝堂上的事很煩心嗎?”

    楊堯性子一向細膩,柳賀的一點動向都瞞不過她。

    “確實有為難的事,但也并非不能處理。”柳賀笑道,“不過日后升官難一些罷了。”

    “不升官也沒什么,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了。”楊堯攬住柳賀的腰,“若是朝中有為難的事,相公不必一個人悶在心里,常和我說說就是了。”

    “我知道的。”

    “我不求相公大富大貴,爹從前常和我說伯祖父的事,伯祖父官至內閣首輔,卻依舊遭受jian人陷害不能瞑目。”楊堯道,“相公有大志向,我不該阻攔,但我還是希望相公活得高興些,娘也是這般想的。”

    柳賀握住楊堯雙手:“我就將那些煩心事當作臭蟲一般扔掉。”

    “本該如此。”

    ……

    馮保沒招攬成功柳賀,柳賀便仍如往常一般為天子講學,這幾月內發生了幾樁事,一是柳賀的老鄉曹大章被貶為民,曹大章在嘉靖朝時攀附嚴嵩父子,歸鄉之后他被強盜打劫,便疑心是鹽商韓嘉言干的,之后兩家官司打到應天府,曹大章是致仕翰林,韓嘉言能當鹽商自然也有依仗,兩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最終韓嘉言被查實無罪,曹大章也被削了籍。

    柳賀與這位前榜眼并無交集,但官司打起來時,曹大章竟派人給他遞來了書信,曹大章的弟子張祥鳶也在京中為官,為曹大章奔走。

    柳賀雖與他見了面,

    卻并未因此找人遞話。

    他和曹大章畢竟沒有交情,且曹大章在士林中名聲也差,嘉靖晚期得罪嚴嵩父子的官員,在隆慶朝時也大多能被起用,若是不愿復出或是本人已過世的,朝廷也多有恩蔭,沈煉次子沈袞便恩蔭于國子監,在其長子授了知縣一職后,次子依舊能夠享受恩蔭。

    而曹大章前期依附嚴嵩父子,之后只是因其與嚴嵩鬧翻才不得不致仕,隆慶帝即位,他也再無起復的可能。

    他與韓嘉言一案已證明韓嘉言的清白,但柳賀收到鎮江府官員的來信,說韓嘉言為打這場官司散盡百萬家財。

    有句俗話說,破門的知縣,滅門的府尹,曹大章這樣的致仕編修仕途雖已終結,但對普通百姓來說,他依舊龐然大物般的存在。

    而另一件事,則是靖江王府宗室被勒令自盡。

    靖江王府自朱元璋侄孫朱守謙始,靖江王府的封地在廣西桂林,嘉靖中,靖江王府輔國中尉經捷毆打母親,致使母親含恨而死,到萬歷元年才經朝廷查實,勒令經捷自盡。

    這件事在朝中曾引起軒然大波,在大明朝,宗室作惡可謂罄竹難書,歷朝天子都有意削弱宗室職權及待遇,然而宗室與皇室同根同源,再怎么削也很難削除,到了萬歷朝,除非是如經捷這般不孝母親的,或是有宗室混淆血脈的,朝廷才會下定決心懲治。

    經捷被勒令自盡后,翰林院眾翰林們也紛紛上書,要求朝廷對宗藩進行更嚴格的管理。

    但朝中官員們都很清楚,宗室之禍實則來自于歷代天子的私心,這天下畢竟是姓朱的,自然是姓朱的在前,百姓們都要退居一射之地。

    柳賀講課時也會遭天子問宗藩的問題,到這時,一貫隱身的內侍便會及時制止,馮保也會露面,要求天子專注于眼前的學業。

    柳賀能看出,此時的天子對馮保很是畏懼。

    ……

    “柳中允,今日值衙又是你最早。”

    柳賀到了翰林院,便著查看《穆宗實錄》的進展情況,他眼下官升一級,在翰林院中也不需要枯坐著修史了,如今他手底下有吳中行和劉楚先,一人為編修,一人為檢討,三人各分到一部分《實錄》內容,由柳賀負責審核吳劉二人的條文。

    天氣漸漸轉冷,柳賀倒是想在被子里多窩一會兒,但讀書時養成的習慣讓他到了固定的時辰就醒了,在家也待不住,不如上衙喝喝茶看看邸報。

    “澤遠你又這么早。”

    吳中行打著哈欠:“我昨日寫好的條紋你看過了嗎?”

    “已在你桌上了。”

    吳中行打開一看,只見柳賀將條文中的不當之處都修改完畢,條條道道俱是分明,吳中行原本對自己的學問甚是自信,被柳賀改過之后卻也不能不服氣。

    不得不說,與柳賀一道做事的確更輕松。

    柳賀核得快,他將審核的條文交予王錫爵,王錫爵審后再交予陶大臨,之后再到內閣,流程雖然經歷數道,但因柳賀錯處少,條文的通過率高,反而讓吳中行與劉楚先省去了不少功夫。

    翰林院中人數比柳賀入院時少了許多,不過等明歲會試一到,就又會有新進士補充。

    “再過些時日,咱們恐怕就要修《大明會典》了。”

    “果真?”

    “光學士此前說過一二,《大明會典》正德、嘉靖二朝雖有修訂,然而其中許多掌故仍未完善。“劉楚先道。

    吳中行和柳賀也忍不住嘆氣。

    《大明會典》和《永樂大典》可以說是大部頭中的大部頭,修到人哭的那種,他們翰林院中也有正德朝與嘉靖朝前輩的筆墨,聊起修史時,要么談修史之事枯燥,要么為自己來之不易的頭發哀慟。

    總而言之,大部頭誰也不想碰,翰林們的夢

    想就是當日講官和去誥敕房輪值,再不濟教內侍讀書也行。

    相對來說,柳賀可以說是很幸運的。

    當然,他們三人中,劉楚先如今也很受器重,他雖為檢討,卻是張居正的江陵老鄉,少時便已與張居正相熟,又在會試中被張居正所取,和張居正的關系要比其他同年們親密得多。

    劉楚先話雖然不多,但常常一語中的,自他口中探知的消息真實性也往往更高。

    柳賀修了會史,就見趙志皋湊到幾人面前:“諸位可聽說了,張相頒定了考成法,如今已在各個衙門傳遍了。”

    “難怪此前京中有傳聞說,張相要借京察之機對吏治下手。”

    “可有條文,速速拿來!”

    柳賀發現,自己這一眾同僚看似老老實實在翰林院修史,可消息靈通程度比之其他衙門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片刻,柳賀便知曉內閣中何人說了何話,連考成法的內容也都在眾翰林手中傳閱了。

    對張居正來說,考成法如今才頒布已經很遲了,畢竟他得勢已有了一年,這考成法卻是他任次輔時就已有的構想。

    柳賀默默看向其中的條文。

    考成法考的是吏治,整體的構架仍是柳賀已經見過的那一套,但具體內容上——

    之前考核的標準以財稅和治安為主,這次柳賀看到的版本卻有了更詳細的劃分,比如文教,比如民風,比如軍事,還有冤假錯案率等,對官員的嘉獎與處罰也更明確了一些。

    但張居正依舊將權勢緊緊抓在內閣手中。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就是張居正的政柄,若他非強勢首輔,考成法恐怕也難以推行。

    但反過來想,考成法之所以能夠順利推行,也是因為張居正是現任首輔。

    不過這一套考成法的內容已經強過上一套,若是繼任張居正的首輔稍稍強勢一些,考成法推行中能依時做些改動,這考成法未必不能夠延續。

    第112章 同考人選

    考成法的推行與翰林院關系不大,翰林院本身不受京察的限制,這考成法正是以京察為期對外官及京官進行全面的核查,外官、六部、六科各有所遏,最后一環則在內閣。

    按考成法的布置,官員事務劃定期限并被登記在冊,一式三份,一份留于監督,一份在六科,一份在內閣,官員限期內若不能完成任務,升遷受阻自不必說,受罰貶官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考成法來得雖遲,官員們卻都不敢輕忽。

    隆慶朝時,高拱就借助京察大計貶了一批和自己不對付的官員,嘉靖以后,閣臣們都是玩弄權術的高手,京察這一套cao作被他們玩得很溜,但官員們可就遭殃了。

    張居正弄權不遜于高拱,他施政原則為尊主權、課吏治、強公室、杜私門,然而眼下天子年幼,并無實權在手,所謂主權其實正是張居正內外一把抓。

    柳賀將考成法所涉條文記下,此時翰林院中眾翰林也在議論紛紛,直至陶大臨輕聲咳嗽,眾人才將聲音放低了些。

    “這下言官豈不是要翻天了?”

    “這考成法一推,天下的官員都要成為內閣的犬馬了,張相這一招實在是高。”

    “我不關心這考成法如何,只想將每月那幾兩薪俸拿到手。”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底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吳中行聽得議論,與柳賀低語道:“這用胡椒蘇木抵俸祿的日子還不知要過多久,上月領了胡椒回去,我家夫人都不知該說什么了。”

    柳賀嘆道:“可銀子又從哪兒來呢?”

    吳中行頓時也沒了話,他是官宦世家出身,父親及長兄都是進士,在京中日子自然能過,但京中官員并非人人都出身富戶,也有那等依靠俸祿過活的清貧官員。

    朝廷沒銀子,官員們心中也清楚,然而板子一旦打在自己身上,這就不是理解兩個字能概括的了。

    上月時,戶部在儲濟倉發放胡椒和蘇木,京中各衙門都可憐兮兮地去領了,柳賀自己倒還好,畢竟他兼著日講一職,俸祿以外的收入足以讓他過得很滋潤了,但翰林院中也有苦苦修史、長輩年老需要奉養的官員,柳賀上門看望時也會送上一些銀兩。

    柳賀也不知自己這日講官能干到幾月,考成法過后就是新年,他不知馮保是抽不出手來免他的職,還是難以在天子面前糊弄。

    但考成法頒布以后,京察啟動得比柳賀想象中還要迅速。

    在京中,禮部尚書陸樹生乞休,新任禮部尚書為左侍郎萬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