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82節
當時他自然覺得讀書辛苦,但讀出頭之后,過去的辛苦似乎都不值得一提了,柳賀反而覺得那段時日值得懷念,只記得自己如何因為寫不出文章殫精竭慮的。 走在鎮江府街頭,新蒸的甜糕的香氣,河岸邊的蘆葦葉,還有在書肆中糾結著是否買一支新筆的時光。 “柳先生有時日未回鄉了吧?” “陛下不必擔心,臣的母親和妻子如今都隨臣在京中居住。” 見天子聽得津津有味,下一次講課時,柳賀便將自己在市面上買到的筆上呈給了天子,他任講官之后天子時有 賞賜,有時是金錁子,有時候是宮中的御膳,聽說柳賀妻子有孕,他還命內侍給柳賀送上小孩用的玩具,都是宮中出品的精品。 柳賀是能夠體會到此時天子的真誠的。 這一課講完,柳賀便與天子賞起了筆,宮中供天子用的自然都是最上等的筆,但民間的筆也各有各的特色,寫起來軟硬度不同,流暢感也有區分,天子逐一試過,練字時的勁頭也比以前更充足了。 柳賀心中記得君臣之分,并未多逾矩,除了偶爾給天子帶些民間的文房外,他講課時仍一如往常。 如此到了萬歷元年的下半年,柳賀接到一道圣旨,他新封為右春坊右中允,官位上小小提了半級,升到正六品了。 圣旨上說,這都是柳賀任講讀官時勤勉的功勞。 從升官速度上來說,柳賀這官升得已經是很快了,要知道翰林官三年一考,九年考滿,若他不任日講官,按正常在翰林院中修史的速度,他必須待滿九年才能晉升正六品。 翰林官升職多走詹事府的路線,柳賀所升的右中允便是詹事府下屬的右春坊,詹事府中職位多,可以滿足翰林們的多元化需求,若是從翰林院中慢慢升,那即便是侍讀學士也只是區區從五品官而已,掌院學士只是正五品,因而翰林院的官多帶一個兼字,比如張四維之前便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丁士美也是太常寺卿兼了翰林院的職務。 柳賀這職務,據說是天子替他升的,天子年少,喜好自然會在日常中表露出來,張居正考校他學問時,考到《論語》的章句,天子便會不自覺帶上“柳先生說過”這一句,考到歷史典故時,柳賀說過的內容也常常被天子記在心上。 盡管柳賀并沒有刻意討好天子,可張居正馮保哪個不是人精?他們眼下雖管著天子,但些許小事也必須給天子決斷的權力。 何況此次升職升的也并非柳賀一人,眾日講官均有晉升,陳經邦升為左春坊左中允,與他一道升的還有嘉靖四十四年狀元范應期,而何洛文升為右春坊右中允,沈鯉升為左贊善,許國、陳思育升為右贊善,但史館中的事務仍要兼著。 而柳賀同年的庶吉士中,黃洪憲、劉虞夔、吳中行幾人轉為編修,另有幾人為檢討及六科給事中、監察御史,這都與科甲有關,黃洪憲吳中行都是二甲,授官之后便是編修,三甲出身的庶吉士則往往轉為檢討,檢討為正七品,給事中及監察御史都是正七品言官。 八月時,王錫爵與陳經邦被任命為順天鄉試主考,范應期和何洛文則被任命為應天鄉試主考,柳賀是南直隸人,應天鄉試自然與他無關,而順天鄉試主考他職位和資歷都不夠。 但若不出意外的話,柳賀明年必然要任一年的會試同考官。 第110章 生女 八月一過,京城中暑熱漸消,楊堯快要生了,柳賀便向陶大臨請了幾日假,專心在家陪伴妻子。 家中如今有紀娘子在,岳父岳母也從鎮江府來京,用得著柳賀的地方其實不多,他去楊堯那邊待得久了,還被紀娘子和岳母嫌棄礙手礙腳。 柳賀只得捏著鼻子,和老丈人一道下棋賞花。 楊家在京中還有一套老宅,久不住人便處處顯得舊,楊鄉紳請了人修繕,夫妻二人便先住在柳家這邊。 柳賀是一點也不介意,京中這座宅子雖然不算繁華,一家人住下來倒也是綽綽有余的。 楊鄉紳反倒擔心有人說閑話,這年頭畢竟沒有幾個老丈人成日住在女婿家里的,說起來著實不太像話。 楊鄉紳是個臭棋簍子,還將人菜癮大的精髓運用到了極致,柳賀水平雖然不高,對付老丈人倒是足夠了,然而,因為他時常贏,就被老丈人抓著再來一盤,時日久了,柳賀倒是很想假裝輸上一盤。 “相公切莫如此。”楊堯小聲和他嘀咕,“若是讓爹贏了一回,他還想再贏十回八回,我們家的叔伯都不樂意和他下棋的。” 柳賀:“……” 幸虧有楊堯提醒。 楊堯懷孕四五個月的時候,柳賀經常和她一道出門散步,這段時間楊堯出不了門,柳賀也閑了下來,他只得向張元忭、鄧以贊兩人詢問這個階段自己能做什么。 這兩人是他一眾同僚中最年輕的,張元忭有長子張汝霖,次子張汝懋,后者如今也正是稚童一枚。 結果這兩人不僅沒給柳賀什么有效的建議,反而取笑柳賀太過緊張。 “澤遠,瞧你這抓耳撓腮的樣,你考狀元的時候都沒這么慌吧?” “汝德莫要笑澤遠,澤遠這是頭一回當爹,還不習慣。” 柳賀沒好氣道:“兩位年兄,我是真誠求教的。” 張元忭、鄧以贊兩人論才華都是一等一的,但論起養孩子的水平,這兩人僅限于紙上談兵的水準,不過就算再不靠譜,兩人還是給柳賀提了幾個有用的建議。 “澤遠真是,此前傳他被張相冷落都未見他如此著急。” “這也是澤遠的難能可貴之處。” …… 柳賀忙亂了幾日,一日傍晚,楊堯真要生了,他那前幾日還在吹噓的老丈人這時候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柳賀反而鎮定了一些,和老丈人一樣在產房外等候。 其實柳賀心里也急,他聽得產房內一陣喊聲傳來,想要推門進去,卻被楊堯及岳母的丫鬟拉著。 柳賀知曉自己進去也幫不了什么忙,只得在外面喊著:“娘,岳母,有事記得叫我!” 他擔心里面在忙聽不見,又喊了一聲,卻聽紀娘子吼道:“你幫不上忙的,別在這添亂!” 柳賀直接被楊鄉紳給拖走了:“女婿,你先坐上一陣,別添亂。” 楊鄉紳只有楊堯一個女兒,楊堯未嫁人時,楊鄉紳日日愁,唯恐不能為女兒尋覓到良人,等到楊堯成了親,見她和柳賀夫妻恩愛,楊鄉紳心中才稍稍安定下來。 然而楊鄉紳怎么也沒想到,柳賀這進士不考則已,一考就中了狀元,到了京城中也受天子器重,年紀輕輕便榮登帝王師之位。 即便楊鄉紳一生未涉足官場,可家中有楊一清這個長輩在,他對官場上的條條框框也算有所了解。 他原先憂心女婿沒本事,如今卻擔心女婿本事太大,尤其前兩年女兒女婿都在京城,他們夫婦倆卻只能在鎮江府守著。 好在到了京城后女兒氣色很好,女婿也日日都在家。 楊鄉紳沒有別的要求,只是希望他們夫婦間能夠恩愛平靜,眼下他的擔 憂雖不能說是完全消除了,但也消了有一半。 柳賀又守了一陣,終于聽見產房內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傳來,柳賀和楊鄉紳兩人可以說是一個箭步沖了過去,門開之后,就聽產婆笑瞇瞇道:“恭喜柳老爺,添了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柳賀一顆心終于放了回去。 同僚們嘲笑他太過緊張,但這畢竟是柳賀兩輩子頭一回當爹,他確實緊張到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 柳賀去看了自家娘子,楊堯的臉色還有些蒼白,聽見女兒的哭聲她想看,可惜實在是太累了,她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柳賀道:“你先睡一會,睡醒了我把孩子抱給你看。” 床上的嬰兒也在睡,軟軟的,丑丑的,卻讓柳賀心里產生了一種很溫暖的感覺。 他有女兒了,他當父親了。 “別去撥弄孩子,讓她睡一覺。”紀娘子提醒柳賀,“也讓堯娘好好歇一歇。” 門外,楊家娘子見柳賀與紀娘子一臉喜色,也不由放下心來。 她只有楊堯一個女兒,在這個年頭可以說是十分不易,年輕時旁人總愛問她為何不多生個兒子,到了年老時,便有人可惜楊家偌大的家業都要拱手讓人。 楊家娘子活得雖然舒心,卻也不是一點委屈都沒受,楊家是大族,即便她和楊鄉紳一條心,可族中的長輩總少不得說幾句閑話。 楊家娘子很擔心楊堯生了女兒之后紀娘子和柳賀會不高興。 幸好這事并未發生。 丁家那兩位先生作媒時便說,柳家娘子與柳家兒郎俱是難見的淳實之人,楊堯婚后也常夸婆母與夫君。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自打收到楊堯有孕的信之后,楊鄉紳夫婦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京城,臨來之前將吃的喝的用的帶了幾乎一車,兩年未見女兒,夫婦倆自是十分想念,到了之后,見楊堯神態與在家時并無區別,楊家娘子這才覺得女兒是真結了一門好親。 柳賀有了閨女,翰林院的同僚們紛紛送來賀禮,掌院陶大臨及申時行、王錫爵等日講官,沈鯉及一眾與柳賀相熟的翰林們也都派人上門,因柳賀如今是日講官的緣故,送他賀禮的官員便不僅局限于翰林院,也有詹事府及九卿衙門的官員。 管家清點禮單時,有兩份不敢處理,便遞到了柳賀手里。 其中一份,來自當今首輔張居正。 柳賀任日講之后和張居正的交集并不多,他只充任天子講官,朝政之事輪不到他來過問,且自王大臣一案后,翰林院內的眾多詞臣便多張居正的所作所為有不滿,柳賀雖然是張居正的門生,卻也不贊同張居正在這件事上的做法。 他此前寫的那封信,張居正至今也未有回應。 事實上,若論實際接觸,柳賀如今和張居正見面的次數其實比剛進翰林院時要多許多,但師生之間似乎多了一層看不到摸不著的隔閡,這隔閡在旁人看來或許不存在,但兩人心中卻是知曉清晰。 柳賀心想,或許是張居正如今春秋正盛,聽不得柳賀說的喪氣之言。 而另外一份賀禮,來自如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 馮保貪財是出了名的,自他得勢后,宮中太監及宮外臣僚都要給他送禮,柳賀雖然未給他送過禮,但講課時也多受內侍的干涉,而眼下柳賀有了女兒,馮保卻送來了一千兩禮金。 這銀子著實有些燙手啊。 這錢柳賀是不想收的,滿朝文武都知道,拿了錢就要辦事,即便馮保打著慶賀柳賀生女的名義,但尋常往來不至于花上一千兩銀子。 太監的銀子更是難收,若是收了旁人的錢,十成的事柳賀能辦六成已經合格,而太監的錢,十成必須得完成十倍才行。 柳賀不知曉這位權傾天下的廠公怎么盯 上了自己,但不用猜他也知道這并非什么好事。 旁人或許想搭上太監晉升,但柳賀卻敬謝不敏,他對權勢的追求并不算深,和太監打交道又容易讓自己走進死路里,柳賀覺得自己如今的生活還算安逸,不想往死路里走。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柳賀捏了捏自家閨女臉上的軟rou,又見滾團守在自家閨女旁邊,慵懶地舒展著身軀,柳賀便又和貓玩了一會兒。 滾團來京也有好幾年了,它倒是很愿意和柳賀玩,但柳賀事務繁忙,每日只能摸它一會兒,其余時間它都和紀娘子、楊堯一道玩,好在如今的柳家已經不是當年在下河村時的景象,人越來越多,前院有管家,后院有仆婦,已是一副官員之家的鼎盛氣象。 滾團甚至都不需要紀娘子親自喂,自有人接手它的一日三餐。 果然,等柳賀再回翰林院當值時,便被一錦衣衛職官攔住:“柳中允,廠公有請。” 柳賀正要下衙回家,見此只得和這錦衣衛走了一趟。 錦衣衛在陸炳時氣勢極盛,畢竟陸炳與嘉靖關系親厚不同于旁人,但自陸炳去世后,錦衣衛的聲勢便大不如前,眼下擔任錦衣衛都督的乃是朱希孝,但朱希孝身體大不如前,且馮保如今的權勢也強于嘉靖時的宦官,朱希孝對錦衣衛的掌控弱了之后,東廠的風頭便壓過了錦衣衛。 二者雖同為特/務機關,彼此間有過親密合作的歷史,但彼此權限如何,就得看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正德時劉瑾掌權,錦衣衛指揮使石義文也得對劉瑾阿諛奉承,嘉靖時東廠畏懼陸炳聲勢,如今形勢又有反轉。 馮保所居之處,乃是極富麗堂皇之地,且馮保的裝扮也不似影視劇中有廠花之稱的太監,相反,柳賀若非知曉這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恐怕真會把馮保當成富貴人家的老翁。 “傍晚邀柳中允一見,柳中允莫要介懷。” 柳賀施了一禮:“下官不敢。” 馮保微笑道:“柳中允于講官一職上甚是勤勉,咱家也有所耳聞,且柳中允乃是本朝第二位三元及第者,咱家知曉柳中允前程遠大,日后必能成為咱們萬歷朝的商文毅公。” “公公謬贊了。”柳賀雖不愿和馮保打交道,但面對馮保時,他的態度極為客氣。 混過大明官場的都知道,太監的心眼一貫不大。 “天子對柳中允甚是輕重,便是慈圣太后也在咱家面前夸柳中允,說柳中允指點之后,天子的學問大有長進。”馮保道,“咱家不是愛兜圈子的文官,便與柳中允明說了,咱家愛惜柳中允之才,前朝若是有事,咱家也樂意為柳中允效勞一二。” 柳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