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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76節

    柳賀原本只想送了禮就溜,結果聽張府管家的意思,張居正似乎真的計劃和他談一談,柳賀也只能一邊喝茶一邊等了。

    第102章 見次輔

    茶喝了一杯,張府下人又來給柳賀加滿,這暖閣室溫宜人,卻并不叫人覺得悶,柳賀也想在家中建一座暖閣,這樣他看書時手腳能夠暖和,紀娘子和楊堯白日也有地方可待。

    對他們這些在南方住慣了的人來說,小冰河期的北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去處。

    又待了片刻,一道身影風風火火地踏入暖閣之中,張居正似是剛外出回來,皮裘衣上沾著雪花,柳賀這才發現外面已經下雪了。

    “澤遠用過飯不曾?”張居正似是詢問柳賀的意見,但不待柳賀回答,他已命人給多加了一雙筷子,“陪我吃些。”

    能與當朝次輔一道用飯,這是朝中官員盼都盼不來的機會,柳賀摸摸肚子,確實有些餓了,便道:“那弟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張居正笑道:“澤遠你就是太實誠了一些。”

    作為會試主考時,張居正始終不茍言笑,在朝中辦事時又頗有些獨斷專行,但柳賀在誥敕房當值后便漸漸與他熟悉起來,兩人雖沒有私底下的交集,但說起這位內閣次輔,柳賀對他的了解總是比旁人稍多一些。

    如今誥敕房□□有六、七位翰林值守,因首輔決斷的國家大事更多,誥敕房實際上是由張居正負責的。

    諸翰林中,張居正對柳賀最不假辭色,不過眾人皆知,這是因為柳賀是張居正的門生。

    但實際上,柳賀和張居正的關系遠沒有眾人想象中那般親密,比如這張府,柳賀會試之后還是第一次進,在翰林院中,柳賀也一直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該他干的事他就干,私底下他也不會主動拉近和張居正的關系,更不會諂媚討好。

    張府的伙食果真不錯,柳賀在京中常聽人說,張居正好美衣好美食,每天必須新換一套衣裳,這一點柳賀忙起來的時候注意不到,但張居正確實不是他印象中那等樸素的大臣。

    不過畢竟是在閣老家中用飯,即便珍饈美食無數,柳賀吃起來依舊克制,但張府的米飯確實比他家中香不少,柳賀吃了足足兩碗才覺得飽了。

    “我年輕時也與你一般能吃。”張居正放下碗筷,吩咐下人,“柳修撰走時,給他裝些米帶走。”

    “恩師,這就不必了。”

    “這是我老家產的大米,家鄉父母官上京時特意送來的。”

    用過飯后,自然就要談正經事:“那日你交過來的條文,我都仔細看過了。”

    “改得很好,比本官預料中還要好,但本官看你的意思,你對于這考成法贊同的似乎不多。”

    張居正語氣仍是輕飄飄的,可話外之意卻讓柳賀有些不敢抬頭。

    他先用“我”表示對柳賀的親近,然而一旦說起柳賀對考成法有不贊同的意思,“我”就立刻換成了“本官”,內閣次輔的威壓便立時顯現了。

    柳賀道:“閣老,下官并不是不贊同。”

    “只是……”

    “這考成之法似乎有些激進了。”

    眼下張居正自然是推動不了這考成法的,畢竟他只是次輔,以高拱的習性,他斷不會在這考成法上助張居正一臂之力。

    在歷史上考成法之所以能夠成功,一是因為張居正與馮保聯合,司禮監與內閣一條心,奏章便等于由這兩人決定,二是因為張居正借京察之機掃清了敵人,上下再無反對的聲音,考成法及之后的一條鞭法才有了實踐的可能。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張居正憑借個人威勢推進的一場改革。

    大明三百多年只出了一個張居正。

    即便考成法能夠成功,那也只是一時的,張居正能靠自己的能力推進一時,后人卻不可能如他一般,這就是人亡政息的道理。

    但這話柳賀卻

    不好當著張居正的面說。

    “你嘴上說著激進,可我觀你改后的條文,有些地方似是比我更激進。”張居正將一沓文冊丟在桌上,“這段時日我一直在琢磨你寫的條文。”

    “我明白你的意思。”

    到這時,張居正的語氣逐漸恢復了平靜:“但澤遠,有些事我必須去做。”

    “如今的大明仍是一番繁花似錦之象,但這是在北京城,天子腳下,前些日子密云地震,不少百姓喪命,也有不少人家流離失所。”張居正道,“你出身江南,或許看不到這些,但你若是去陜西,去河南,去山東看看,老百姓的日子是如何過的。”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苦讀詩書十年方才來到京城,也不想這一生便庸碌度過吧?”

    柳賀沉默了半晌,道:“下官覺得,或許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本官卻是片刻也不愿等了。”

    柳賀交的完善考成法的條文張居正都一一看了,他不僅看到了條文,也看到了柳賀對考成法的理解。

    張居正心知,考成法一旦推出,朝中官員必然支持者少反對者多,柳賀寫了數十條完善之法,似乎都是對考成法的反駁。

    但張居正卻敏銳地察覺到,柳賀所反對的,似乎并不是考成法。

    隆慶五年這一科的進士中,第一名狀元柳賀的文章雖是張居正在會試中取的,但他對柳賀殿試中寫禮法的策問并不喜歡,之后柳賀入了翰林院,張居正又嫌他性子過于溫和。

    當官性格溫和倒不是壞事,但這種脾氣其實更適合做學問,或是去國子監、禮部這等地方同禮法規矩打交道,脾氣太直太急不行,銳氣太足容易戳傷他人,可太溫吞的話又接近于鈍了。

    而第二名張元忭有些理想主義,第三名鄧以贊性子又與柳賀相仿,反倒是庶吉士中有幾位的脾氣頗對張居正的胃口。

    然而,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張居正發現,柳賀并不是遲鈍,只是如他的文章一般,有些秀于內罷了。

    他所補充的考成法的條文,有一些可謂火候老道,縱是張居正也未曾想到。

    而柳賀所顧慮的,也是張居正曾經想過的。

    歷朝歷代的改革者,誰又曾有過好下場?

    就以年代最近的王安石為例,王安石填平后湖的事至今仍被金陵城的百姓罵,填湖本是為了還田,可一旦改革被認定為失敗,任何一項決策都會招致埋怨,即便決策的出發點是好的。

    ……

    張居正只與柳賀說了幾句肺腑之言,見柳賀并無投身他的改革的想法,張居正自然也不再多言了。

    他已是內閣次輔,在這大明朝眾臣中,位于他之上的也僅一個高拱罷了,他其實不必對柳賀一個小小修撰假以辭色。

    “老爺何須與他多言?”張府管家替張居正披上大氅,“這狀元郎似乎有些油鹽不進的樣子。”

    張府管家人稱游七,如今在京中已經很是有名,張府上下有許多事務都由他完成,他雖只是一介管家,卻與朝中不少重臣關系不錯。

    “游七,你覺得狀元郎為人如何?”

    游七道:“小人覺得,狀元郎不像狀元郎。”

    “怎么說?”

    “話本里的狀元郎要么才華橫溢,要么正直意氣,咱們這位柳三元,說他小心謹慎又不像,畢竟能在老爺您面前吃兩碗飯。”

    游七的話讓張居正都有些被逗樂了。

    “可說他精明吧,又不像。”

    滿朝臣工,又有幾人能拒絕內閣次輔的招攬?

    且柳賀又不是那等凜然之人,像隆慶二年的狀元羅萬化便是眾人皆知的不畏強權,此前張居正也想招攬他,結果羅萬化說,自己是天子門生,又不是閣臣的仆人,直接不給張

    居正面子。

    當然,柳賀和張居正的關系畢竟不同于羅萬化,無論如何,他會試文章的確是張居正所取,因而若張居正有要求,他并不好在明面上拒絕。

    張居正道:“這說明狀元郎是心有成算之人。”

    若是一味討好,柳賀便無須將他對考成法的意見列于紙上,若是完全反對,柳賀同樣也不會說出那一番話。

    只是他所謂的更好的解決方法又在何處呢?

    張居正年輕時也覺得這世上有折中之法,但處理政事久了便可知曉,十全十美的方法根本就不存在,即便有,那也非一日兩日、一年兩年就能做到。

    “老爺,這翰林院中那么多翰林,朝堂上狀元也有不少,您又何必只盯著柳修撰?”

    張居正看向游七:“是申大人還是范大人又給你好處了?”

    游七道:“老爺,小人膽子小,那些大人給好處,小人也不敢收。”

    張居正并未在這件事上多糾纏,只輕聲道:“我并非盯著他。”

    他不過是考慮到身后罷了。

    正如徐階當初培養他一般,張居正也想找出一位值得培養、值得托付身后之人,張居正原本想的是申時行,申時行能力、才干都足夠,性子也很圓滑,在官場上,圓滑并非壞事,但太過圓滑的話,便令人難以交托出真心。

    何況他要做的事,是挖地絕根之事,到時除非這世上再多一位張居正,否則難有人能將他護住。

    不過張居正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想得有些太遠,眼下朝堂之上仍有許多事未完成,他若想達成自己的目的,就得先將朝堂上的障礙掃除了不可。

    ……

    新春伊始,誥敕房中的翰林們驀然發現,柳賀這位閣老門生似乎有些失寵了。

    張居正表現得并不明顯,但官場中誰不是人精?能入誥敕房的翰林在翰林中都是拔尖的,眾位中書也只看閣老臉色行事,閣老內心偏向誰,他們行動上就偏向誰。

    唯獨沈鯉待柳賀如舊。

    第103章 受氣

    對柳賀而言,失寵最直接的表現是,經過他手的揭帖變少了,一日繁忙過后,他發覺自己竟還有清閑的時候。

    當然,清閑并不意味著柳賀就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揭帖少了,柳賀便要多負責兵部記功、勘核底簿之事,都是些繁雜卻沒什么實權的任務,不過柳賀倒也干得自得其樂。

    正月里兵部奏報多,柳賀在誥敕房中見了大同等地于兵事上的奏報,這些奏報或長篇大論,或語句寥寥,但柳賀總能從其中發現一些細節,他便將之默默記在心上。

    隆慶間的戰事其實并不算多,眼下福建沿海的倭寇基本已被蕩平,北方自俺答封貢后戰事也算平緩,王崇古在北方坐鎮,即便有波折也只是小波折。

    但兵事畢竟牽一發而動全身,遞到內閣的帖子有許多,柳賀都得一一甄別,不過柳賀倒是挺愿意完成這樣的任務,畢竟揭帖他能做的多是形式,底簿記功之類的則涉及到實戰,他能學到不少東西。

    有明一代,為官者大多是進士出身,批判科舉者便會將明朝滅亡之事歸結為科舉之禍。

    但實際上,至少在柳賀看來,大明的進士并非那么無能,比如俺答封貢實際上是由王崇古cao作的,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抗擊倭寇的張經、唐順之也是進士出身,而鼎鼎有名的俞大猷則是武進士出身。

    大明朝就是靠著這幫子文官帶領武將,也稱過了三百多年的歲月。

    ……

    隆慶六年初,朝堂內外最關注的便是太子出閣讀書之事。

    眼下太子朱翊鈞才十歲,隆慶帝就以高儀、張四維、余有丁、陳棟侍班東宮,翰林院中,馬自強、陶大臨、陳經邦與何洛文任講讀官,沈鯉雖仍在誥敕房當值,卻也被列為太子侍讀的人選,這番動向自是讓翰林院中的新翰林們羨慕不已,畢竟眼下幾位閣老都是東宮的班底,若能為太子講官,日后前程必然遠大。

    這事原與柳賀無關,可柳賀來誥敕房值守時,便有人議論,說圣上原意柳賀充任東宮講讀,卻被內閣駁回了。

    “論才學,柳三元并不遜色這翰院中任何一人,天子稱太子年少愛玩,柳三元年歲又輕,他的話太子殿下恐怕還能聽進去。”

    在職京官中,翰林院眾人已經是十分年輕的了,但誰也抵不過如今才二十有三的柳賀,在柳賀之前,大明朝最年輕的狀元是費宏,費宏二十歲便中了狀元,之后也官至內閣首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