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77節
天子想用柳賀,張居正卻言,柳修撰年歲輕,恐怕難當大任。 柳賀:“……” 翰林院及誥敕房中有不少同僚覺得柳賀會因此心生恨意,但事實上,柳賀很淡定,他覺得張居正這么干沒問題。 為什么? 馬自強與陶大臨自不必說,后者是諸大綬一榜的榜眼,如今也是翰林院侍讀學士,而其余被選中的,陳經邦、河洛文及沈鯉、張秩都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人家在翰林院中熬了八年才充任東宮講官,也就是說,這種事連隆慶二年的進士都沒份,又怎么會輪到柳賀一個隆慶五年的進士? 就算天子再偏愛他,大明朝也是講究論資排輩的。 何況張居正如果真點了他,他是權相“私人”這頂帽子是怎么也摘不掉的。 柳賀依舊在誥敕房中兢兢業業辦事,沈鯉及陳經邦等人充任東宮侍讀官后,眾翰林又聚在一處好生慶賀了一番。 翰林院中眾人都知曉柳賀得罪了張居正的消息,但也沒人因此疏遠了柳賀,反正翰林院一貫有得罪權貴的傳統,一代代傳下來的,不得罪一下權貴就不舒服。 “澤遠你來日方長,莫要放在心上。” 沈鯉也與柳賀道:“眼下局勢不穩,你就在誥敕 房中安心辦事。” 事實上,無論朝事如何,翰林院所受的沖擊始終是最小的,如沈鯉等人充任東宮講讀,這職務清貴又受敬重,而一旦東宮登位,他們這些講官必然會受到重用。 “我明白的。” 沈鯉是柳賀會試的房師,兩人明面上雖不能以老師弟子之稱相待,但私下相處時柳賀總是十分尊重對方。 想及此處,柳賀默默對沈鯉提了個醒:“今年年中你也要稍稍注意一些。” 風波雖然未必能殃及翰林院,但柳賀總擔心自己相熟之人早早站隊,眼下站高拱是不行,但站張居正放在長遠看也不行,不過以柳賀對沈鯉的了解,他這位房師是位端方君子,做人做事全憑本心,攀附權貴的可能約等于零。 …… 柳賀在張居正那邊失了寵,加之京中又有張居正阻撓他任太子講官的傳聞,柳賀在誥敕房中的日子本就不如去年好過,傳聞一出,負責張居正事務的中書對待柳賀的態度便降了十萬八千里。 柳賀不與那人計較,對方對待柳賀去愈發敷衍,某一日,柳賀底簿已是改完,對方卻挑出了數個毛病——因柳賀輪值翰林交予閣老的書文等皆要過中書之手,中書官職雖為從七品,然而與朝中重臣、勛貴等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嘉靖朝時有傳聞說,嘉靖篤信教,便令中書抄《道德經》,《道德經》皆由金粉所描,據說每抄一部就要用金粉九百兩,其中八百兩都入了中書科的囊中。 不少中書皆是恩蔭出身,追及三代家中基本都有當過閣臣、太子少x、六部尚書的。 中書們出身不低,伺候的又都是閣臣,即便柳賀官階上更高一級,可這些中書著實未將他看在眼里。 柳賀性子是公認的好,被挑了第一遍毛病,他也就忍了。 對方讓他改,他就老老實實拿回去改。 可第二遍,對方竟然又來挑刺。 柳賀自認做事相當細致了,何況第一遍已經被打了回去,第二遍時他格式和條目都檢查過了,那中書還來挑他的毛病。 “柳修撰,你這似乎還有錯處,再核得細一些。” 柳賀平日待各位中書都是一副笑臉,此時他將那文書放在桌上:“倒要請教劉中書,究竟是哪里的錯處?” 他問這句話時,眼中已經沒有了平素的笑意。 “便是這里,柳修撰你再修改一遍。”劉中書在虛空中輕輕點了一下,那速度,要么就是他練了葵花點xue手,要么就是他以為柳賀有雙千里眼。 “煩勞劉中書再指點一下,在下并未看清。” “柳修撰你也真是,要你改便改,哪有那般多話?” “我還要如何改?”柳賀道,“劉中書,本官翻遍《會典》、《兵部職掌》及各類賞封典籍,劉中書你提及的錯處本官一處都未尋到,本官還想問你,你口口聲聲這里要改那里要改,憑據究竟在哪?” “柳修撰你好不客氣。” 柳賀道:“劉中書你若是覺得自己對,便請閣老來評評理,若是我柳賀的錯處,我無二話可說。” 劉中書本就是刻意刁難柳賀,見他失了勢,態度上就更不客氣罷了。 畢竟中書大多不是進士出身,即便晉升了,職權也有限,因而大多數中書只寧愿窩在中書科這一畝三分地中,不愿出去,他們依仗的是閣臣之勢,就算是六部大員也要對他們客客氣氣。 而柳賀這般的翰林官雖是閣臣后備,但自翰林到閣臣至少也要二十年,到那時這些中書們早已不在內閣辦事了,自然不怕得罪眾翰林。 中書們享受的便是這份快感,即便他們非進士又如何?進士們不也得討好他們嗎? 柳賀性格和善,在他們看來,這便是他好欺負的 明證。 “柳修撰,閣老諸事繁忙,如何會為了你這一點小事浪費時間?”劉中書臉上傲氣仍是不減。 “那便請閣老尋一個能干事的中書來,你這般胡亂篡改文書,豈不是更浪費閣老的時間?” “你不愿改,便請旁人來,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翰林還不多的是!” 劉中書話音剛落,就見柳賀將那幾冊文書“啪”地砸在桌上,下一刻,柳賀衣擺一動,便朝著皇極殿方向拜去: “在下是天子欽點的狀元,天子門生,大明開科六十六科,蒙天子恩典,在下有幸三元及第,之后便入了翰林院,被授予修撰官職。” “在下的文章,天子都未曾駁斥,入翰林院一年,在下自認兢兢業業,夙興夜寐,無論修書還是核文都不敢輕忽。” “今日因在下之過,反倒連累翰林院諸同僚受此侮辱,劉中書你口中兩條腿的翰林是何意?翰林院中誰人不是苦讀詩書數十載方才入京為官?” “何況若在下真有錯,劉中書你為何只敢虛虛一點不敢直明?所謂錯處出自何書、何掌故,也請你言明,若不能言,今日便是你刻意刁難!” 這劉中書在中書科中本就跋扈,每日只對諸閣老阿諛,對誥敕房中的翰林向來沒什么好臉色,翰林們受他的氣已許久了,眼下見柳賀一個老實人都被逼急了,眾翰林連忙出聲聲援:“柳修撰說得是!若真有錯處,還請言明。” “我等苦讀數十載,真連那三條腿的□□也不如了么?” “咱們堂堂進士出身,臨到頭居然要受他一個舉人的氣,當真奇哉怪哉。” 誥敕房中的喧鬧自是引起了門外注意,不久之后,張居正推門入內。 那劉中書仿佛見了救星,立時就在張居正面前哭訴起了柳賀錯處。 眾翰林:“……” 這人當真有兩副面孔。 第104章 處理 “真有此事?” 劉中書便將柳賀如何不聽勸告、言辭如何惡劣之事活靈活現地描述了,在他的描述下,柳賀真好似那等依仗自己狀元出身便不將同僚看在眼里的狂徒。 眾翰林聽得都是生氣。 翰林院中的氛圍一貫是很和氣的,畢竟位列其中的要么是一甲出身,要么是優中選優的庶吉士,彼此傾軋之事少,即便有個別心機深沉的,對同僚也多是籠絡。 如劉中書這般人前人后兩副面孔的實在是少數。 “柳修撰,你來說。” 張居正語氣中聽不出喜怒,眼下還是上午,他背對窗而立,恰好將誥敕房中唯一的光線擋住,身影便好似更嚴肅偉岸了。 方才哭訴的劉中書也在這一刻止住了聲。 柳賀對著張居正作了一揖:“閣老,下官無可爭辯。” “劉中書說了這么多,你卻沒有什么可辯的?”張居正眼睛瞇起,“那你便是承認自己的過錯了?” 柳賀道:“只因下官要說的皆在文書之上,下官不知自己在何處得罪了劉中書,若是公事,下官也無法可說,若是私事,非我之過,我又何從辯解?” 張居正拿起柳賀面前的文冊,細細閱覽了片刻,視線又轉向劉中書:“劉中書,你既認為柳修撰有錯,本官也想請教,錯處究竟在哪?” 劉中書道:“閣老,既是誥敕房出的文書,自是要謹之又謹,下官只是希望柳修撰更審慎些罷了。” 柳賀看了劉中書一眼:“那煩勞劉中書將過錯原原本本點出來,在下好按你的要求修改。” 張居正輕輕擺手:“你二人都不必多說了。” “誥敕房之職便是撰寫文書、勘合底簿等,盡責本沒有錯,但仍需有所憑、有所依。”張居正道,“劉中書,之后你便去武英殿當值,柳修撰,你也回翰林院繼續修書,誥敕房之事先不用你負責。” “之所以罰你二人,是因為誥敕房乃內閣重地,你二人無事生非,將為內閣、為天子辦事當成什么?” 劉中書和柳賀都領了罰,柳賀倒覺得無所謂,大不了再翰林院多修幾年書,生活和原本并無變化,何況這次原本就是劉中書欺人太甚,不管旁人怎么說,柳賀這邊至少占了個理字。 相對來說,對劉中書的處罰其實更狠一些。 他雖仍為內閣中書,然而在武英殿和在誥敕房的待遇可謂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誥敕房中僅揭帖一項便有無盡好處,而去了武英殿,他負責的就是撰寫冊寶、圖書等,對內閣大事都沒有了參與的機會。 想及此處,劉中書便恨恨地望了柳賀一眼。 而他這一眼恰好被柳賀收入眼底。 兩人正要離開誥敕房的一瞬,柳賀攔住了劉中書:“慢著。” “劉中書似乎還未解釋,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翰林多的是是何意?” “柳修撰,你不要得寸進尺!” 柳賀袖子一擼:“方才閣老所說的都是文書勘合之事,這事過便是過了,可你口口聲聲侮辱我等,此事還沒有了結呢!” “兩條腿的翰林是何意?” “兩條腿的翰林是何意?” 柳賀連著追問了幾句。 柳賀眼下仍是二十多歲的少年郎,劉中書卻整日與文書作伴,肚子滾圓,柳賀又比他高一個個頭,平日里柳賀與他客氣他看不出來,到這時才發現柳賀身形竟如此高大,站起來時可謂威懾力十足。 “柳修撰,你要做什么?” “正是要劉中書你知曉,這世上不僅有兩條腿的翰林,還有會揍人的翰林。” “還愣著做什么,快將 他兩人攔住!”見柳賀就要在誥敕房內上演一出全武行,張居正連忙命一旁的中書及翰林們動手,這才將臉色漲得通紅的柳賀攔住。 “柳修撰,你沖動了。”許國低聲道。 柳賀卻和他輕輕眨眼:“你且看,這一回至少能管半年。” 許國視線上移,只見柳賀目光清明,哪有一點怒氣上頭的模樣? 誥敕房原本是中書們的地盤,只是揭帖、寫詔書等事重之又重,才引入了翰林輪值誥敕房的機制。 中書們自然覺得自身權益被侵占了,他們自認和閣老的關系更加親密,向來不將前來輪值的翰林看在眼中,來輪值的翰林大多奔著前程而來,也不會主動和中書發生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