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75節(jié)
此時,就聽前方傳來一陣怒喝:“高新鄭,你欺人太甚!” 明代朝堂罵架其實挺常見的,遇上那等脾氣火爆的,打上一架也并非不可能。 但今日,罵聲卻并非出自身后,而是隊列之前! 高新鄭何人?當今首揆高拱是也,高拱是河南新鄭人,明代官員坐到了一定的位置,旁人便以其家鄉(xiāng)代其名號,如嚴嵩人稱嚴分宜,徐階人稱徐華亭。 之后不知高拱說了什么,殷士儋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先逐陳公,逐趙公,復逐李公,今又為四維逐我,你能長久把持著這首輔之位嗎?” 眾官員:“……” 以往都是下級官員打架閣臣勸導,今日閣臣打架,眾人只能……吃瓜看戲,不敢出聲。 殷士儋脾氣卻比眾人想象中還要火爆,罵完高拱還不夠,他袖子一揮,內(nèi)閣大員的氣度也不要了,伸出拳頭就要打高拱。 張居正自然是坐不住了,伸手就要攔,卻也被殷士儋罵了一頓:“張?zhí)溃阍诖搜b好人!” 高拱此時有意張四維入閣,誰知位置被殷士儋擠掉,殷士儋雖為裕王潛邸舊臣,與高拱相處卻并不和睦,可兩人相處竟惡劣到在朝堂上開打,這著實出乎柳賀意料。 罵戰(zhàn)結(jié)束后,眾官員是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等到隆慶帝露面時,眾人也是該奏事的奏事,該上報的上報,就好似無事發(fā)生一般。 高拱為人一貫霸道,朝中眾臣私下里這般說的不少,隆慶帝登基不過五年,從徐階、陳以勤到李春芳、趙貞吉,走了的閣臣比留在內(nèi)閣中的數(shù)目還要多。 今天殷士儋演的這一出算是把高拱的老臉都扒干凈了。 但眾人也不禁感慨,張四維果真厲害,竟叫高拱殷士儋兩位閣臣相爭至此。 …… 這一日下朝時,整個朝堂可謂安靜無比,九卿衙門及翰林院官員平日下朝總有幾句閑話要談,要么就是其余衙門的官員攔住戶部官員,埋怨哪筆銀錢發(fā)放遲了,戶部官員則隨時開始哭窮表演,或是往那一橫,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滾刀rou模樣。 而今日,說話的人少了,幾位年老的官員似乎連咳嗽都忘了,眾官員只用眼神互相示意,便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柳賀那日已在內(nèi)閣見識了高拱殷士儋兩人爭執(zhí)的后續(xù),但直到今日才發(fā)現(xiàn),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翰林院眾翰林也在猜測,高拱與殷士儋誰先 走人,不出意外的話,先走人的必然是殷士儋,畢竟高拱是首輔,他是閣臣,且隆慶帝心目中顯然更偏向高拱,否則同為潛邸講官,殷士儋何須走陳洪的路子入閣? 退朝之后,柳賀便被吳中行等人圍住,柳賀低咳一聲:“午飯時再說。” 馬自強一直盯著他們這邊看呢。 柳賀猜,不僅翰林院衙門中如此,此刻京中大大小小的衙門恐怕都在議論高拱與殷士儋打架一事,靠著威壓是擋不住的,此刻光學士心中恐怕也是蹊蹺,這兩人何至于到老拳相向的地步呢? 如馬自強這等老成持重之人考慮的是朝事,新科進士們自然不會那般憂心忡忡,眾人純粹抱著湊熱鬧的心態(tài)。 如今翰林院中修撰以上官員才需上早朝,吳中行等人初授的檢討,自然看不到朝堂上發(fā)生的那一幕,而其余京官站位靠后,無法目睹最清晰的畫面,在這一點上,翰林官的優(yōu)勢相當明顯。 …… 這事足足議論了數(shù)日,以殷士儋罷歸告一段落,眼下內(nèi)閣中只剩高拱與張居正兩位閣臣,內(nèi)閣事務繁忙,東誥敕房、西制敕房便要添補人手,柳賀輪值誥敕房的事便定了下來,與他一同的還有許國、沈鯉等人,除了增補輪值翰林外,中書唐文燦等人也同樣被補充進來,謄寫詔文、敕旨等。 唐文燦是隆慶二年進士,卻并非通過會試的途徑考中的殿試,他是嘉靖二十八年舉人,中舉之后便回家創(chuàng)辦書院,之后被選入內(nèi)閣中書科任中書,在禮部舉辦的中書試上,唐文燦考中第一而獲得了參加殿試的資格。 當然,如唐文燦這般考中進士的還是少數(shù),且唐文燦少時府試第一,也是少年舉人,才學自不必多言,柳賀雖為進士,但論起對朝廷詔令的熟悉也未必比對方更強。 柳賀輪值誥敕房當日,他才歸家,就聽唐堯說家中收到數(shù)封賀帖及禮金若干。 第101章 辦事 誥敕房面積不大,修繕也并不豪華,但對于各衙門的官員來說,這里可謂是一個神秘莊重的所在。 誥敕房的職能說來也簡單,即掌書辦文官誥敕,翻譯敕書及外國文書、揭帖、兵部記功、勘核底簿。 其中翻譯一職四夷館承擔了一部分,因而誥敕房仍是以掌辦誥敕、揭貼等為主。 翰林們?yōu)楹稳巳讼蛲a敕房?除了離閣老們近之外,也因為揭帖等職意義重大大,整個大明朝運轉(zhuǎn)的核心都在此處了。 唯一不便的點是,自柳賀輪值誥敕房之后,他起床的時間比平日更早了。 若是在翰林院中,他可以不慌不忙地點個卯,與同僚們寒暄幾句,品一壺清茶,再吃上一碟果干點心,即便有修史的活計要干,那也是有額數(shù)的,在一天內(nèi)干完要干的任務就可以,而到了誥敕房,文書是沒有定數(shù)的,柳賀手底下也沒有幫忙的人,活兒到了他手里,他就得加緊完成。 畢竟他不能讓閣老們等候。 “柳修撰,早。” 柳賀與沈鯉、許國打了招呼,將桌子擦干凈后,內(nèi)閣中書便拿來一卷文簿,柳賀所要做的,即是將這些文簿一一核對,不容絲毫閃失。 柳賀領了文簿,便耐下性子核對起來,他做事原本就很嚴謹,粗活也能干,細活也能干,誥敕房的任務他略微熟悉了一陣也就上手了。 一大摞文簿很快被柳賀梳理得井井有條,待他忙完時,已經(jīng)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柳賀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上午水都未曾喝上一口。 等他接了水回來喝,卻發(fā)現(xiàn)誥敕房內(nèi)沈鯉許國及其他幾位中書俱是一臉肅容,原來張居正不知何時已經(jīng)來了誥敕房。 眼下高拱是首輔,朝中文書誥敕等皆由他一把抓,包括皇帝不愿批的奏章也是由他機宜行事,高拱本就擅攬權,首輔掌握的權勢自然不愿多分給張居正,但內(nèi)閣的庶務等卻是由張居正統(tǒng)攬。 張居正自然不是閑著無事才來誥敕房,他照舊將數(shù)封揭帖交予幾位翰林,這便是閣臣最大的權限所在,閣臣可以通過揭帖向皇帝奏事。 揭帖分為明揭與密揭,密揭通常由小素紙型所寫,與正式上書有不同,且揭帖紙有固定格式,每幅寫五行,用楷書寫,且不同閣臣上呈御覽的揭帖也有不同,柳賀等人所要做的,便是將揭帖封好,以便閣臣上呈皇帝。 在京衙門的奏章文書等也要經(jīng)內(nèi)閣核準,文書先到誥敕房,便由柳賀等人先行審核。 這也是柳賀收到禮金的原因。 入了誥敕房,柳賀幾人就等于化身閣老的大秘,任何文書都由他們先行審核,若是他看工部不爽,就可以挑幾個刺把文書打回去,雖然只是小事,可誰樂意在這種小事上被人找麻煩呢?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柳賀如今就是閻王跟前的一只小鬼。 他將揭貼等封好,手頭便又多了幾份奏書,其中有巡倉御史唐煉奏,說要嚴罰漕船漂流凍阻之事,唐煉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總結(jié)起來只有一個要點,即漕船漂流糧五千石以上、凍阻船五十只以上都要重罰。 柳賀原先在翰林院修史,只覺這大明朝機關事務運轉(zhuǎn)得實在太慢,書修來修去就是被打回來、重修、打回來、再修的過程,翰林們做事也是慢悠悠的,無事可做的時候甚至能一起喝下午茶。 到了誥敕房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可以忙到屁股著火。 難怪誥敕房的中書成日黑著一張臉,對誰都不假辭色,柳賀原本以為這是自持閣老近臣的傲慢,自己干了這活他才知道,每天忙成了狗,工資還不高,再要人笑臉相迎,那不是連一點社畜的尊嚴都沒有了嗎? 再看看這一月的文書:兵部奏報升賞隆慶四年九月中錦州大勝堡獲 功陣亡被創(chuàng)官軍郎官、升賞嘉靖三十二年九月中橫城等處獲功陣亡被創(chuàng)官軍、密云縣地震、大同巡撫奏報…… 柳賀這下深深理解,為何能任輔臣的都是公認的強人了,沒有好的體力與精神力,這位子一般人還真坐不下去。 柳賀將一日的公文處理完畢,也有種筋疲力竭之感,不過他畢竟年輕,前世也是能熬夜寫代碼的。 在翰林院時人閑了反而會有壯志難酬之感,現(xiàn)在忙了起來,柳賀反而很少聽到抱怨了。 就這樣,隆慶五年在不知不覺中這般過去了。 …… 柳賀搬到京城也有大半年,他在這邊辦事,衙門的假不長,自然不可能回鎮(zhèn)江府過年,眼下柳府中有紀娘子、柳賀夫妻二人、管家老周和門子老丁、楊堯帶至京中的廚娘余氏和兩個丫鬟,老周和余氏是夫妻二人,老丁是本地人,以前也在大戶人家服侍過,因而對京中諸事頗為熟悉。 柳賀眼下官做得還不大,需要走動的地方不多,因而府中的人手勉強還是夠用的,等日后他在京中扎根深了,這幾個人顯然就不夠這一家的運轉(zhuǎn)了。 春節(jié)前,柳賀將衙門里諸事忙完,便領著過節(jié)的福利回了家。 “相公辛苦。”楊堯有些心疼柳賀,只覺他自分至誥敕房后便瘦了很多,柳賀倒覺得還好,他讀書的時候也是過過一段苦日子的。 到了春節(jié),翰林院的油水算不上豐厚,但柳賀畢竟在誥敕房待過一陣時日,因而內(nèi)閣的福利他也享受了幾分。 入京之后,因為楊堯有錢,柳賀從未在生活上發(fā)過愁,他以往讀書時還惦記著紙筆作價幾何,現(xiàn)在卻是真不關心民生苦楚了,加上進誥敕房后,明面上的禮金他也收了一些——并不是柳賀要當貪官,這算是大明官場不成文的規(guī)矩,人人都收,不收便是柳賀不合群。 何況他若不收,旁人便會覺得他刻意刁難,或是圖謀更大,因而他收了,旁人才會覺得他能做到“一視同仁”。 在大明朝的官場,如海瑞那樣的官可謂鳳毛麟角,是其他人眼中真正的奇葩。 除夕晚上,柳賀在家用飯,楊堯和紀娘子也能看出他有幾分心不在焉,飯桌上兩人未說什么,到了飯后,楊堯堯端上蜜桔,兩人倚著燈燭吃桔子。 楊堯道:“相公可是有了煩心事?” 柳賀道了聲歉:“我不該將朝堂上的事帶到家里,免得叫你煩心。” 紀娘子與楊堯進京后,柳賀除了在翰林院修史的那段時間能常常陪著兩人外,其他時間幾乎都奉獻給了朝事,回來也只是一家人在一塊吃吃飯。 知曉柳賀忙,紀娘子和楊堯也不打擾他,平日常和吳中行、唐鶴征的娘子往來,或是在家看看書、賞賞花,日子倒還算滋潤。 柳賀眼下煩的是,隆慶帝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因而內(nèi)閣之中、朝堂之上看似平靜,但卻總給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十二月時,刑科都給事中胡價上書稱輔臣要慎重選擇,隆慶帝采納了他的提議,眼下最有可能入閣的就是禮部尚書高儀,潘晟致仕后,高儀接了他禮部尚書一職,高儀乃是高拱所薦,入閣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欢R卻覺得,張居正那邊顯得太過安靜了。 年末的冬至大祀,按規(guī)矩隆慶帝是必須參加的,但今年隆慶帝卻以身體抱恙為由命成國公朱希忠代替,為此給事中張國彥、御史張克家還上了一本,批評隆慶帝為政懈怠。 柳賀卻知道,不出意外的話,隆慶帝活不了多久了。 換領導這事其實很常見,但隆慶帝為人不錯,他對柳賀雖未重用,但柳賀輪值誥敕房之后,隆慶帝還賞賜過他兩回,此前琉球國王派使臣來賀時,他還與使臣驕傲地介紹起柳賀,說柳賀是他親選的狀元,大明二百年中唯二的三元及第者 。 被人惦記著終歸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倒也不是說柳賀對隆慶皇帝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一想到下一任萬歷皇帝,柳賀便覺得有些頭大。 放眼整個大明朝,說起無情無義這四個字,嘉靖和他孫子萬歷可以說是典范。 張居正的遭遇自不必說,萬歷對朱常洛的所作所為也可以說不當人父,張居正在時萬歷尊他為師,死后卻抄家流放無所不用其極,一個對師如此、對親生子也可謂冷漠之人,柳賀不認為他對臣子、對百姓會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當然,柳賀是扭轉(zhuǎn)不了歷史的進程的。 歷史是廣闊的汪洋,他只是其中一艘破破爛爛的船。 第二日,柳賀便去了張居正家中拜訪。 雖說春節(jié)衙門放了假,但對在京官員來說,假日比平時還要忙。比如春節(jié),正是與上官、同僚們加深感情的好時機,柳賀備了禮,計劃先去張居□□上,再去馬自強、丁士美及諸大綬家中,還派管家送去了給翰林院中諸位同僚的賀禮。 張府門前可謂門庭若市,若柳賀不是張居正的門生、如今又在誥敕房替內(nèi)閣做事的話,恐怕連門都擠不進去。 能來張府排隊的,外官恐怕得是巡撫、布政使這一級的,京官的話,至少也得是四品以上。 “原來是狀元郎到了,閣老正在待客,狀元郎先去暖閣坐一坐。” 見管家將柳賀引入內(nèi),那排隊的官員不禁有些不爽了。看柳賀年輕,便有人問道:“這難道是王府世子不成,緣何能先我等入內(nèi)?” 門子瞥了那人一眼道:“這位大人,進去的那位是我們閣老的門生。” 張居正只主持了一科會試,便是隆慶五年那一科,朝中官員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在張府外等候的官員哪個不是正經(jīng)的進士出身,只是運氣不夠未能留京罷了,但官至一省巡撫、布政使者,在地方上無一不是威風赫赫,府州縣的官員見了無不畏懼。 “閣老門生又如何?莫非是一甲不成?” 不待門子解釋,其中一位京官便開口道:“這位仁兄一看便是離京時日久了,柳三元之名京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曉?仁兄少說兩句,不要將他得罪了。” 論科甲,柳賀確實可以秒殺一大片,論職務,柳賀眼下在誥敕房辦事,就算是九卿衙門也要給他面子,加上他又是次輔門生,讓他先進京官們都沒意見,反倒嫌這說話的外官太多事。 柳賀入了內(nèi),路過張府樓榭時,只覺果如京中傳聞那般富麗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