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65節
十四位讀卷官,并非人人都能不含私心,葛守禮是親民官出身,任過彰德府推官、禮部郎中、河南提學副使等職,入了京后,他與高拱關系不錯,與徐階、張居正等也能周旋,卻并不依附任何人,行事只為公心。 而此后其余眾官畫圈的畫圈,畫尖的畫尖,即便柳賀的文章不如某位讀卷官之意,卻受制于圈不見點的規則而無法將文章落入三等,按一貫的規矩,殿試卷若有一位讀卷官判為三等,便不能上呈御覽了。 至于四等更不可能,十三份考卷皆是重臣所推,若是誰的薦卷被判為四等,便是在質疑薦卷官的眼光。 能官至大九卿及各部重臣的,一個都得罪不得。 待眾讀卷官將十三份考卷閱完,李春芳道:“十二份考卷已選出,這三份便是本官與諸位一同進呈給天子的三甲卷,諸位可還有意見?” 既然是內閣、九卿及翰林院重臣推薦的考卷,推舉之嚴格并不遜色于廷推,因而眾讀卷官都毫無意見。 “那便填榜吧。” 十二份進呈卷選好,那么自二甲十名開始,士子的排名則由眾讀卷官按內閣至翰林院的順序分別填寫,那二甲十名便由高拱定,之后是張居正、殷士儋、郭乾、朱衡,然后是戶部尚書張守直、刑部尚書劉自強,因郭乾、朱衡都加了太子少保,在位次上便比張守直、劉自強更靠前些。 取才之事重,眾讀卷官幾乎都是一夜未合眼,黎明時打了會盹,便向天子呈卷去了,所謂直宿禮部之事幾乎不存在,除了李春芳外,誰都沒睡成。 …… 第二日,眾讀卷官集中于文華殿丹陛,今日乃是讀卷之日,因而天子免了日講,侍班也都撤了,自李春芳始,眾讀卷官便依次跪在御前,展卷朗讀。 有內侍向隆慶帝呈上茶水,隆慶帝便要內侍為讀卷眾臣也上一份茶:“李卿家年事已高,賜坐,坐著讀便是。” 李春芳雖坐下了,卻不敢坐滿,屁股只坐了一半,之后便拿起眾臣商議的狀元卷讀了起來:“臣聞帝王之御世也,必明乎禮之文……” 李春芳聲音不大,隆慶帝堪堪能夠聽清,在李春芳讀卷時,若讀到合他心意之處,他便輕輕點頭。 李春芳讀過之后,內閣中排名第二的高拱開始讀內閣推薦的榜眼卷,讀到榜眼卷時,隆慶帝的神色就要淡一些,眾臣工皆知當今天子并非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看來兩份考卷中,他更偏好第一份。 接下來張居正、殷士儋、郭乾等人分別讀卷,每一份殿試卷讀完,天子便在紙上記下點評之句,殿試畢竟是天子欽定的甲次,自然也要如會試、鄉試般寫下批語。 殷士儋讀文章時,隆慶帝眉毛挑了一下,待到郭乾讀時,眾臣都注意到天子正在專注地記錄,這顯然并非郭乾所讀文章享受的待遇,應當是殷士儋所推的文章。 殷士儋默然不語,其余臣等神色都有了些許變化。 擇何人卷為狀元卷,也代表天子為政的偏向。 上一科殿試重實務,這一科則考的是禮法道德,天子雖為人隨和,對大臣們也多有倚重,但天子之權不可奪,天子就是天子。 十二卷全部讀完,隆慶帝也有些困乏了,他微笑道:“諸位卿家所薦文章果真都是佳卷,朕讀來也是極喜愛,幾位卿家推薦第一卷 為狀元卷,朕卻更偏好殷卿家所讀之卷,諸位覺得如何?” 此時雖已到殿試讀卷時,然而考生的試卷卻依舊彌封,天子更偏好第四卷 ,卻并不知曉此篇文章由誰而寫。 這也是皇帝為了彰顯取士公平之意。 “此卷提及周、漢二朝之詳盡,于禮教之言解讀之深,為諸生之最。”隆慶帝道,“且此文言雖樸卻意味深長,便是朕也大有所獲。” “朕出殿試卷前便與眾卿家說過,策問之卷重的并非文采,而是可用之處。” 天子話都說到如此份上,眾臣工自然不會反對。 狀元卷既已定下,榜眼卷和探花卷的決定更不會有反對聲,待頭甲三名進士決定后,天子又依次定下二甲一至九名之殿試卷,之后便將二甲之后的考卷退還給內閣諸臣,頭甲卷待明日張榜前再拆。 待眾讀卷官用了御賜的宴食之后,便又退至東閣,開始拆二甲、三甲進士的考卷。 “二甲第一為順天府趙鵬程。” “二甲第八竟是耿子衡之弟,果然是家學淵源。” “黃洪憲為會試亞元,殿試則是二甲十三,他這文章寫得不錯,只是文辭過于精美了,未給自己留太多余地。” 眾讀卷官一邊拆著卷,一邊將眾士子的姓名、籍貫等進行核對,對比后發現,這一科三百九十七人的名字已填寫于黃榜之上,唯獨柳賀、張元忭、鄧以贊三人不在其列。 “究竟何人奪了狀元?” 頭甲卷還未拆,眾讀卷官此時也是議論紛紛,所薦十二篇文章讀卷官們都已讀過,對頭甲卷多少有些印象,然而何文是何人所作,知曉的人就不多了。 呂調陽此時笑而不語。 他畢竟是這一科會試的副主考,張元忭的卷子他印象不深,柳賀與鄧以贊為《詩》一經的經魁與第二,《詩》正是他這個副主考審閱的范疇,哪一篇是鄧以贊所作,哪一篇又是柳賀所作,眾讀卷官中最清楚的就是他。 “真是走運。”呂調陽在心中思索道,“我原以為此子能入二甲前三便不錯了。” …… 第二日,眾士子穿上在國子監領取的進士巾服,前往午門外參加傳臚大典。 傳臚大典前的程序也甚是復雜,先由內閣大學士拆開一甲三名試卷,向皇帝面奏一甲三人的姓名與籍貫,司禮監將之交與制敕房官,制敕房官再將一甲三名的姓名籍貫填于黃榜之上,用過皇帝的印寶之后,一科黃榜便正式奏效。 到午門時,眾士子心中也極其忐忑。 誰能名冠一榜為后世所銘記?誰能獲狀元牌坊榮蔭鄉里?又是誰日后能官至九卿乃至首揆? 等候的時間可謂漫長到了極點,不過眼看科甲名次就要公布,士子們耐心可謂十足。 作為會元,柳賀站在眾士子之前,在鴻臚寺官的引導下引著眾士子上前。 此時恐怕是在場士子最忐忑的時刻,但待黃榜揭曉,眾人的身份便能由舉人轉為進士,真正實現從民向官的轉變。 第88章 傳臚大典 傳臚大典這一日,午門外陽光燦爛,隆慶辛未科的士子們由南向北列成一排,一派新科進士的朝氣景象。 此時皇極殿中,天子身著皮弁服上座,錦衣衛陳設儀仗,教坊司在殿上奏樂,文武百官俱身著朝服列于各班,這是為了彰顯天子惜才之意及取士之重。 “宣新科進士進殿!” “宣新科進士進殿!” 宮墻巍峨,午門之外,新科進士們在鴻臚寺官的前導下拾級而上,一步一步向著皇極殿中走去。 于眾士子而言,這無疑是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隨著眾士子進入殿中,樂師奏起圣安之曲,眾士子行四拜之禮,禮畢之后,執事官將黃榜由殿內移至丹墀,眾舉人則移至丹陛,此時禮部尚書潘晟傳制曰: “隆慶五年三月初九日,禮部尚書臣潘晟等于皇極門奏為科舉事,會試天下舉人,取中四百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試,合擬讀卷官及執事等官少師兼太子少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李春芳等二十六員。其進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欽定資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從六品,第二三名正七品,賜進士及第。第二甲從七品,賜進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賜同進士出身。”? 眾士子都知曉,接下來便是眾人科第公布之時。 皇極殿內本就極為安靜,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是一臉嚴肅模樣,新科進士們同樣神情嚴肅,殿外有風吹入,卻無法讓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半分。 禮部尚書潘晟道手捧卷軸:“隆慶辛未科殿試,第一甲第一名柳賀!” 鴻臚寺序班復道:“隆慶辛未科殿試,第一甲第一名柳賀!” 事實上,不需序班再唱一遍,殿中眾士子已將狀元之名聽得極其清晰。 自會試張榜公布那日起,這便是殿中眾士子最為熟悉的名字。 辛未科殿試,名冠一榜者,鎮江府柳澤遠。 此時眾士子站在柳賀身后,雖看不清柳賀面容,卻能看到一位年輕士子自隊列中走出,步伐從容而堅定。 柳賀原本還在猜自己的殿試排名,他心態雖然平穩,但眼下的場合卻比當年出高考成績時肅穆百倍千倍。 禮部尚書潘晟念出他名字時,柳賀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 殿試至今不過三日,他耳中聽見無數人說他不可能中狀元,說到最后,柳賀自己已經先信了。 然而此刻,陽光照在丹陛之上,他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倒影。 他在這大明朝真實地存在著,活著,并且……中了狀元。 從下河村到通濟社學只有二里路,從下河村到這紫禁城則有兩千多里,初讀書時的一小步逐漸累積,讓他可以大踏步地到達比目標更遠的地方。 他是狀元了。 縱然強行平復著心情,柳賀仍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仿佛撲進了此刻的光線里,成為一粒粒細小的灰塵。 …… 序班領著柳賀上前行禮:“臣柳賀,叩謝圣恩。” 殿試直至今日,柳賀只在抬頭時一瞥才瞧見當今天子真容,隆慶帝雖為朱家血脈,倒也不像歷史課本上的朱元璋那樣長著張馬臉,面白而有些微胖,正如傳聞所說,他是位性子和軟的皇帝。 柳賀謝恩之后,潘晟又道:“隆慶辛未科殿試,第一甲第二名張元忭!” 張元忭會試為一百二十五名,此時從眾士子中間出列,看到他時,眾人都不由投去欣羨的目光。 同為一科貢士,會試中榜固然令人喜悅,若能在殿試中升至二甲前列乃至一甲,那更是人人羨慕之事。 張元忭同樣叩謝天子圣恩。 “隆慶辛未科殿試,第 一甲第三名鄧以贊!” 鄧以贊出列謝恩。 這三人,便是隆慶五年辛未科殿試的狀元、榜眼與探花。三人之中,柳賀年歲最輕,然后是探花鄧以贊,今年二十九歲,榜眼張元忭三十三歲,俱是年輕有為之士。 “……第二甲第一名趙鵬程。” ”……“ “……第二甲第十八名吳中行。” “……第二甲第三十二名荊光裕。” “……第二甲第七十三名唐鶴征。” 二甲進士和三甲進士雖也有序班唱名,卻不需要出列謝恩,這是一甲三名才享有的待遇。 對于殿中百官來說,見證著新科進士黃榜標名,也仿佛看到了當年等待金殿唱名的自己。 在大明朝,擁有進士功名便意味著進入了官員序列,考中之前,便是某位士子才學再高,百官也也不會將之視為自己人,這便是階層的差距,想要突破,須得士子自己跨過進士這道門檻才行。 唱名之后,隆慶帝請眾士子平身,道:“今日李卿家、高卿家、張卿家及殷卿家揭榜,朕才知曉今科狀元乃是鄉試解元與會試會元,本朝以科舉之制取士以來,能三元及第者惟商文毅公一人而已,今科殿試又取了一位,朕心大慰。” “皇上圣明。”百官俱叩謝天子。 不管中榜前經歷了十年還是二十年的苦讀,士子能中進士都是皇帝的功勞,此事滿朝文武皆知。 隆慶帝仔細觀察著殿中的一甲三人,卻并未問三人對國事、禮制等的看法,反而聊起了家常:“卿家是哪里人,家中有幾口人,對京中的氣候可還習慣……” 柳賀與張元忭、鄧以贊未料到天子如此隨意,但天子既然問了,他們就一一作答。 柳賀與鄧以贊皆是普通人家出身,張元忭之父為行太仆寺卿,張、鄧二人少時便隨王畿交游,為王學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