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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64節

    他寫道,禮是化成天下之實,能定民之志,彰顯其教。

    柳賀接下來又寫,勸民從善不以爵祿,遏民之惡不以刑威,是因為其教不言而喻,其民不令而行。

    舉了圣人及大賢之例后,他又開始勸導皇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治理天下的人,貴在能夠審視自身的所喜所好。

    ……

    殿上眾士子皆在奮筆疾書,柳賀寫到一半餓了,便交了考牌,領了午飯的供給——饅頭二個,湯一碗。

    對他這樣的年輕士子來說,只能說是吃個半飽。

    就算如此,這伙食也是由光祿寺造辦的,柳賀不由感慨,宮中的饅頭還不如他在會館里吃的呢,放到現在都已經涼了,湯也是涼的。

    第86章 考完

    吃過了午飯,柳賀繼續作答。

    他先將稿紙上寫的內容檢查了一遍,條理還算通順,似乎也沒有其他需要補充的地方。

    雖然飯后有些困倦,柳賀還是決定一鼓作氣將文章寫下去。

    到了他這個水平,即便只是胡亂瞎編,也能寫出一篇出色的文章,不過那也只能糊弄自己,不能糊弄朝堂上的諸位考官。

    在文章中,柳賀繼續以周朝為例,說周文王周武王開國,周公輔佐成王,之所以能夠實現天下大治,是因為綱紀經綸皆備,以功詔祿,尊卑有等,以事奠食,貴賤有章,百姓習慣升降揖讓之節,因而知曉道德仁義。

    柳賀引用了《禮記》中的原句,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這其實就是封建禮教的核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人的定位不同,為臣者、為民者始終處于下位。

    現代則不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句早已深入人心。

    寫到這里,柳賀又開始說漢朝,如果漢朝的君主效仿周朝躬身踐行善治、以禮教為先,漢必能如周一般大興,然而漢文帝不用賈誼,宣帝不聽王吉,以至于民風不淳,百姓貪鄙嗜利,士人毫無廉潔之風。

    寫了周漢二朝,自然要寫本朝,強調一個今昔的對比,順便加一句“我也很憂心”。

    接下來柳賀便提到,風俗不良是因為教化不明,教化不明則是因為政本未立,政本實際上就是禮,如今重法令輕禮教,重文藝忽德行,朝廷命令常被陽奉陰違,實則是皇帝您未將禮做到位。

    柳賀洋洋灑灑寫了數百字,論完了便開始寫對策,掌銓衡者該如何,教育者該如何,知郡縣者又該如何,他提的對策雖然不長,但自認為要點詳略得當,可行性也是不錯的。

    殿試策問一篇字數在一千字以上,柳賀到未時才將草稿打完。

    距離交卷還有一個時辰左右,柳賀不慌不忙地將草稿上的內容抄到考卷上,經過多年的苦練,他一手字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不過柳賀的字在眾士子中并不十分拔尖,他見過幾位將字練得有如印刷一般的士子,他想達到那樣的境界,恐怕得再練上十年才行。

    等柳賀交卷時,殿內眾士子已經離開得七七八八了,柳賀將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便自東角門離去。

    他離去時天色還有些亮,畢竟已是三月,天黑得更晚一些,柳賀倒是有閑心欣賞一下皇極殿外的風光,可惜這是皇城重地,到處都有兵衛看守,柳賀只能匆匆離去了。

    出城門的路上他倒是見到了幾位眼熟的士子,幾人同樣步履匆匆,不敢逗留閑談。

    ……

    柳賀回了會館,施允和紀文選準備了一桌的好菜,眼下殿試考完,柳賀終于能放松下來大吃大喝了,中午只吃了兩個冷饅頭,正需要多吃些rou補充免疫力。

    施允二人沒有問柳賀考得如何,見柳賀神態放松,料想他發揮應當不會差。

    至少在施允眼里,柳賀是他見過的在考場上心態最為平穩之人,無論鄉試或是會試,只要上了考場,柳賀總能考出比他人期待中更好的成績。

    兩人自丁氏族學一路考出,同赴小三關及鄉試、會試,會試報到前五十名時,施允料定自己不會中了,但他一直覺得柳賀能中。

    事實果然如此,柳賀不僅過了會試,還是會元。

    大明開國至今,整個鎮江府恐怕也只有柳賀這一位會元。

    “總算飽了。”柳賀摸摸肚子,“要是再來一碗炒年糕就好了。”

    多放些糖,澆些油,年糕還在鍋里滋滋冒著油就撈上來,吃起來又軟又甜。

    “吃多了肚子疼。”紀文選道,“等你做了官,天上飛的地上爬的隨你吃,你還惦記著那點年糕?”

    柳賀反問他:“難道你不惦記?”

    惦記自然是惦記的,鎮江會館的廚子雖然也會做本地菜,滋味和鎮江府本地的菜式依舊有區別,他們三人吃慣了家鄉菜,再去嘗他的手藝,感覺還是不同。

    ……

    殿試結束第二日,柳賀終于有空與施允二人一道游山玩水,京中風貌雖不如江南秀美,倒也有幾處可以玩樂之地。

    幾人去了玉泉山與西湖,與剛到京城時猶是寒凍相比,到了三月,氣溫已經逐漸高了起來,玉泉山透出一分綠意來,西湖則更為遼闊,這并非杭州的那個西湖,而是后世的昆明湖,西湖原為天然湖泊,后在元時經過郭守敬的改造才成為眼下模樣,永樂北遷后,西湖四周建起了亭臺樓閣,夏日時更有荷花可賞,是士子文人們極喜愛的去處。

    此時殿試考完,不少外地的士子都在京中各處游玩,因在殿試前,他們去拜訪房師及進士前輩時,幾位京官便意味深長地告訴他們,趁此機會將京中風景游玩盡了,等日后做了官恐怕就沒興致再玩了。

    柳賀心想,這大概就是學生心態和社畜心態的區別。

    就算做了京官,為六部主事的話,上面有員外郎郎中侍郎尚書壓著,只能算是小兵,若是外放為縣官州官,那也是考核不斷,犯了錯也會被噴得狗血淋頭。

    到那時候一邊思慮著各項事務,看到山便想到案牘如山,看到水便想到水磨工夫,怕是半點游玩的心思都無了。

    “此情此景,澤遠兄何不賦詩一首?”施允開了一句玩笑。

    柳賀連忙拱手:“還是放過我吧。”

    好歹從會試到現在,沒有人要求他這個會元一展詩才,就憑他三腳貓的功夫,恐怕還沒展示就要露餡了。

    幾人到湖邊一處涼亭休息,就見一旁幾位青衫士子正在高談闊論,此刻恰好進入賦詩環節,施允瞥向柳賀,柳賀默不作聲地退后幾步,離那幾人遠一些。

    不過那幾人作的詩仍是一字不落地傳入柳賀耳中,柳賀雖不擅作詩,對古往今來的詩文名篇倒是十分熟悉,鑒析詩文的能力還是不錯的,這幾位士子作的詩格律意境都是不錯,難怪敢在昆明湖上比作詩。

    當然,詩才不行也愛作詩的還有乾隆皇帝,他寫昆明湖的詩就有數首,可惜一首都沒有為后世所流傳。

    比完了作詩,那幾位士子卻沒有立即離去,而是道:“昨日殿試已考完,幾位可知坊中最看好哪位士子?”

    “莫非是會元柳澤遠?”

    “非也非也。”出聲的士子語氣頗有幾分神秘,“柳澤遠文章得了張太岳青睞,天子卻未必喜歡。”

    “那是浙江黃還是廣東袁?”

    “自然是黃懋中了,浙江出過多少狀元了?廣東狀元至今僅兩位而已。”

    “趙兄為何如此篤定,我聽說那柳澤遠年歲雖輕,學問淵博卻與老儒無異,這樣的文章如何不能得天子喜歡?”

    “他學問固然深厚,然而治國又豈是會讀書那么容易?”趙姓士子壓低了聲音,“他的文章閣老是喜歡,但閣老與天子……”

    隆慶二年的殿試,為何取了會試排名靠后的羅萬化為狀元,其實也是內閣與隆慶皇帝交鋒的結果,隆慶帝在前一年宣布解除海禁,但內閣徐階等人對此并不支持,隆慶二年殿試考的策問題是安攘之策,過于保守的回答隆慶帝自然不會喜歡。

    而到了隆慶五年,會試由張居正主考,張居正是徹底的改革派,但他步子邁得太大,以至于隆慶帝也不敢輕易支持。

    換句話說,今年天子未必會選擇太激進的文字。

    柳賀聽了對方所言也有恍然大悟之感,的確,這么看的話,他拿狀元的可能的確不高。

    “何況本朝不過商文毅公一位三元及第

    者,三元及第豈是那么容易的?”

    柳賀在一旁聽了好一陣,這幾位士子約莫是京城本地人,對幾位閣老及重臣的描述可謂活靈活現,幾人對這一科會試的士子同樣了解,談起時頭頭是道,包括柳賀,他們似是讀過柳賀在應天鄉試中的文章,但對柳賀本人的了解倒是平平,或許是柳賀本人并不高調的緣故。

    “聽說京中有人下注狀元花落誰家,不知在哪里可以下注。”那幾人走后,施允忽然出聲。

    “我們也去下個注?”紀文選也跟著起哄。

    “那我投我自己。”柳賀笑道,“總得有個念想吧?”

    可惜幾人找不到下注的地方,不然一定興沖沖地跑過去。

    ……

    柳賀游玩時不去想殿試的結果,心態比考之前更好,他屬于那種考試前做足準備、考試中正常發揮,考試后就不過多憂慮的性格,有士子喜歡講卷,也有士子考后患得患失,柳賀很理解這種心態,然而考試不可能再來一次,就算有再來一次的機會,覺得自己發揮不佳的人依然不會滿足。

    讀書這件事上可以患強迫癥,考試就不必了。

    而就在三人游玩的時候,辛未科的殿試卷也到達了東閣讀卷官處。

    東閣位于左順門南廡房,是大學士們辦公的所在地,殿試考卷彌封過后,便由掌卷官送至東閣,讀卷官們就在東閣完成閱卷工作。

    此時東閣內堪稱擁擠,因十四位讀卷官皆是朝之重臣,然而即便地位尊貴,讀卷官們依舊不敢有絲毫怠慢。

    閱卷時間緊,便由首輔李春芳分卷給另外十三位讀卷官,這一科共有四百名士子,一位讀卷官手中便分到了十三、四份考卷。

    四位閣臣都擔任過往科殿試的閱卷官,對這一套流程自是熟悉,考卷分到之后,眾讀卷官便仔細看起了考卷,對士子之文圈點評價。

    第87章 讀卷

    殿試讀卷雖是最后的流程,但對讀卷官的限制也頗多,首輔分配試卷便是嘉靖以后的新規,嘉靖以前,受卷、彌封官檢看文字后將考卷交予掌卷官,掌卷官往往默記字號,將之送與首輔等閣臣,這就意味著閣臣們可以優先挑好卷,自然地,他們會將自己挑中的考卷推薦給皇帝。

    嘉靖之后,首輔分卷,各讀卷官并不知曉分到自己手中的考卷是何人所寫,作弊的幾率自然大大降低。

    而為了防止弊端,家有考生的讀卷官們也會推拒讀卷之責,如隆慶戊辰科會試,大學士陳以勤之子陳于陛也是考生之一,陳以勤便辭去了讀卷官之職,除此之外,按照規矩,讀卷官在閱卷期間不得回家,必須直宿禮部,防止內外勾連。

    嘉靖二十九年的狀元唐汝楫“與首相有私,故得第云”(注)那可是人盡皆知的。

    此時東閣之內溫度宜人,重臣們都上了年紀,便是春寒已經退去,室溫也須比別處高一些。

    重臣們一人到手十三、四份考卷,他們的職責,便是自這十多份考卷中挑出一份上佳卷,再由讀卷官公同選出十二份供天子抉擇的考卷。

    嘉靖前,按例進卷只有三卷,嘉靖八年殿試后則擴為六卷,之后又進一步擴大為十二卷,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皇權在取士權上對相權的侵奪,因以往天子只定三甲,進卷數量多了之后,二甲前列者天子同樣有了決定權。

    閱卷加讀卷一共只有兩日,殿試后首日讀卷官們必須將考卷閱覽完畢,第二日進呈天子,第三日則要放榜,時間可謂十分緊湊。

    不過大明朝的官員向來是屬海綿的,要緊事一日就能辦完,不要緊的事則能拖個兩三年,而與天子有關之事自然是要緊中的要緊。

    申時不到,眾讀卷官已將各自推選的十二份上卷挑出,放置在桌案上。

    之后讀卷官們便拿起朱筆,從第一份考卷上開始勾畫。

    殿試閱卷的原則通常是圈不見點,尖不見直,也就是說,若是第一位讀卷官判定某份考卷為第一等,第二位讀卷官則不能將之判為第三等,這般判定下去,得圈多的士子文章將被納入薦卷之列,最多者將被內閣推為前三甲的人選。

    最先看到柳賀文章的是張四維,他為人一貫精明,很懂官場上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的道理,因而他雖受高拱推舉,與直屬上官張居正的關系也不錯,此時他看了柳賀文章表述,只覺文章引用典故極佳,且文字功底扎實,論策也是相當實用,可謂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然而此次他為讀卷官,在判卷時考慮的便不只是自己,也有內閣中兩位大佬的看法。

    在隆慶辛未年的內閣,首輔李春芳已經成了擺設,故而這文章李春芳是否欣賞并不重要,還得看是否能入高拱與張居正之眼。

    張四維思忖一二,在考卷上畫了一個尖,判為二等。

    之后翰林院侍讀學士丁士美迅速地畫了一個圈。

    通政使王正國畫了圈。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閱覽了一遍文章之后,便不帶私心地畫了一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