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62節
柳賀:“……” 缺錢,很缺,不管在什么朝代都缺。 和歷朝歷代一樣,京城居大不易,像柳賀這樣會試上榜的,殿試過了之后便是進士了,畢竟殿試只排名不黜落,堪稱大明王朝對士子最為友好的考試,然而在通過殿試之前,士子進京趕考的路費、住宿費,到京之后與同榜士子郊游的花費……對家境清寒的士子來說,開支可謂不小。 何況中了進士不代表就能大富大貴了,若是外放到地方,至少是個百里侯,這兒刮刮那兒刮刮,自己的錢包是填滿了,老百姓的日子想過下去就不容易了。若是在京當了京官,要么在翰林院當清貴的翰林,要么在六部當個主事之類,靠薪水彌補科試中的花銷還是有些難度的。 大明朝還有進士觀政制度,也就是說,新科進士進士及第之后并不立刻授官,而是先到六部九卿衙門實習政事,表現出眾的就能留在京中,若是既無后臺科第甲次又不高,那只能備上馬慢悠悠地離開京城。 因而就滋生了一批暫時緩解新科進士經濟壓力的商人,他們想辦法抱上某位進士的大腿,就急救難,日后對方功成名就了便是回報之時。 柳賀自身雖然不富,但很遺憾,他有一位有錢的娘子。 自成婚后,柳賀并未花過岳父家一分錢銀子,他開銷一向小,平日也只悶頭在家讀書,并沒有特別燒錢的喜好。 但與楊家的結親的確讓柳賀多了一份底氣,有岳父在,他在金錢上就可以不那么急迫。 從某種程度上說,柳賀也是大明鳳凰男一枚了。 柳賀原以為,想“白送”錢這種行為已經足夠夸張了,竟還有人來問柳賀是否婚配,柳賀回答已娶妻之后,對方絲毫不意外,又說何方有位美嬌娘,若是會元郎愿意,可領回家去等等。 柳賀請他滾。 應天鄉試時柳賀已經充分認識到了人情的冷暖,然而會試比之鄉試有過之而無不及,前來拜訪柳賀的人幾乎要將鎮江會館的門踏破。 柳賀的老鄉曹慎也在這時向通過會試的柳賀、荊光裕及楊維新發來了賀貼,邀他們上門一敘。 …… 柳賀這一晚忙個不停,約莫到了凌晨才合眼,第二日醒來時,他眼中已布滿了血絲,好在中會試的興奮之情蓋過了困意,柳賀精神還算不錯。 放榜后第二日, 一榜的四百貢士便要前去拜會座師與房師。 何為座師?即會試的主考官。 主考官在會試中取了某位士子,士子自然要尊其為師,放眼整個大明一朝,座師的受敬仰程度要超過蒙師、館師,在部分士子心目中,座師的地位甚至要高于業師。 最重要的理由當然是業師官大。 會試主考通常由閣臣擔任,權高勢大,縱然主考自身對某位士子毫無印象,但士子外放時卻常常要扯扯座師的虎皮拉大旗。 大明朝的官僚體系也與這種座師門生關系息息相關,門生不可以違逆座主,否則將為士林所不恥。 烏程董份為官時攀附嚴嵩,歸鄉后為禍鄉里數年,名聲可謂極壞,但其去世后,墓志銘卻由申時行、王錫爵與朱國禎三人所寫,這三人都在萬歷年間任內閣首輔,權勢可謂赫赫,但董份在嘉靖四十一年會試中擔任副主考,當時的主考是青詞宰相袁煒,申時行與王錫爵皆是嘉靖四十一年參加的會試,董份便是他們的座師之一。 隆慶辛未年的這科會試,眾士子的座師便是張居正與呂調陽。 柳賀與荊光裕、楊維新等鎮江士子一道,到會館門前時又遇上了蘇州府的士子,兩地士子在鄉試中當然是競爭關系,到了京城,兩府士子卻是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不能叫人將南直隸的士子小瞧了。 南直既是兩直之一,地位不同尋常,科考實力又一貫出眾,因而在科考一事上,南直鄙視北直,地位上則俯瞰其他布政司,始終處在優勢位置。 “澤遠兄,我遠遠就看見了你。” “你們也是去拜會座主的嗎?”唐鶴征問道。 “元卿兄,子道兄。”柳賀與唐鶴征及吳中行分別致意。 南直隸各府的會館相距都不遠,京中沒有專門的南直會館,各府州縣因地貌、方言、歷史淵源等不同,基本都是各府州一家會館,吳中行與唐順之正約著一同拜訪座主去,就見柳賀一行人自門外走過。 吳中行也是武進縣的進士,此次會試取了第十五名,他與唐順之一樣出生官宦世家,父兄都是進士,吳中行中舉也早,性子與唐順之想象,豪爽之余又有些急躁,因而他在家修身養性了幾年才赴會試,他在鄉試中的名次在百名之后,會試中卻位居前二十之列。 眾人互相見了禮,蘇州府作為南直科舉大府,此次會試得中的士子依舊有數位。 士子們若是單獨去見座主,心情上總有些緊張,一群人約著同去,一邊閑談一邊享受這京城風光,才是會試上榜的意義所在。 眼下眾人仍未參加殿試,還不知自己科第甲次如何,但不管如何,一個進士已經跑不掉了,新科貢士們志得意滿,似是已經得見自身為官時的風光了。 …… 到了吏部衙門,眾人卻差點吃了個閉門羹,因為張居正事務繁忙,抽不出時間與這群新貢士們會面,眾人一直等到晌午,肚子都餓得咕咕直叫了,才在吏部衙門見了主考張居正與副主考呂調陽。 張居正周身有一股凜然之氣在,呂調陽看相貌卻是個老好人,收了眾士子的拜帖后,他笑道:“會元郎是哪位?” 柳賀自眾士子中走出,向張居正、呂調陽分別行了弟子禮,呂調陽觀察了他片刻,道:“果然是一表人才。” “你的文章張閣老一眼便看中了,因而在五經魁中,他點了你為第一。” 張居正并未發話,只是在一旁抿著茶,盡管如此,他的威勢卻依舊勝過呂調陽,叫人戰戰兢兢不敢出聲。 普通官員見了張居正尚且感到畏懼,何況是這些連官場還未踏入的新丁呢? “本官只是秉公取材罷了,并無其他私心。”等呂調陽將場面文章說完后,張居正才輕聲道,“你等既中了會試,當思 為官做人之道,須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切記戒驕戒躁,如此才不辜負了朝廷的一番栽培之意。” 張居正一番話說得嚴肅,眾士子卻聽出了其中的勉勵之意,躬身領教后方才退去。 待眾人離去后,呂調陽又看向張居正:“大冢宰覺得幾位貢生如何,其中可有值得栽培之人?” 張居正道:“眼下談此卻是為時過早。” “下官是覺得,其中若有得力的,不妨先在吏部任主事一職。” 張居正嚴肅的臉上終于有了一分笑意:“和卿,若你非將那會元郎拉到吏部來,會元郎心中可要記恨嘍。” 對于新科進士來說,吏部其實是個好去處,文選司和考功司的主事職位不高,卻掌管著外放官員的晉升與考核,尤其到了京察之年,便是外放的三品大員也要對吏部主事客客氣氣,這就是京官對外官的優勢所在。 但這只是對普通進士來說。 按歷科殿試的排名,會元最低也是二甲前五,如嘉靖四十一年殿試,會元王錫爵是榜眼,嘉靖四十四年殿試,會元陳棟是探花,而即便是一甲名次與會試相差極大的隆慶二年殿試,會元田一儁文章不得隆慶帝喜歡,但他也取了二甲第三,以上這幾人都授了翰林院編修之職。 若有翰林可做,誰稀罕吏部主事之職? 除了窮一些,翰林在大明官場可謂無敵,上可入內閣,而下——不受京察掣肘,不必成日擔驚受怕。 因而呂調陽這句只是說笑罷了,但除了翰林院之外,對新科進士們來說,六部可謂是極好的去處,六部之中,吏部銓掌天下官員晉升與考核,更是無數官員的夢想之地。 “大冢宰覺得新科會元郎如何?”呂調陽道,“此子應對只是平平,文章倒是寫得才華橫溢。” 第84章 好友 張居正卻道:“觀其文可以見其人,會元郎胸中有溝壑。” 他之所以將柳賀點為會員,除了柳賀文章質樸無浮辭外,也有他五篇策問寫得極好的緣故。因科舉重頭場,士子們只知鉆研四書五經,頭場七篇文章通常寫得文采斐然,然而后面的策問便顯出其實際見識的不足。 策問看的是考生應對政事的能力,考的是真本事,便是文章再花團錦簇,內里的缺失還是能被一眼看出。 而柳賀的策問雖淳實,某些字句卻讓張居正有一針見血之感,仿佛平平之中蘊含著錦繡一般。 正如柳賀給他的印象。 在一眾士子中,柳賀并不顯得如何出挑,若非他是會元郎,張居正恐怕都不會第一眼看到他。 但這般性格倒是很適合官場。 張居正少時也有些張揚,因而被湖廣巡撫顧璘壓了一科鄉試,直至二十二歲才考中舉人,而為官之初,因深感嘉靖朝吏治腐敗政廢人弛,他也曾上過《論時政疏》,可惜卻無人采納,之后張居正學會了內斂與蟄伏,討好嚴嵩父子,才一步步升至今日的官位。 官場中人若是毫無個性,只適宜當一個教書匠,若是性子過于張揚,又很容易被打壓。 不過張居正對柳賀只是匆匆一觀,并未細致觀察,眼下他已位極人臣,一個小小的會元郎并不會讓他關注太多。 當然,這一科會試所錄的貢士皆是他的門生,對于張居正來說,他若想在朝中有一番作為,門生還是需要培養一二的,畢竟門生不會改換門庭,一切聽座師命令。 從某種程度上說,三年一科的會試正是內閣閣臣培養門生的渠道,盡管會試乃是為國取士,可取中的貢士拜閣老為座師,以門生自稱,到底是為國取士呢,還是為某些閣臣的私利取士呢? 沈鯉所斥責的,正是官場上的這股不正之風。 …… 拜會過主考與副主考之后,柳賀又去拜會了自己的房師沈鯉,可惜沈鯉待他卻不甚熱情,但也叮囑他好好準備殿試:“若是進了一甲,你我日后便是同僚,有許多機會可以說話。” 柳賀心中不由對沈鯉敬佩不已,此人果真端方君子。 柳賀喜歡與性子正直的老師打交道,因他們心正,待人便正,柳賀不求從他們身上享受特殊待遇,卻可以享受到平等的待遇。 …… 待眾士子拜會過主考與房師,會試的考卷也進獻給了隆慶皇帝。 在明朝,進卷乃是傳統,不僅是會試卷,便是順天鄉試的鄉試卷也要進呈皇帝御覽。 隆慶辛未科的《會試錄》就在放榜之后第三日進獻,進呈皇帝的《會試錄》用黃綾殼一本、紅綾殼兩本,都用銷金黃紅包袱包裹,由禮部尚書親自呈上,除了呈給皇帝的之外,太后、中宮皇后及東宮太子那邊也要呈上。 這一科《會試錄》錄了二十篇文章,柳賀一人便獨占五篇,他四書、五經及詔誥表、策問文章皆入選其中,隆慶翻閱時只覺處處有柳賀之名:“這會元郎的文章,張卿與呂卿似是極喜愛,朕也覺得此人文章質樸可愛。” “這會元郎是何地人?” 與父親嘉靖不同,隆慶帝的性子頗為隨和,對臣下也并不苛刻,高拱、陳以勤、張居正皆為他當裕王時的講官,即位以后,隆慶對這幾位舊臣也極其優容。 皇帝有問,禮部尚書潘晟自是認真作答:“會元郎乃是鎮江府人,他是隆慶元年應天鄉試的解元。” 隆慶又問了數個問題,他問得細,臣屬們便答得細,隆慶在一旁連連點頭。 接下來隆慶帝便與大臣們商議起了三月殿試之事。 按大明朝的慣例,殿試于丑、辰 、戌、未年會試之次月舉行,洪武年規定是三月初一舉行,成化以后則逐漸改為三月望日舉行,即三月十五舉行。 會試在奉天殿舉行,“臨軒發策、讀卷、題名、發榜、傳制,皆天子親行之”,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嘉靖就是個可以將這套程序省去的皇帝,縱觀整個大明歷史,有一個鮮明特色,明君壽命都很短,昏君壽命長又特別能折騰,主要代表就是嘉靖與萬歷。 當然,所謂“皆天子親行”也是不可能的,像閱卷、讀卷這樣的流程必須由大臣協助,隆慶帝此時便在考慮讀卷官的人選。 按一般的慣例,讀卷官非執政大臣不得參與,通常來說,閣臣全部參與,九卿通常也會入選,詹事府與翰林學士偶爾也會加入其中。 被選為讀卷官,也是天子信任的表現。 隆慶帝并不專斷,四位閣臣李春芳、高拱、張居正和殷士儋定了之后,接下來便輪到六部尚書,因禮部尚書需擔任殿試提調官,吏部尚書張居正為閣臣,兵部尚書郭乾、工部尚書朱衡、戶部尚書張守直與刑部尚書劉自強是接下來的四位人選。 隆慶帝接下來又點了通政司、督察院與大理寺的主官,這是傳統,眾臣都沒有意見。 而其余人選隆慶帝則請幾位閣臣推薦。 張居正薦舉了呂調陽。 高拱則薦舉了張四維。 張四維是山西平陽人,高拱雖出生于河南新鄭,祖籍卻在山西,張四維便透過這一層老鄉關系與他搭上了線,一步步晉升至吏部左侍郎。 對兩位信臣的推舉,隆慶帝當場允了,之后又與諸臣商定了殿試中的一些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