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50節
拆卷之前,王希烈與孫鋌本以為解元郎該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考生,誰知之后朱卷、墨卷一比對,又將其彌封的籍貫三代等拆開,才知今科解元郎竟只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 江南之地向來常出才子,如此年輕的解元郎卻并不多見,然而自古英雄出少年,若僅以年齡評判才學的高低,才是對勤苦為學的士子的不尊重。 “解元郎的文章既有秦漢風韻,又有唐宋的豪放灑脫,假以時日你文章大成,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會讀你的文章。”孫鋌對《詩》一房的考卷有最終決定權,柳賀的文章到他手時,他便有了此人必為解元的預感,而此時見柳賀年輕有禮,并沒有文人的傲慢習氣,便和他多說了幾句。 堂中,應天巡撫林潤、南直隸提學御史耿定向等人也俱是面帶笑意,鄉試乃是一省文教界的盛事,選出一位年輕有才的解元郎自是人人高興。 “真是叫人羨慕的風光。” 這一科中舉了的士子欣羨解元的備受矚目,落榜的士子們則一個個神色暗淡,年輕些的倒還罷,再讀三年便是了,年老的士子們卻不禁哀嘆,人生之中還有幾個三年? 有人春風得意馬蹄疾,也有人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一科鄉試,終歸是少數人得意、多數人失意的。 …… 就在士子們知曉排名正欲退去的時候,主考王希烈與副主考孫鋌也與其余考官也正欲一同去文廟拜謁,就在這時,堂下忽然響起一陣喧噪之聲,眾人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只聽有人輕聲道:“是南監的監生。” 南監監生此時約有百人將王希烈、孫鋌等考官們圍住,穿著緋袍的耿定向也未能幸免。 “敢問提學大人及兩位主考,此次為何取消我南監皿字號標記!” “此乃朝廷定例,我南監士子往科能錄三十人,為何今年只有八人?” “上一科,上上科都是如此,朝廷憑什么將我等的資格給免了?” 按應天府鄉試以往的慣例,南監監生的錄取名額約在三十人左右,還有五個名額給雜流,留給各府州縣生員的名額每科約有一百個,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對于各府州縣的士子是不公平的,因為監生之中有一大批通過捐監、納監的方式進入國子監讀書的,這些人成為了國子監的監生,也和其他生員一樣有考鄉試的資格。 《儒林外史》里,錄了范進的周進便是一大把年紀還是秀才,在人家家里當坐館先生,后來一頭撞到號板上不省人事,嚇得幾位商人給他捐了監,他才考監生的資格考取了舉人。 從丁卯科應天鄉試的情形看,若是憑真才實學,監生們也只能錄八人而已。 便有士子嘀咕道:“真是占盡便宜尤嫌不夠。” 可監生們卻不顧這個,他們人數有百人之多,加上錄取名額與往科相比差距實在太大,監生們心中豈能服氣! “貢院重地,眾士子不許喧嘩!” “便是有異議,可在考后向考官提出,在此聚眾滋事是為何?” 耿定向臉色一沉:“取消皿字號一事,本官已向圣上奏明了,今科順天鄉試與應天鄉試皆照此執行。” “大宗師大人,弟子們問的是為何取消皿字號?” “取士不公,我等不服!” “取士不公,我等不服!” 眾監生躁動得厲害,巡城御史與cao江御史各命人喝止,可惜監生們卻無人聽他們的,鬧事的監生中,為首的有沈應元、李一鵬等人,巡城御史命手下兵卒將這幾人抓了起來,才算按住了鬧事的監生們。 然而監生們的怒火卻并不會因此消失,畢竟“皿”字號一取消,他們的錄取名額驟然少了四分之三,才學不才學的他們不管旁人如何評說,實實在在的利益到手中才是最重要的。 事實上,應天府各級官僚也不敢對監生們動粗,畢竟國子監乃是大明一朝的最高學府,國子監祭酒是從四品,和府學縣學教授的品級完全不同,且監生鬧事針對的是“皿”字號被取消一事,這是朝廷已下的令,還是留待朝廷定奪為妙。 耿定向臉上怒火遮都遮不住。 監生鬧事非同小可,又涉及到取士這樁大事,此時這些監生雖已散去,但想必今晚場中眾官的折子就要遞到京中了。 …… 柳賀與其余士子圍觀了這一幕,眾人也在私下嘀咕,有說兩監監生今年顯出原形的,也有說朝廷定例驟然更改令人無從準備的,且今科鄉試南監監生考得著實一般,不僅只取中了八人,前三十五名中都未見到一位監生的身影。 不過這和場中諸生已經沒有了關聯,無論今后是否取消“皿”字號,這一科鄉試的結果是不會更改的,換而言之,南直隸各府州縣的士子們比往年多出了二十多個錄取名額。 這事兒只要偷偷藏在心里便可,不需過多聲張。 柳賀與施允前往客棧的路上,士子們都在與他打著招呼,柳賀在前年院試之后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此次奪下鄉試解元,南直隸諸府州縣的士子都將他名字記在心中。 原先他的名氣不如唐鶴征等人,此時也隱隱有了趕超的趨勢。 兩人回到客店之后,剛到樓下,報錄人已將樓下擠得水泄不通了,這間客店距離貢院并不特別近,因而通常不是那些富裕士子的首選,住在此地的,都是與柳賀和施允家境相當的士子,掌柜年歲也老了,并沒有大賺一筆的雄心壯志,因而與秦淮河上畫舫的關系也不密切。 鄉試放榜后不久,掌柜本以為這一科依舊不會有士子中舉,上一科便是如此 ,畢竟一百人中能中舉的不過三四個,他這家店投宿的士子也僅有幾十人而已。 誰知今日大堂都被來報錄的塞滿了。 掌柜在貢院街外開了幾十年的店,還未見到過如此之多的報錄人。 待他問起,報錄人卻笑道:“你這店就要發達了,今科解元住在這兒呢。” 掌柜聽了卻是驚了。 一科數千士子才一個解元,別的不說,據他所知,那些有過解元投宿的客棧,每一科來投宿的士子都是爆滿,士子們也都求個文運,未必非要中解元,蹭蹭解元郎的運氣也是好的。 等柳賀到了客店,報錄人自是將貢院前書吏說的話又念了一遍,談笑之間,柳賀已經將身上的大半銀兩換成了銅錢,可就算這樣還是不夠,他與施允兩人一起和掌柜兌換了銅錢,這才將報錄人打發走了。 誰知一發還不夠,報錄人又來了第二波,施允和柳賀俱是無奈,只得又散了一波銀子。 而此時,其余士子交游的帖子也遞了過來,客店內的其他士子紛紛過來拜會兩人,鄉試榜一出,柳賀與施允眼下都已是舉人了。 “小人在此祝賀兩位老爺了。”客棧掌柜同樣喜笑顏開,“小人在此開店幾十年,連解元的影子都未見過,今日真是走了好運氣。” “你這掌柜忒小氣,別光說好話,趕緊把解元郎的住宿錢飯錢全免了,再請解元郎賜幅字啊!” 掌柜被人說了小氣也不生氣,趕緊找了筆墨來,柳賀與施允這幾日投宿的飯錢與房費也都免了,待柳賀留字之后,客店中其余士子紛紛叫起了好:“解元郎當真寫了一手好字!” 客店掌柜喜滋滋地收了字。 若無意外的話,應天鄉試的解元必然能中進士,再過些年怕就是位官老爺了,即便不是,自洪武朝至今,應天鄉試一共也只有六十多位解元而已。 解元郎的字,絕對是寶貝。 第67章 家中 秋日的鎮江府城一如既往,天空舒闊,長江在此間川流不息,金山、焦山與北固山三山高聳,西津渡前號子聲與船槳聲晝夜不停,登賢坊內卻是一如既往地靜謐。 一只三花貓在巷子里穿來穿去,時不時掠過草叢,又將毛乎乎的腳踩在青石板上,熱鬧的街市它一向是不去的,得有人陪著才行,偏偏這幾日柳賀不在家,滾團只能聽著遠處街巷的鬧嚷聲,一邊在孤獨地憂郁。 坊中鄰居都知曉柳賀去省城考鄉試了,遇見紀娘子時總要和她說上兩句好話。 紀娘子心中也有些替柳賀緊張,尤其八月十五這日,府城中家家戶戶都團圓了,她卻在想賀哥兒考試考得如何。 這是柳賀第一回 去考鄉試,紀娘子自是希望他能考出一個好結果,不過鄉試畢竟不同于院試府試,考上三四回也考不中的大有人在,便是考不中也沒什么。 又過了幾日,紀娘子算著時日,想著柳賀該考完放榜了。 柳信當年考舉人便是如此,放榜的當天他就從應天府趕回了家,若是考中的話,之后還有鹿鳴宴等諸事要參加,但若是考不中的話,再留在省城也沒什么意思。 檐上雀兒叫了幾聲,紀娘子繡了會花,心神卻始終定不下來。 …… 而此時,今科鄉試的結果也傳至了南直隸各府。 新任的鎮江知府姓虞,此刻正品著香茗,他接了唐知府的職當了這鎮江知府,日子可謂輕松,同為知府,在江南富庶之地與在北方完全不同,鎮江依山傍水,既無旱澇之災,又無戰事侵擾,賦稅農事及文教在大明朝各府中位居前列,唯獨士風驕橫了些,但據虞知府所知,南直各府中,松江府、蘇州府及常州府的士子脾性更大。 “府尊老爺,今科應天府鄉試榜出了。” 虞知府聞言微微一動:“本府士子考得如何?” “正要叫老爺知曉,本府丹徒縣的士子柳賀被考官點了頭名解元……” 虞知府這才站起身,細細看了一番:“當真是解元,此乃本府文教盛事,你派人去柳家恭賀一番,另外將解元牌坊諸事都安排好了。” 解元三年才出一個,柳賀雖非虞知府點的童生,乃是前一任唐知府選中的士子,但無論如何,眼下他才是鎮江知府,府中士子中了解元,也是他關心文教的結果。 消息傳到丹徒縣衙,黎知縣也很是高興,他對柳賀的文章仍有印象,縣試時他親點了柳賀第七,卻不想此子竟這般厲害,縣試才過兩年,鄉試便中了,還在四千士子中考中了解元! 當下,虞知府及黎知縣派人到了登賢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因報喜人是從衙門出去的,府城的老百姓經驗豐富,知曉是鄉試發了榜,便都議論起來。 “不知誰家考中了舉人老爺。” “咱們鎮江府里一年也能考中好幾個,只是排名靠前的不多。” “嗩吶是吹到哪家去了,看著像南門大街那,咱們也去瞧上一瞧。” 府城中少不了閑人,湊熱鬧的時候準有他們一份,還有那些看準時機跟在報喜隊伍后面的,到人家門口說兩聲好話就能討些賞錢。 眼見這隊伍一路往前,到了登賢坊門口,坊前永樂進士盛祥的牌坊已被風雨侵蝕了不少,報錄人道:“此地原先是出過進士的,今日又要添一座解元牌坊了。” 因嗩吶聲音太大,跟在后面的百姓們依稀聽到了解元二字,卻又聽得不甚清晰。 登賢坊中眾人早被驚動了:“這位大人為何而來?” “柳賀柳老爺是住在此地吧?” 因上回柳賀院試考了第三,鄰居們自是知曉坊中搬進來不久的相公有才學,眼下聽報錄人 對柳賀的稱呼改成了老爺,不由驚道:“莫非是柳相公考中舉人了?” “這是自然。”報錄人問道,“柳老爺的家人可在?” “如今只有一位母親在。” 鄰居們將紀娘子請了出來,均是一片道喜之聲:“我今日便聽檐上的喜鵲叫個不停,原來是你家柳老爺中舉人了。” 紀娘子睜大眼睛:“賀哥兒中了?” “恭喜你家柳老爺,高中應天鄉試頭名解元!” 圍觀的百姓頓時“轟”地驚嘆起來,考中舉人已經是天大的喜事了,居然還是眾舉人中的第一名! 自大明開國至今,全鎮江府考中解元的士子也沒有幾個。 “柳家這下又發達了!” “頭名舉人,柳家老爺年未滿二十吧?” “還未娶親呢!” 眾鄰居看向紀娘子的眼神已是不同了,柳賀與紀娘子剛搬來時,他們還覺得這孤兒寡母自鄉下搬來甚是可憐,眼下母子倆搬來還未滿兩年,柳賀院試考了第三,鄉試竟然考了全省頭名的解元! 有個會讀書的兒子真叫人羨慕。 報錄人上門之后,鄰居們、登賢坊的坊甲及府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拜會,因柳賀不在家,這些人只留下了賀禮,等柳賀自省城歸來后親自上門拜訪,有了上一回報錄的經驗,紀娘子倒沒那么慌亂了,柳賀去考試前她已在家中兌了不少碎銀子,等的便是柳賀考中有人來道賀的這一刻。 然而紀娘子發現,她的準備依然不夠充分,兌的那些碎銀子還是不夠發,只得又找人換了些。 她心中既是激動又是喜悅,更多的是為柳賀,不是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