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51節
“賀哥兒中了,你這下便可安心了?!迸c紀娘子關系不錯的鄰居婦人笑道,“你家賀哥平日讀書最是用功,他有真本事,考官自然會看中?!?/br> 紀娘子笑道:“我只高興我兒讀書有回報?!?/br> 紀娘子只要柳賀肯上進就足夠了,她日后如何她自己并未多想,畢竟柳賀考中前她是寡婦,考中后她仍是寡婦,不過是個有錢一些的寡婦罷了。 紀娘子這一日比柳賀還要忙碌,因來家中拜訪的人實在太多,還有人帶了房契來,說是知曉柳家是賃宅居住,登賢坊此處有些閉塞,已配不上新科解元的身份,他有一套三進的宅院可送給柳家云云。 更有甚者直接帶著田地來投獻,還有人問她是否需要家仆與奴婢的。 紀娘子:“……” 紀娘子光是清點禮物就耗了大半日,她不擅和人打交道,而來送禮的都是本地士紳,派來的管家等都是成了精的人物,根本不是紀娘子這樣的性格能對付的。 她也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 而到了第二日,紀娘子本以為能歇一歇了,誰知一大早就有客到訪,紀娘子看到來人更是詫異:“族長,三伯,二舅,他三叔……” “賀哥兒中解元了,這樣的大事我們怎么能不來?” 柳賀中了解元的消息先由丹徒縣衙傳到了西麓鄉,鄉里再將消息傳到下河村,整個下河村都轟動了! 舉人他們便覺得是天上的人物了,何況是解元,那可是舉人中的舉人?。?/br> 大明設科取士以來,整個下河村只出了兩個秀才,便是柳信與柳賀父子,前年柳賀考中秀才的時候村里已為他慶賀了一番,眼下聽說柳賀中了舉,還是解元,族老們都坐不住了。 考出個舉人對家族來說意味著什么,族老們實在太清楚了,只是舉人難考,對他們這種小村莊來說,出個舉人難如登天。 剛聽到消息的時候他們甚至不敢相信,還是有在府城的人將消息傳回去,村里人才確定了這是真事。 族老們來此是為了兩件事——一是解元 牌坊與解元匾,二則是柳賀中舉之后名下的免稅與免丁名額。柳賀如今雖住在登賢坊中,但畢竟是賃宅而居,家還在下河村,那舉人牌坊必然也得立在下河村,來這之前,族老們便擔心柳賀和紀娘子會舉家遷至府城,這樣村里便沒有立舉人牌坊的機會了。 何況柳賀這還不是一般的舉人牌坊,而是解元牌坊,全省那么多士子,三年下來也只有這么一座而已。 對下河村來說,那當真是天大的榮耀。 族老們的想法雖有些功利,卻是當下的普遍心態。 紀娘子只能道:“賀哥兒如今還在省城,等他回來再與他商量商量?!?/br> 紀娘子估計,牌坊與匾在哪兒柳賀應當不會太在意,但涉及田畝之事還是得等柳賀回來再商量,實在是昨日來家里的人將她嚇住了,就像餓虎撲食一般,有一人非要做她家的家仆,賴在門口都不肯走! 紀娘子還未習慣這種乍富的狀態,但眼見了柳賀中舉之后眾人姿態,她便忍不住想,楚賢中舉時恐怕也是如此,富貴似乎只需伸伸手就能到了,既已富貴,又如何肯再回到苦日子? 她與楚賢的夫人也有多年不往來了。 何況被眾人吹捧的確有種站在云端上的感覺,輕飄飄軟綿綿的,叫紀娘子覺得分外不真實。 別的不說,便是滾團一只貓昨日也被夸了數遍,說這不愧是解元郎的貓,說它三花聚頂,一看便極有福相。 又說它一看便是沾了解元郎的文氣,看著比旁的貓更靈動些。 紀娘子:“……” 這真的只是一只土貓,還有點饞嘴,還膽小。 好在紀娘子是守得住的性子,她弄不清的地方便由著柳賀來處理,銀子禮物之類的她暫且記下,柳賀回來便全部交給柳賀。 她這下明白富貴人家為什么非得有仆役了,就這些事紀娘子便覺得處理不過來,何況那些富貴得多的人家呢。 第68章 鹿鳴宴 柳賀并不知曉,因他中了解元,此時家中已是一片熱鬧景象。 他和施允仍住在客店中,鄉試放榜后,他與同一科中舉的士子們正要趕赴應天府衙門舉行的鹿鳴宴。鹿鳴宴始于唐代,宴上“設賓主、陳俎豆、備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鹿鳴宴之名便是來源于此,韓愈也在《送楊少尹序》中寫,“楊君始冠,舉于其鄉,歌鹿鳴而來也。” 這便是鄉試放榜后舉辦的慶祝活動,參加鹿鳴宴的士子們自是春風得意,考官們也一改在考場上的嚴肅面貌,畢竟這一科鄉試榜出了,中式的一百三十五名舉子就以弟子禮面見考官了。 在大明朝的官場,誰不希望多出幾個年輕有為的弟子呢? 柳賀與施允到了布政司衙門,遞了帖子之后,便被衙門小吏引入一間屋舍,舉子們按中式時的排名依次而坐,柳賀是解元,便坐在了賓客席的首座,唐鶴征在他下首一位,周汝礪等士子則又往后坐著,而考試官們則以主考王希烈居中,副主考孫鋌在他左側而坐,王希烈眼下官職比孫鋌高些,但兩人畢竟是同年,相處還算融洽,因而閱卷中并未發生許多齟齬,可以順利完成帝命返回京中。 “弟子見過老師?!?/br> 眾舉人先拜主考官,再拜監臨、提調、監試、提學等官員,堂中和歌奏樂,美酒飄香,舉人們端起酒杯與考試、同年們互敬互飲,柳賀不擅喝酒,才喝了幾口臉便紅了。 應天巡撫林潤道:“解元郎這酒量還須再練練,日后到了官場不會喝酒可不行。” 唐鶴征等士子也看著柳賀發笑,柳賀文章寫得老練,平素為人禮儀等也挑不出錯處,可喝酒時便叫人看出來,他如今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郎罷了。 丁卯科中式的舉子中,年齡比柳賀大上兩輪的也有,其中幾位的子女甚至都比柳賀年長一些。 眾人和柳賀漸漸熟悉了起來,這才發現,柳賀性子雖然不高調,卻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類型,士子們在一起,談論的自然是文章,柳賀說話不多,但每每開口都能一針見血。 在場眾人能在四千士子中獲得考官青眼,才學自是不必說的,柳賀、唐鶴征等人奪了五經魁,眾人一開始心中不服,但在讀了幾人文章之后,他們心中的最后一絲不滿也消失了。 柳賀與第七名施近臣及第九名的郁逕探討了許久,施近臣是池州府青陽縣人,郁逕則是蘇州人,兩人治的也都是《詩》經,施近臣出身青陽施氏,族中出了不少進士,他的族兄施堯臣與施篤臣皆是嘉靖年間的進士,家中諸人也大多治《詩》經,施近臣原以為《詩》一經自己極可能奪經魁,可經魁最終卻歸了柳賀。 初放榜時,與施近臣同來看榜的族人與家仆們皆是不滿,施近臣心中同樣疑惑,但在看過柳賀的卷子之后,他心服口服了。 此時與柳賀交流文章心得,柳賀絲毫沒有解元郎的傲氣,待人始終彬彬有禮,且與人探討時極知分寸,盡管話語簡潔,可與他交談時卻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這并非敷衍,因為柳賀在講文章時也有自己的堅持,他并不因旁人看法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 郁逕也是如此,他自認治《詩》嚴謹,少時便博學勝過諸多同窗,他反應一向敏捷,同窗之中跟不上他的有不少,但與柳賀交流時,柳賀卻常能說出他心中所想。 主考王希烈看著這一幕,笑道:“文和兄覺得解元郎為人如何?” 孫鋌低語道:“解元郎雖年少,卻是個內秀之人?!?/br> “持才卻不自傲,胸中有丘壑?!蓖跸A腋锌?,“我原以為解元郎出身高門,聽旁人說才知曉,解元郎出身鄉間,父親已過世,能寫出這般文章全靠自身?!?/br> “的確不易?!?/br> 兩位考官看著眾舉人也很滿意,此前雖然出了國子生鬧事之事,不過此時與兩位主考干系不大,真要背鍋,首當其沖的也是耿定向。 兩人便安坐著等待眾考生與其他簾外官的敬酒。 酒意熏人,對眾舉子來說,登上鹿鳴宴便是數年苦讀終得認可的一日,便是酒不夠烈,多年夙愿終成的喜悅也讓他們感到醉了。 樂師奏起了管弦,眾舉子和著鹿鳴之詩。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鹿鳴宴的菜式不算新奇,酒也非絕好的美酒,但這一日卻足夠眾舉子們銘記許久了。 喝到半醉不醉之間,果然,堂上考官開始提議舉子們作詩了,作為鄉試解元,柳賀自然逃不過,且主考官點了他的名,柳賀只得硬著頭皮將他打了許久腹稿的詩念了出來。 “……” 從考官們和其他士子的表情看,柳賀已經明白了一切。 “解元郎這詩才,著實……平平啊?!?/br> “原以為解元郎經義策論俱是上佳,眼下卻知人無完人?!?/br> 耿定向在席上道:“解元郎的確不擅詩詞,若非如此,他的才名恐怕早就全省皆知了。” “這我也知曉?!庇惺孔拥?,“解元郎院試的卷子我也是讀了的,經義文章可謂波瀾壯闊,但試帖詩便有些……不盡如人意。” 唐鶴征朝柳賀舉了舉杯,道:“人皆有所長,澤遠兄不必介懷?!?/br> 柳賀謝了唐鶴征,誰知輪到對方作詩時,對方的詩得了滿堂喝彩,不僅唐鶴征如此,第三名周汝礪的詩才同樣令人驚嘆,柳賀雖為解元,在鹿鳴宴上的風光反倒被這兩人奪去了大半。 不過柳賀自己并不在意。 他原先給自己定的目標不過是中秀才罷了,中舉已經超出他原本的期待了,何況還是解元。 此刻在這鹿鳴宴上,享受著諸生羨慕的風光,想象著中舉之后的生活,柳賀同樣心潮澎湃。 鹿鳴宴后,宴樂逐漸歸于平靜,眾舉子在應天府衙前散開,秋風送爽,桂花的香味鉆進鼻尖,柳賀也稍稍清醒了一些。 鹿鳴宴后諸事便與他不相干了,比如鄉試試卷考卷要解部磨勘,所謂解部,就是解送禮部審查,即將已錄取的考生的考卷再審核一遍,這自然是考慮到科舉的公平性,除此之外,鄉試還要制作鄉試錄,將士子們的程文印在鄉試錄之上,柳賀作為解元,名字和文章當然都會出現在鄉試錄上。 作為一科解元,名字在眾考生之前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隆慶元年丁卯科這一場鄉試,舉人榜將以解元之名命名,也就是說,三年后,乃至十年二十年后,旁人提起這一科應天鄉試,便會稱之為柳賀榜。 讀書人為何皓首窮經也要掙個功名,為的便是這一刻。 如柳賀現在居住的登賢坊,盛祥早已故去,但百年后他的進士碑依然為后人所銘記,有人路過登賢坊,總要感嘆,原來某年某月此地也是出過一位進士的。 …… 柳賀在應天又多逗留了一日,方才返回家中。 他與施允兩人一同赴考鄉試,此刻又一同返鄉,兩人考前的目光都達成了,沒有一人考中、另一人卻黯然回鄉的場景出現。 回家時,柳賀與施允并未換上舉人的圓領青袍,依然穿著秀才襕衫,舉人衣冠還是高調了些,江南之地雖然太平,但還是謹慎一些為妙。 “澤遠,你明年上京還是再等一科?”施允問柳賀。 “眼下我還未想好?!?/br> “我也在思索。”施允道,“原想著再等一科,等文章精進一些再說,但我詢問了幾位同科,他們俱是考明歲的會試。” 畢竟新帝 即位,會試錄取時略有放寬也說不定。 柳賀當然是想和施允一同進京考試的,這樣彼此間也能有個照應,他的想法和施允其實差不多,畢竟兩人年歲相當,多等三年也是耗得起的,而他們的同年就未必了。 “會試還有一段時日,在家慢慢細想便好?!?/br> “也是?!?/br> “回家之后家中雜事不會少的?!?/br> 施允與柳賀相視一笑,中舉之后的麻煩事兩人已經可以想象了。 馬車緩緩在路上行進,前世坐高鐵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這一趟卻要走上幾個時辰,應天和鎮江府已經足夠近了,一天來回好歹沒問題,柳賀讀那些云貴士子寫自己的科舉之旅,貴州的士子跋山涉水去云南考科舉,年年都有體弱的考生掛在半途,光出發就得提前整整兩個月。 快到鎮江府城門時,柳賀已經坐得屁股都扁了,不過和去應天府時心事重重不同,回來時他已經有了舉人功名,遙遠的路途似乎也沒那么難熬了。 施允家住得近些,柳賀替他搬下書箱,兩人約好過段時日便決定這一科是否赴京會試,過了一會兒,馬車停到登賢坊巷口,柳賀下車時還沒有人注意到,待他提了書箱往家搬時,便聽有人喊了一聲“解元郎回來了”,頃刻之間,柳賀手已經空了,身邊更是圍了一群人,場景變化之迅速讓他根本反應不過來。 登賢坊巷口到他家的一小段路,柳賀花了比平時多出三四倍的時間才走完,不僅如此,圍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讓柳賀有種錯覺,他去赴考時還是正常人,考完回來就變成外星人了。 但不得不說,即使登賢坊遠不如金陵城中富庶,但回來之后,柳賀才真正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歌詞里唱的“我還是原來的我”的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