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48節
南直士子雖然瞧不起科考實力不如自己的地方,但也瞧不起科考實力比自己強的地方,總之就是看哪哪不爽,當然,這也是大明朝文人的習性,永遠在不爽的路上。 “據說南監此次發揮不利,嘿嘿……” “若不是朝廷體恤,他南監一科鄉試何至于拿走二三十舉人的名額,便是真有本事也就罷了,會試榜上南監士子能有幾人?” “若是被人聽到便不好了。” “他考得差還不許人說嗎?等著瞧吧,今科鄉試 定然有好戲看了。”一位士子賊兮兮道,“若是我在南監,我根本不好意思鬧,此次撤了南監的’皿’字號,若取的監生人數少了,不正說明南監士子有實學的少嗎?” “沒有實學卻仍霸著解額,比一府一州錄取的士子還要多,他監生敢鬧,咱們也敢鬧,咱們的解額難不成就浪費給這些無才之人?” 柳賀聽明白了,這還是皿字號的緣故,明廷取士雖標榜公平公正,但因各地民情不同,絕對的公正也是很難做到的,國初定的規矩在時間流逝中也慢慢被拋到腦后。 柳賀聽八卦歸聽八卦,鬧事這種事他就不參與了,而如果他能考中的話,就更沒有鬧事的意義了。 除了南監的八卦,柳賀又聽說某某士子第一場考后宿在青樓,某某士子與歌女相約終生,這種八卦不說秦淮河上,便是鎮江府城中也有不少,畢竟眼下的文人以狎妓為樂,柳賀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喜好。 他在府學的同窗倒是也邀請他去過青樓,但柳賀眼下才十八歲,還未過十八歲生日,放在現代,就是未成年的高中生去那啥,柳賀心理上這道關著實過不去。 他也不想讓紀娘子對他失望,他爹可是個正人君子。 第二場考完之后,柳賀依舊選擇養精蓄銳,雖然前一場考完之后休息了很久,但第二場考完后,疲憊感依舊累積在了一起,柳賀身體素質還算不錯,到第二場考完時卻依舊有被掏空的感覺。 施允和他差不多,甚至看起來比他還要疲累,好在第二場兩人發揮都算不錯,沒有第一場考完時的壓力,第三場便可以游刃有余地去準備。 稍作休息后,柳賀與施允溫習了自己以往寫的策論,便提著考籃上了考場。 第64章 閱卷 第三場的策論,有策有論,考察的是考生對政治的觀點及解決問題的能力,柳賀寫起這類文章來還算順手,五篇策論也未等到黃昏便已交了卷。 到八月十五日的傍晚,柳賀鄉試鄉試三場終于全部考完。 出考場的那一刻,他仿佛卸下心頭重擔似的,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了。 無論結果是好還是壞,畢竟是考完了。 鄉試這幾日都是晴朗舒爽的天氣,加之秦淮河畔風光秀麗,第三場剛剛考完,就有不少士子奔向了河兩岸的畫舫,柳賀實在沒有那個心思,先在客店里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約著施允一同游歷整個金陵城。 鄉試放榜沒有院試那么快,他可以在金陵城中好好玩一玩。 金陵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戰國時期,楚威王在此筑金陵邑,東漢末年孫權在此建都,城中風光壯美,無數文人墨客曾在此賦詩留念。 柳賀與施允先去雞鳴寺拜了拜,杜牧有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雞鳴寺便是四百八十寺之首。 當然,兩人拜佛并非是對佛祖多么虔誠,只是據傳雞鳴寺求事業比較靈,鄉試之前便有不少士子來此求運,柳賀和施允都算來得遲了。 柳賀心中感慨,他果然也是俗人一個。 …… 就在士子們游山玩水的時候,江南貢院內,眾簾內官也在緊張忙碌著。 為國取才乃是大事,考官們一日睡不到三個時辰,只求于四千多份考卷中挑選出最出色的士子。 《詩》一房中,房官王家卿與梁大中一刻不歇地看著文章,第二場開考時,治《詩》一經的士子文章便都集中到了他二人手中,丁卯年這顆鄉試治《詩》的士子最多,有約一千五百份卷子,梁大中與王家卿判卷時不敢有絲毫懈怠,但盡管如此,一篇篇文章看下來,兩人依舊覺得頭暈眼花。 梁大中是福州府府學教授,嘉靖丙午的貢士,此次被抽調至應天府已是他第二回 參與鄉試閱卷,他治《詩》經,對《詩》如何判卷已是十分熟悉,一天之中,經過他手的試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黜落了。 梁大中此時領了一份考卷,只見這士子文辭典雅,內容也是飽滿翔實,只是最后一篇文章寫得太倉促了些,五百余字中竟有數個錯字,真是可惜。 梁大中只能在朱卷上用青筆打了個叉,雖然心中遺憾,但縱是文章出色的士子也有被黜落的可能,錯字是絕對不可取的。 梁大中此時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看過的考卷太多,尋常文章已激不起他的興致,此時日頭漸落,貢院里也點起了燭火,到這時候,他下筆往往會比白日更狠一些。 梁大中喝了口水,先將考生七篇文章整體讀了一遍,并無錯字,也無疏漏、涂抹的痕跡,便提了提精神,將文章從第一篇開始看。 初看之時他神色尚有些隨意,然而一篇看完,梁大中不由吞了吞口水,神情之中也帶著一抹激動之色,他今日經手了數百份考卷,但頭場文章中,這考生的頭道題是答得最完美的。 文章引經據典、詞暢理順,對四書經義的理解可謂到了極高深的境界,七篇之中僅這一篇都可作為程文供其他士子學習了。 梁大中是福州府學的教授,福州府乃大明科舉重鎮,梁大中見過的出色士子不知凡幾,但手中這張考卷卻依然給他一種驚艷之感。 梁大中迫不及待地將這考生的文章繼續看了下去,讀完其余六篇文章,他才發現,這考生四書功底深厚不說,五經文章也寫得精彩絕倫,文章可圈可點之處極多,猶如品嘗了一杯好茶,令人齒頰留香。 梁大中毫不猶豫地在這張朱卷上寫了一個“薦”字,之后便 將文章呈給了王家卿。 鄉試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一房的薦卷須得到每一位房官的認同,只有所有房官都推薦的試卷才能往上呈給副主考,若是房官之間無法達成一致,是否推薦則由副主考與主考決定。 王家卿手頭也有尚未批閱完成的文章,他頭一次擔任閱卷官,于自身職責上不敢不盡心,待他將手中考卷看完,才來看梁大中推薦的考卷。 七篇文章看完,王家卿沉吟片刻,在梁大中之后寫一個一個“薦”字,并寫道:“文章純雅通暢,明晰平實,經義大成也。” 王家卿同樣是治《詩》出身,作為進士,他的眼光自然不差,治《詩》的考生文章他看了不少,當真沒有一位比這乙字號房的考生更出眾的,此人鄉試時的考卷就已經達到此等境界,足以證明治學的嚴謹。 其四書義三篇可見其對經學的掌握程度,五經義四篇則顯出唐宋文章的精華,理與氣皆具,氣勢浩浩蕩蕩,讀完之后文字猶在胸中回響。 “南直士子文章果然非同凡響。” 王家卿是河南南陽衛的軍生,會試時考的是北卷,雖大明以南北中卷取士,論及考中的可能,北方士子機會其實更多一些,但北方士子取中的名額雖是固定的,到了排名的時候,位居前列的往往是南方士子。 此次負責批閱《詩》一房的考卷,他不禁感慨,南直一省士子底蘊深厚,出色文章他一日之內能看數篇,乙字號房這張考卷甚至讓他產生了文章華國的感慨。 作為房官,這一日戌時,王家卿將《詩》一房的卷子呈給了副主考孫鋌,他呈了數份薦卷與備卷,備卷是薦卷被副主考黜落時的備選,但通常情況下,副主考只會挑中薦卷中的幾份呈給主考,備卷通常也會歸于落卷之列。 作為副主考,孫鋌任務也是辛苦,他負責批閱《詩》、《春秋》、《禮記》三房的考卷,房官們薦上來的卷子是否選中最終由他來定。 南直隸以《春秋》、《禮記》二經為本經的士子雖然不多,但歸納到他這里的考卷也有好幾十份,《詩》一房則更多,作為副主考,他既要核定三房取哪些考卷,還要將評語寫得足以服眾,不過他畢竟是翰林院編修出身,進了翰林院就開始分校《永樂大典》,區區鄉試文章于他而言毫無難度。 但鄉試畢竟是一省考生之牽系,孫鋌也不由更謹慎一些。 《詩》一房的士子眾多,出精品的幾率便更高一些,此時孫鋌手頭已經集中了幾份卷子,均是他認為可以競爭《詩》一房經魁士子文卷,其中有兩人孫鋌也無法確定高下,他便將那些考卷放到一旁。 到這時,王家卿今日選定的考卷也呈了上來。 孫鋌卻已來不及看了,作為副主考,他還有出題的任務在,此時眾考生第二場已經考完,第三場的策論該由主考與副主考二人商量著出題。 等到士子們考策論的這天,《詩》一房的全部考卷已經批改完成,就等孫鋌一份份細看了。 孫鋌這日中午才看到乙號房的這套卷子,見梁大中與王家卿俱是薦,且王家卿的評語并不似平日那般保守,當下他便展開朱卷,細細看了起來。 這一看便看了有一刻鐘。 孫鋌瞥了一眼先前令他猶豫不決的兩張考卷,只覺和眼前這士子的考卷比起來,之前考生的文章像是失了顏色一般。 孫鋌不由心想,這文章也不知何人所作,四書文敘事嚴謹、條理分明便也罷了,五經文章更是充滿丘壑,足以作為一房之經魁。 “好文章,當真是好文章。” 作為翰林院編修,孫鋌干的便是精細活,且《永樂大典》內容龐雜,堪稱類書之大成者,他為了校閱此書,便是再冷門的典故都能知曉,各房呈上來的考卷中,便有士子胡編濫造典故以欺 瞞考官,但到了孫鋌這里,士子的胡謅他一眼便能辨別出來,但乙字房這張考卷卻字字珠璣,引用典故涵蓋經書史書,便是孫鋌也不得不贊嘆這考生博學。 他在這張考卷卷首添了一個圈,寫了一個高薦。 而在這之后,盡管孫鋌閱覽了數篇文章,但在他心目中,依舊是這張考卷為最佳。 閱卷完成后,孫鋌將《詩》、《春秋》及《禮記》三房的考卷呈送到主考面前,王希烈主要審閱的是《書》、《易》二經,但在所有考卷批閱完畢后,兩位主考、各房的閱卷官將集中在一起,審定最終取中的考卷。 …… 二、三場考試完畢后,眾考官日夜不休地將試卷閱完,最終選出了一百三十五份卷子,由于今年取消了“皿”字號,眾士子的卷子都聚在一處,也不知誰是生員誰是監生。 考生們的三場考卷也按其號舍歸類在了一起,能被選中的,都是考官們一致認定三場俱佳的卷子。 “《易》、《書》兩房的經魁已是定了,《易》之經魁為己字房亥號卷,《書》房經魁為甲字房丑號卷。” 王希烈將視線投向孫鋌:“余下三房的經魁文和兄可決定了?” “已是定了,子中兄覺得如何?” 孫鋌挑中的文章王希烈已經過目了,兩位主考之間有了默契,自然不會再容他人置喙。 五經魁既已定下,接下來便是排定前五名次的時候,貢院內,負責監考的是南京道江西監察御史賀賁,直隸提學御史耿定向、應天府尹譚大初等人也在一旁。 五份考卷擺在王希烈及孫鋌眼前。 “乙字號房治《詩》的士子得圈最多,《易》之己號房的士子文章同樣出眾,解元便在這二人中產生,諸位沒有異議吧?” 就算有異議,場中眾人也不會說出來。 兩京鄉試與各布政司不同,各布政司的鄉試通常由巡撫衙門壟斷,考官也由巡撫聘請,因而看巡撫臉色的考官多,解元是何人通常也由巡撫決定。 南直鄉試則不同,主考是京官,還是翰林,那是天子近臣,便是應天巡撫及鳳陽巡撫的面子都可以不給。 這便是兩京鄉試由朝廷任命主考的意義所在,若是天子任命的主考都要受地方上的掣肘,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將應天鄉試的任命權收歸到朝廷,依然如往年那般由南京禮部定了便可以了。 但今科鄉試的解元究竟是誰? 眾考官及簾外官不由將目光看向面前兩份考卷,一份是治《易》的,一份是治《詩》的,南直士子四千人,何人能名冠一榜? 王希烈指著其中一份卷子道:“文和兄,我更愛這一份考卷。” 孫鋌微微一笑:“下官倒是與文和兄不謀而合了。” 第65章 唱名 鄉試過后這幾日,柳賀與施允穿行于南京城各處,秦淮河畔的畫舫兩人并未去,但同客棧住著的士子們卻極愛此地,以至于在客店的這幾日,柳賀覺得空氣中都飄著脂粉香氣。 他和施允基本都在吃吃喝喝。 應天府的繁華遠勝鎮江府,江南貢院附近的一家書肆中,書目有鎮江府的五六倍之多,且此地士子眾多,便是只看不買伙計們也不會驅趕,柳賀與施允幾日內都泡在書肆里,狠狠看了一陣書。 閑暇之余,他和施允也坐了一輛小船游覽秦淮河,但只是欣賞河兩岸景色罷了,對游船中的佳人們兩人沒有絲毫覬覦之意,倒是畫舫中時不時傳來嬉笑聲:“這窮書生也來游河,恐怕連脂粉錢也付不起。” 柳賀:“……” 說得沒錯。 考完鄉試的士子們就如同現代高考結束的高三生那樣,到處撒歡玩樂,不過到了放榜前兩日,眾考生也逐漸收斂了,考中的士子才有繼續歡樂的資格,落榜的則沒有了,必須再苦讀三年才成。 在這期間,唐鶴征來拜訪過柳賀一回,兩人互換了住址,約定日后寫信交流文章,唐鶴征年紀比柳賀大了一輪,身上卻沒有多少官宦子弟的傲氣。 放榜前一日,貢院前貼出了告示,宣布明日巳時丁卯科舉人榜將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