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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47節

    柳賀寫文章的速度已逐漸練了出來,他這篇文章以“信”一字為內核,洋洋灑灑寫了三百多字,寫完之后柳賀檢查了一遍,只覺自己想表達的都在文章中了。

    他沒有猶豫,將稿紙上的文章謄上了考卷。

    柳賀雖讀了王希烈與孫鋌的文章,但到了鄉試這一層級,只順著主考心意寫文章只會失去文章的本真,柳賀平日是如何寫的,考場中便也如何去寫。

    他的文章文辭不能說華美,卻流暢平實,加之經歷了院試過后數月的磨練,文章功底越來越厚,不是柳賀自夸,他覺得自己的文章越來越有大家風范了。

    一道題寫完,天光便大亮了,考房里的寒氣略消散了些,柳賀稍稍挪了挪腿,沒有停頓,繼續看第二道題。

    這一道題可謂超長,“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

    柳賀凝了凝神,心道,難題來了。

    這種超長的題考場上并不算少見,自洪武朝創設科舉至今已過百年,四書五經上的題大多已經被出遍了,因而縱觀這幾年的科場程文,考題往往有越出越長和越出越短的趨勢。

    長題其實比短題要簡單些,短題常常沒頭沒尾,比如科舉歷史上都算有名的那道試題“二”,柳賀如果碰上這樣的考題,他恐怕會在考場上當場表演一個發癲。

    好在大明朝還沒到題目山窮水盡的時候,不過這張考卷上的第二題雖出自《中庸》 ,卻也是前一句截了一些,后一句截了一些,湊成了一道題。

    這截搭得倒也不算離譜,好歹沒出成“君夫人,陽貨欲”那樣的,柳賀略一思索,先在稿紙上將破題之句寫了,之后便慢慢將整篇文章寫完。

    一道四書題只需寫夠兩百字,但文章往長了寫容易,往短了寫卻難,士子們大多抱著寧長不短的心態,無論如何,至少要讓閱卷官看到自己的努力。

    答題時,柳賀心無旁騖,將院試之后的所學盡數揮灑于紙上,這道題題目雖長,但柳賀破題時已將題義濃縮,文章的結構也構思完畢,寫起來自然順暢。

    文章寫到現在,柳賀有些餓了,便將卷子收好,拿起糕餅來吃,鄉試題量大,腦細胞消耗得厲害,柳賀吃了一個餅還沒吃飽,又剝了兩個雞蛋來吃,蛋白吃完剩下蛋黃,想到上回考試差點被噎到,柳賀就想放棄蛋黃,但抱著不浪費糧食的心態,他還是就著水吞了下去。

    舒展了片刻筋骨,他繼續看第三道題,第三道題出自《孟子》,講人性之善的,題目比較常規,柳賀答起來倒也不算費力。

    柳賀以往看過不少鄉試程文集,要他總結的話,丁卯年鄉試的這三道四書題出得可謂四平八穩,雖能區分出考生的優劣,但整體來說,考生需有十足的經義功底才能寫出出挑文章。

    四書題答完,柳賀看了眼漏刻,便開始答五經題,五經題選了《碩鼠》、《大雅》等篇章的內容,柳賀對這些篇章了熟于心,加上《詩》一經不必處處考慮圣人之言,反而給了柳賀足夠的發揮空間。

    他穿越到這大明朝已有五年,在這五年間,他每日勤讀書、勤

    練文章,為的就是在考場上揮灑自如的這一刻。

    柳賀如今寫文章時早已不糾結,因讀的書多,寫的文章多,他自己又是愛思索的性子,便是題目稍難一些,也不會耗費他太多時間。

    寫五經題時,他仿佛有一股氣積在胸中,文字寫得越豐滿,這股氣便慢慢釋放了出來,及至最后停筆的那一刻,他心中依然有一股激蕩之感。

    這便是柳賀練文章時所追求的境界,情感中見真摯,文章中見質樸,率真又大膽,該放時放,該收時收,力圖向韓昌黎的文風靠近,事實證明,他的努力還是有成果的。

    五經題寫出了感覺,柳賀自然不會讓這種感覺輕易消失,他一鼓作氣地寫了三篇,到第四篇時則略微停頓了一下,第四題為“貽我來牟,帝命率育,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一句,這一句出自《思文》,講的是后稷賜予麥種,在天下間推廣的故事。

    《朱子集傳》中說,后稷之德可配天,種麥種糧之事不僅給予百姓溫飽,更能夠教化百姓,柳賀寫文章時便夸了一番后稷的功德,又寫到農桑的作用,這類題目他其實已經寫得挺順了,但在思考的過程中,他可以對文章進行進一步修飾。

    柳賀一邊寫,一邊檢查錯字、漏字等,事實上,文章寫順了之后,錯字漏字之類的事情基本已經不會發生了,但既然是鄉試的考場,再謹慎也不為過。

    乙字號考房內,眾士子也和他一樣在奮筆疾書,黃昏還未至,考房內已有不少士子寫完了文章,正將考卷交到受卷官手中,柳賀寫題的速度不快不慢,待他將文章謄抄完畢,考場上交卷的士子已有數位,不過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柳賀被守著考房的軍士引到龍門前,等待龍門開啟。

    柳賀到時,龍門前已聚集了數位士子,其中沒有與柳賀相熟之人,他便站到一邊,與其余士子保持距離,免得打擾了其他士子討論的興致。

    “閣下可是鎮江府柳相公?”其中一位士子沖他拱了拱手,語氣很是和善。

    “在下正是,兄臺是……”

    這士子看上去約莫三十上下,面容清俊,一看便是性格豪爽之人。

    “在下武進唐鶴征。”

    “原來是唐相公?!?/br>
    唐鶴征可謂是丁卯應天鄉試的大紅人,柳賀聽他的名字聽到都快起繭子了,然而柳賀還不識得對方,對方卻先一步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唐鶴征話音剛落,他左右的士子都紛紛朝柳賀看了過去。

    柳賀還不知曉,唐鶴征之所以知道他,是因為看了柳賀在院試中的文章,唐鶴征乃是心學門人,但他與父親唐順之一樣,追求的是學以致用,學以為民,他生平并不喜那等只知紙上談兵的文章,院試士子文章中,他最欣賞柳賀的文章,讀柳賀之文可見其博學。

    唐鶴征本以為柳賀該是一位中年文士,后來聽鎮江府士子介紹,才知柳賀竟如此年輕。

    唐鶴征正欲和柳賀多說些什么,龍門卻在這時開了,他只得匆匆道:“柳兄,在下住在淮清橋南岸河房,柳兄住在何處,鄉試之后在下想拜會一番柳兄。”

    柳賀便將客店的地址報給了他。

    所謂河房,便是秦淮河兩岸專供出租的房屋,應天府城內不少人家以此為生,如唐鶴征租住的淮清橋南岸,月租高達八兩銀子,一般人家難以承受,只有官宦子弟能夠一人住上一間。

    柳賀沒有在應天府常住的打算,畢竟鎮江府距離應天不算遠,然而卻有士子常年住在此地,尋訪名師及府中名士,以求在鄉試中奪得好名次。

    第一場考完之后,柳賀在貢院外的槐樹下等候施允,兩人沒有講題,而是坐上馬車回到客店,養精蓄銳準備接下來的第二場考試。

    鄉試三場,第一場可以說是最燒腦的,不過柳賀和施

    允都已習慣了這樣的考試節奏,兩人最高甚至有過連寫十道題的記錄,但話雖如此,回客店的路上,盡管馬車顛簸,柳賀和施允卻都在不知不覺中睡完了。

    ……

    第一場考完后,考生們的任務結束了,考官們的任務卻才剛剛開始,受卷官收了試卷,先將試卷送至彌封所,將考生個人及三代信息加以彌封,之后又由謄錄官將考生文章謄錄為朱卷,再交給對讀官進行校讀,考生原卷為墨色,對讀便是要求朱卷與墨卷內容一致,待這些都確認之后,再由收掌試卷官將朱、墨卷收掌,這些程序結束之后,考卷才真正到達閱卷官手中。

    鄉試閱卷同樣是分房閱,此次應天府鄉試便有同考官九員,負責分閱各房的考卷,其中有進士五員,分別閱覽五經房,其余四名舉人教官雖同為房考,權限卻不如進士出身的閱卷官。

    負責《詩》一房的乃是廬州府舒城縣知縣王家卿,他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進士,外放為知縣不久,其余參與閱卷的進士也多是他的同年。

    一場鄉試對士子們而言是煎熬,對考官們也是如此,耿定向此次送考了四千多位士子,考官們自鎖院到撤棘共有約二十日時間,在這二十日內,考官們吃睡都在貢院之中,每日一睜眼就是批卷子,四千多士子一場便是近三萬道題,考官們看卷子都看到頭暈眼花。

    這也是為何閱卷官多用新進士的原因,老資格的進士職位通常不低,便是職務低的,年紀也必然不小了,若是批卷中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整個鄉試的大丑聞了。

    第63章 第二場

    下了馬車之后,明明已在車上睡過一覺了,柳賀依然有些困,呵欠打個不停,考試時他還沒什么感覺,這一考完,精力的消耗果然不是其他考試能比的。

    不過他還是強撐著困意吃了頓飽飯。

    這也是柳賀讀書的原則之一,無論書讀得如何,一日三餐必須要吃飽,身體健康了才有心思考慮其他事情。

    吃過飯之后,他立刻大睡了一場,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時天光都已大亮了,驟然看到那么亮的天色,柳賀恍然間都有些不適應,盡管如此,他還是躺在床上攤了會煎餅,才慢吞吞地下了樓。

    柳賀發現,平素熱鬧的客店今日也是靜悄悄的,據客棧伙計說,士子們大多還在休息,柳賀已算起得早的了。

    柳賀睡了一場,昨日考試導致的疲累都消散了,他要了一份粥,吃了些咸菜,腸胃也稍稍熨帖了些,在考場上吃糕餅之類的難嚼又冷硬,柳賀自認不是養尊處優之人,卻仍是沒法習慣。

    飯都吃不飽啊!

    過了一會兒,施允也下了樓,他和柳賀要了一樣的飯食,兩人便這么靜靜地喝著粥,卻沒什么說話的興致。

    等這頓飯吃完,兩人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我帶了本話本打發時間,你可要看?”施允忽然問道。

    柳賀:“……真巧,我也帶了一本。”

    “先歇一歇再看?!?/br>
    一旁的伙計們聽到兩人對話也是無語,自昨日起,旁的士子都在討論頭場考得如何,唯這二人盡說些與考試不相干的話,也不知是考累了,還是根本未將考試之事放在心上。

    柳賀和施允的想法很簡單,考便考了,無論答得如何,也不可能從從考官手中將考卷奪過來修改,還不如一無所知地去考明天的第二場。

    當然,從某種程度上說,此次鄉試的結果從第一場考完時就已經注定了。

    鄉試歷來注重頭場,頭場之中更以四書義為重,朝廷三令五申都不起作用,畢竟第一場考的是經義,經義又有固定的注疏,考官閱卷時只需參考注疏,便能將有真才實學的士子篩選出來。

    不過頭場雖重,若是第二、三場考得沒眼看,考生的成績也會受到影響,因而歷來的科舉名次前列者都是三場皆可圈可點的士子,對柳賀來說,第二、三場并不算很難,畢竟五言八韻詩已經自其中剔除了。

    感謝,感恩。

    作為一個以《詩》為本經的士子,不會寫詩這件事著實令柳賀覺得羞恥,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不擅長便是不擅長,他已經努力過了,寫詩這種事就是缺乏成果。

    ……

    柳賀與施允歇了一日,第二日上午,兩人一邊倚坐于窗臺之上,一邊翻著《大明律》,一人說判語,另一人回答,兩人好似較上勁了一般,語速越來越快,到最后干脆連官話也懶得說了,說起了鎮江方言。

    對于士子們來說,第二場可以說是難度相對低的一場,但這只是相對第一場而言,在實際考試中,也有第二場題出得難的時候。

    作為考生,不管哪一場都不能夠放松。

    而到了十二日的四更,一眾考生依然相聚在考場前,柳賀與鎮江府眾士子聚在一起,此次丁卯科鄉試共有四千余士子參加,鎮江一府約莫有兩百人左右,柳賀只與施允及府學中的士子們相熟,與丹陽、金壇二縣的士子交情并不深。

    不過眼下,他與姜士昌一道,都成為了鎮江府內年少有為的士子們的代表。

    鎮江府不遠處便是常州府的士子,唐鶴征在人群中遙遙同柳賀打了個招呼,柳賀也還以一禮。

    之后一眾考生便按順序進了龍門,流程與三日前一樣,第一場時龍門外依然有些

    亂糟糟的,此時卻極有條理。

    柳賀依然回到了原先的號舍,但守在他面前的軍士卻換了一人,當然,這些細節并不重要,考卷發放后,柳賀便將題目整體閱覽了一遍。

    鄉試第二場考論一道,三百字以上,詔、告、表內科一道,判語五條,柳賀題練得不少,但真正系統性地考還是第一次,此前小三關中雖然也考過這類題型,但鄉試畢竟才是最專業的。

    論考的是“君子深造之以道”,這是孟子的話。

    柳賀略一思忖,開始論述孟子這話說得多么對,孟子這話的意思是,君子按照正確的方法來提升自己,后一句接的是欲其自得之也,

    柳賀論述按以道深造的正確性、必要性,以及深造之后能取的效果與意義,對他來說,寫一篇三百多字的文章可謂輕而易舉,何況柳賀的邏輯性一直比較強,他無論正著說反著說都能將文章的邏輯說透了。

    論才寫完,柳賀便有些想去廁所,他正要示意,忽然想起考場規矩,要寫了兩篇文章之后才能如廁,他只能強忍著將寫了一篇詔,這一篇是《擬漢始置五經博士詔》,這就相當于現代考申論模擬一篇公文,最基礎版的大概就是英語作文,假如你是李華,你要給你的外國朋友皮特寫一封信,雖然前者看上去更高大上,但題材上其實是有相似之處的。

    等柳賀交了考牌,去了廁所,也算是見證了傳說中的臭號,座位在臭號的考生大多面如土色,恐怕不僅僅是有味道的緣故,也因為人來人往著實會影響他們的考試質量。

    柳賀回來繼續寫剩下的文章,由于詔誥表三題中只需選一題作答,他選了詔,表與誥便無需作答了,科試之中,考生們往往更偏愛表,詔誥兩篇寫的士子不多,但柳賀對這三種類型都很熟悉,只要格式寫對了,內容上他選了一篇更適合自己發揮的。

    接下來便是五道判語。

    判語考的是記憶力和思辨能力,柳賀對《大明律》已十分熟悉,即便有略微超綱的題,他也能夠迅速分析做出判斷,實在是因為他練這一類型的題練得足夠多。

    功在平時嘛,只有平時下了足夠多的苦工,才能在考場上發揮出實力。

    ……

    柳賀考完第二場時,交卷的士子比第一場還要多,第一場時有不少士子申請了給燭的待遇,到了第二場,幾乎所有士子都能在黃昏前答完題,這一日雖也考了七道題,但無論題目內容還是答題量都不能和前一日相比。

    龍門前,眾士子談性甚濃。

    柳賀一個熟人也沒瞧見,干脆站在一旁聽人閑聊。

    “諸位可知,第一場考完時南監的監生們已決定去找主考及大宗師鬧事了?!?/br>
    柳賀也豎起了聽八卦的耳朵。

    俗話說文人相輕,柳賀待在文人圈子里聽了不少酸話,比如南直士子瞧不上北直士子,覺得他們實力菜,福利還多,比如順天府鄉試解元常年為外省人壟斷,就有人說“燕趙乃至尊豐鎬,不當使他方人得知”,意思是咱們雖然考不中解元,但咱們天子腳下天生牛逼,解元不該給外地人,就該給咱。

    南直士子聽了都想罵人,順天府了不起啊,應天府還是決定定都順天府的皇帝他爹定都的地方,沒有爹哪來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