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46節
“每日在家讀書,讀久了確實會悶?!?/br> 施允和柳賀兩人已是極刻苦了,但一直保持積極卻也很難,八月便是鄉試了,近段時間金山寺的香火燒得格外旺,都是求考神保佑的士子,柳賀原本沒想過這一茬,紀娘子卻勸他也去拜一拜。 柳賀心想,這是盡人事,也盡天命了。 士子們有求助于神佛的,也有徹底擺爛的,美其名曰培養考前樂觀的心態,柳賀只想吐槽,他從認識那人起那人就一直在樂觀,從未見他苦學過,倒是見他一年四季都很樂觀,還有試圖劍走偏鋒的,柳賀前天從書肆出來被被人攔住,來人神神秘秘地問他要不要買一份蠅頭書,柳賀一看實物,竟是一本比巴掌還要小的書,那人伸出三根手指:“只要三兩銀子,這位相公可要來一份?” 柳賀:“……” 真貴。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柳賀上輩子有個朋友,他學的是文科,英語專業,大四畢業那年考專八,這位仁兄花了八百塊買了一份答案,最后考了十八。 據說他還打算把答案借給他們班同學抄,幸虧被他同學拒絕了。 蠅頭書推銷失敗,那人又問柳賀要不要替考。 柳賀:“溫庭筠來的話,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溫庭筠又是何人?你這相公真是,不要便不要,何苦為難人?” 柳賀:“……” 連替考大師溫庭筠都不知道,還來問他要不要替考,真是……詐騙也要講究基本法啊。 替考這事,主要是鉆了明代不能打印準考證的漏洞,比如柳賀的浮票上就寫了他臉上有痣,那找一個臉上有痣的替考就行了。 寫出“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溫庭筠正是替考中的戰斗機,他作弊出名到考官特意把他的考位安排到自己眼皮底下,但盡管如此,溫庭筠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替八個人答完了考卷。 總而言之,鄉試前與鄉試后皆能看到不少士子丑態盡出的模樣,但有真才實學的士子大多都很安穩,畢竟平時的功夫下足了,就不畏懼考場上設置的重重障礙。 這個時候的書肆中也推出了五花八門的鄉試寶典鄉試秘籍,個別臉皮極厚的竟在封面上印出“包過”字樣,柳賀一翻內容只覺荒誕,但這樣的書銷量竟 格外不錯,倒不是說士子們有多信賴書中所寫,只是求個心安罷了。 要柳賀總結鄉試前的這段時間,他只能想到人心浮躁這四個字。 但這也是難免。 他考過縣府院三試,只覺這三場已是極難,被篩落的士子不知凡幾,但和鄉試比起來,小三關當真只是小菜一碟。 從某種程度上說,過了院試,柳賀真正由學童邁入了成為士子的第一步,而鄉試則在士字上加了一個人字,即鄉試是入仕的第一步,南直隸四千余士子赴考,只取其中一百三十五人。 因而院試府試中的作弊可以說是小打小鬧,到了鄉試這一層級,即便作弊也是系統性、規模性的了。 鄉試前的七月初,鎮江府城內烈日炎炎,湯運鳳和于遙約了其他幾位同窗為柳賀和施允祝行,盡管朝廷還未公布鄉試主考是何人,但湯運鳳卻覺得,主考一旦公布,柳賀和施允恐怕連吃飯的心思都沒有了。 同窗們未選城中名氣大的酒樓,卻也挑了一處清幽之地。 “我與于兄、龐兄等府試還未過,但我極期待看到澤遠兄和誠甫兄雁塔題名那一日?!睖\鳳難得正經了一回,“天道酬勤,預祝你二人考中。” 柳賀雙手端起了茶,:“多謝各位?!?/br> “到時候我便可以出去說,我也有舉人好友了?!?/br> 不知為何,湯運鳳對柳賀和施允很有信心,比他自己去考院試時信心還要足。 他和兩人同窗僅一年罷了,眼下柳賀與施允均已不在丁氏族學讀書,族學中卻常常有人提到兩人。 湯運鳳想,或許因為他們親眼見證了柳賀如何步步登高的,當時沒有一個人能想到,入學時毫不起眼的柳賀竟超越了他們所有人。 第61章 開考 七月,鎮江府城內依舊一片炎熱景象,柳賀剛寫完一頁字,墨跡早已干了,這是夏日寫文章的好處。 他上午剛去了一趟府學,就聽同窗們打聽來了消息,說秋闈應天鄉試的總裁已經定下,為翰林院侍讀王希烈和編修孫鋌。 王希烈現任左春坊左諭德,孫鋌則是右春坊右中允,都是京中最清貴的官員,王希烈與孫鋌均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與鎮江人曹大章、姜寶同一科,那一科的狀元是福建人陳謹,曹大章先前攀附嚴嵩,后又得罪嚴黨致仕,陳謹的遭遇則更慘一些,他在家中為父丁憂時,福州三衛因兵餉作亂,陳謹出門勸解反而遭禍喪了命。 王希烈是高拱的弟子,孫鋌則出身官宦世家,其祖父孫燧為寧王朱宸濠所害,父親孫升官至都御史,伯父孫堪是武狀元,兄長孫鑨則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放眼整個大明朝,孫鋌的家族履歷都可謂十分驚人。 鄉試主考名單一定下,王希烈與孫鋌的文章隨即被銷售一空。 不過鄉試已經不剩幾日了,此時搶購文章已經晚了。 柳賀考前給自己放了松,先鍛煉身體,圍著家前屋后跑上幾圈,打打拳,再將精神養好,以最佳狀態應對鄉試。 王希烈和孫鋌的文章柳賀只看了三四篇,但他清楚,這一科鄉試文章須得簡質而深厚,以明理為先,文辭放在明理之后,畢竟眼下已是隆慶年了,嘉靖后幾年的鄉試會試就一直強調不許用浮辭,今年鄉試想必也是如此。 歷年南直鄉試的總裁便定得晚,今年尤其晚,兩位主考怕是剛到應天府就直接進了貢院,這樣應當能杜絕不少通關節之人。 …… 雖說鄉試八月初才正式開考,但七月末,柳賀與施允就已乘了車到達應天府,此時整個南直隸的士子們也在紛紛趕往應天。 遷都之后,鄉試便是南直隸一省文教的最大盛事,鄉試每逢子、午、卯、酉之年進行,八月初九考第一場,八月十二第二場,八月十五則是第三場。 隆慶元年乃是丁卯年,又是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場鄉試,兩直及各布政司自然十分謹慎,應天的主考選的是王希烈和孫鋌,順天主考則到八月才公布,主考為嘉靖三十八年狀元丁士美和張四維。 柳賀與施允今年換了一家客店,考中秀才后,兩人手頭都略寬裕了些,挑的客店更清凈一些,只是離貢院比上一家遠,不過客店一樣有馬車送考,倒是無需考生們憂心。 兩人此前已來過一次應天,對江南貢院也十分熟悉,鄉試的流程早在來應天前已聽府學同窗提過數回,今科的流程與往年并無區別。 院試之中柳賀與施允已見過不少老童生,而到了鄉試,老秀才比比皆是,柳賀同客店里便住了一位老秀才,頭發已花白不說,走路也顫顫巍巍的,不知還能不能提得動筆。 柳賀想了想貢院的環境,幸虧此時是夏日,若是冬天,貢院里都能抬出不少士子。 士子們一旦集中起來,有互相探討文章的,雖然討著討著便會鉆牛角尖,這也是讀書人的通病,爭來爭去總是不肯服輸,也有議論鄉試誰人能奪魁的。 “我們南直一省,蘇州府與松江府的士子歷來取中最多,如蘇州府劉瑊與徐顯卿,這徐顯卿考童子試時有異象,蘇州闔府都傳遍了。” “我倒是覺得武進唐鶴征更有可能奪魁?!?/br> “閣下未曾聽聞周汝礪之名?” “這周汝礪曾在湖州董尚書家坐館,董尚書之名諸位應當知曉的吧。” 董尚書即董份,是前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董份的名聲可以說是十分差,他眼下因為受了嚴世蕃賄賂被揭穿回了老家,回家后又大肆侵吞民田,搞得民怨沸騰。 但董份數次在會試、鄉試中擔任考官,弟子中有申時行、王錫爵這樣將來位至首輔的人,因而董份雖在家鄉搞得民怨沸騰,日子卻過得著實滋潤。 周汝礪能被董份選中擔任館師,足以證明其才學出眾。 “我倒是覺得鎮江府的柳賀此次鄉試必然奪魁?!?/br> 突然被點名,柳賀正在吃面條,差一點面條就鉆進鼻子里了,盡管如此,他還是被面湯嗆到了,猛咳了好幾下,角落里正在高談闊論的士子們不由把視線投向了他。 柳賀繼續吃面條,并用手擋住臉。 施允想要開口,柳賀連忙示意他停,不用猜柳賀也知道,接下來施允必然是要調侃他的。 只聽那提到柳賀名字的士子道:“諸位可曾看過柳賀道試中的兩篇文章?當真是精彩絕倫,吾輩不及多矣?!?/br> “可這柳賀年紀畢竟輕了些,且他院試只取了第三,又如何在鄉試中奪魁呢?” “諸位這就有所不知了,柳賀不擅詩詞之事鎮江府人盡皆知,他的文章可是得了大宗師贊譽的,據傳柳賀之所以院試取了第三,便是因為詩詞的緣故,若論文章,他絲毫不遜于唐鶴征及劉瑊。” 柳賀只聽那士子將自己狠狠夸贊了一番,他不禁有些疑惑,這士子一看就不認識他,又不是鎮江府人,怎么能把他的文章說得頭頭是道,他什么時候這么有名了? 難道是因為帥? 柳賀摸了摸臉,又看了看坐在他對面施允的臉,最終選擇沉默。 不過雖然這士子大力宣傳了一番柳賀,但在本省士子中,他算不上很有名氣,畢竟來參加鄉試的士子中院試前五的不在少數,即便院試中得了好名次,鄉試中卻也未必了。 …… 在客店的這幾天,柳賀并未專門寫文章,而是將自己以往的文章拿出來再回顧一遍,他練的文章實在太多,書箱也裝不下,柳賀只得挑了其中自己認為不錯的數篇過來。 他一邊看文章一邊放松,其余士子的高談闊論他也不參加,休息之余便看一看秦淮河上的水波,因而鄉試之日越近,柳賀內心便越平穩。 八月八日當天,考官們都已鎖了院,盡管考官們將口風鎖得很緊,但同考官們的身份卻已經被不少士子知曉了,九位同考官中有五位是南直隸本地官員,有四位則是浙江福建等地的儒學教授,明廷有規定,閱卷官中有一部分必須選用跨省的教官,若是文教不發達的省份,閱卷官往往都由教官充任,兩京則不同,閱卷官中必須有進士出身的官員,因而南直隸下轄府州縣的幾位主官此次也來充任同考之職。 而考試當天一早,柳賀與施允都起了床,兩人將行李收點好,帶了床褥與鍋碗,清點了筆墨紙硯等,向著貢院進發。 四更天時,眾士子已經集中在江南貢院前,此時剛剛入秋,正是天氣最舒爽之時,金陵夏日多雨,這幾日卻都是晴天,士子們心情也同樣爽朗。 搜身仍是要搜的,柳賀已經經歷了三回,自是將羞恥感拋到了腦后,鄉試的搜檢要比府院二試嚴格得多,應天府鄉試更是有四名搜檢官在,兵丁們均出自南京軍衛,氣勢更盛于府試院試時搜檢的兵丁。 入了貢院內,有提調官提調考場事宜,有監視官監視考場紀律,有巡綽官巡視考場,又有印卷受卷官等負責試卷的收發,供給官為考生提供物料及飲食,氣氛之莊嚴令考生心驚。 考場外有考生所對應的號舍圖,柳賀在乙字房,待考官唱名之后,他便領了考卷到了自己對應的號舍。 考卷是鄉試前幾日印好的,草卷、正卷共十二幅,考卷折縫上已被印卷官用印鈐記,尾部也有印卷官本人的長印,這樣同樣是為了防止作弊,以往鄉試考卷都由考生自備,然而自備這種事情歷來會給考生可趁之機,因而自嘉靖二 十五年后,考生的考卷皆由官府提供。 柳賀鄉試依然延續了好運氣,分到的號舍不在臭號,這個時節若是分到臭號……難以想象。 柳賀號舍前有一位軍士守著,柳賀入坐之后,他仔細驗了柳賀的考憑與坐號,確認無誤后才讓柳賀坐下,之后這軍士便一直守在柳賀號前,一直到他這一場考完。 待全部士子入了場,號板敲響之后,考試便正式開始了。 考鄉試第一場,時間上可謂爭分奪秒,按《科舉成式》的規定,“黃昏納卷,給燭三支,燭盡文不成者,扶出”,那是早年間的規定,現在同樣是給燭,但考生必須在稿紙上把文章寫完了,只差謄寫這個流程才給,如果黃昏時草稿還未打完,考生就不必再寫了。 可以說,科場的規定一年比一年嚴,考生卻一年比一年多,功名利祿的吸引力足以讓考生排除萬難。 柳賀打開試卷,開始看自己手中的考題。 鄉試第一場試四書義三道,五經義四道,一共七道題,對于絕大多數考生來說,這七道題決定了他們能否中式,畢竟鄉試一貫中頭場,盡管朝廷三令五申三場并重,但考官并非機器,精力畢竟是有限的,看考卷時往往也是看頭場卷時的精力最為旺盛。 四書題的第一道,題為“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此句出自《論語》,子貢問孔子如何為政,孔子說,糧食充足,軍備充足,還要獲得民眾的信任。 因考鄉試的緣故,柳賀思考略微久了些,但他也知考場時間緊張,思考得差不多了提筆便寫。 第62章 第一場 《論語》中的篇章柳賀早已熟到不能再熟,想必考場上其余士子也是如此,能否在有限的時間內發揮出最佳水準,便是舉人與秀才間的差距所在。 孔子在這一句中說,要取信于民,強調人心向背的作用,同時還要打好基礎,足食強兵。 柳賀讀考題時心中已經有了想法,于他而言,考場上除了氣氛略緊張了些,與他平時寫文章并無區別,他一旦開始下筆,身前的軍士與考場中巡邏的兵丁便被他拋到了腦后。 “圣人與賢者言政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