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45節
耿定向面色端肅,一旁的府縣學教授臉色也是不愉,眾生員看了之后心下難免忐忑,書讀得如何,文章寫得如何,眾人心中都有數,有不少士子得了秀才功名后便沒有了繼續考的心思,只惦記著維持現狀,然而學如逆水行舟,進起來難,退起來可容易得很。 位列第一等及第二等的士子名單最先公布,柳賀輕易地在紅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又見施允也位列其中,心中自然安定了下來。 對于讀書人來說,最幸福的事便是自己的努力有成果。 除了柳賀之外,姜士昌此次同樣在一等,府學之中也有幾位同窗名列一二等,其他士子不由對幾人投去了欣羨的眼神。 耿定向隨即公布了獎賞內容,如施允這樣名列一二等的附生,可升等至增生,而如柳賀這樣升無可升的廩生,則給予物質獎勵,從府學的學田收益中發放一人一筆銀子。 數額不多,可激勵作用卻很明顯。 大宗師監督一省之學政,從他手中受賞,士子們可以吹上好一陣子的牛了。 獎賞完了之后,現場的氣氛又比方才差了幾分。 耿定向面上方才還有一絲笑意,此刻卻只剩冷肅,隨即書吏們在他的指示下貼出三等以后的生員名字,位列三等的生員們此時都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畢竟三等不賞不罰,即便受不了賞,也比受罰要好得多。 但下一回可不能只在三等了,還是二等以上更保險一些。 大宗師的威風著實震懾了現場不少生員,這種命運不由自主的感覺太難受了。 四等五等的生員此時俱是面如土色,名字公布后,書吏們便按榜上名單將四等生員喊出,隨后耿定向當著眾士子的面狠狠訓斥了幾人:“若是下次再在四等之列,我定將你幾人降到五等六等?!?/br> 四等生員們皆低頭稱是。 耿定向只是在威脅罷了,朝中如今對兩京提學御史的任命有不同傳聞,浙江道御史李輔最近上了一道疏,說兩京鄉試都是臨場差遣主考官,各布政司則由巡按御史聘考官,要求朝廷改改兩京鄉試的規矩,京中雖還未有決議,但提學御史的權力必然也會受到影響。 被撻斥的生員們卻不會想那么多,被當眾訓斥一事實在太傷臉面,自考中秀才后,他們在府城在家中皆以生員身份為驕傲,舉手投足間盡是高人一等的姿態,此時大宗師直接將他們臉面剝下來,比殺了他們更難受。 耿定向對待五六等的生員更是毫不手軟,五等生員被換上低一等的青衫,至于六等的幾位生員——榜上有名之后,他們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大宗師再給我等一次機會!” “請大宗師寬宥??!” 可惜耿定向比上一任提學更為無情,他當下命人剝了幾位士子的秀才襕衫,并將其名字自官學中革去,那幾人在府學前哭嚎了許久,卻并未換來耿定向的回心轉意。 對于在場眾士子來說,這可謂是一次體驗感極強的警示。 …… 歲試過后,府學的學風被狠狠整頓了一番,平素一貫不問事的邵教授都開始親自監督士子們的課業,此次府學中只有一名生員被革去了秀才功名,但這也足夠其他士子警醒的了。 柳賀的生活倒是一貫如常,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他原打算府試之后就回家閉門讀書,可府學這邊卻沒有準他的假。 柳賀只得繼續留在府學讀書。 他依然按原本的讀書安排來進行,每日寫文章、打磨文章,日子雖然枯燥無味,但柳賀幾年間都是這么過來的,倒沒有不適應的地方。 時間就這么飛速流逝著,由夏入了秋。 嘉靖四十五年的夏季倒沒有前兩年熱,但柳賀這個夏天卻更煩躁一些——他在今夏遭遇了寫文章的瓶頸期,明明自己知曉文章該在哪里改進,下筆之后卻無法令他滿意。 加上窗外蟬聲吵鬧,柳賀一貫心態平和,在那時也有幾分急躁。 后來孫夫子給他來了信,柳賀之前在信中說了自己的苦惱,孫夫子告訴他,若是覺得難,不妨從《三字經》及《千字文》讀起,將頭腦放空,記住自己為何讀書的初心。 《三字經》自然沒有辦法幫柳賀提高文章,卻讓他的心態平靜了下來。 他是從穿越之后才正式接觸古文的,在穿越之前,他連一篇《三字經》都背不下來,而現在卻可以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一篇文章也輕易能夠寫就。 初學文章難,瓶頸也是難,他既然能熬過初學時的歲月,必然也能熬過瓶頸的階段。 寫不出自己滿意的文章,柳賀干脆先停一停筆,他找府學教諭請了幾天假,在這幾天里不寫文章只讀書,讀書累了就練字靜心,或是在傍晚的長江邊上走一走。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數百年后長江依然奔流不息,對比之下,他那么一點小煩惱根本算不上什么。 …… 等天氣涼了下來之后,柳賀再提筆寫文章,或許是心態沉穩了的緣故,也或許是近段時間讀書有收獲,他寫起文章來感覺順暢了不少。 柳賀回顧了一下自己前幾個月的狀態,感覺似乎沒有必要一直焦慮,就連寫小說也會卡文,寫文章又如何沒有寫不出的時候? 瓶頸期的調整本身也是磨練文章的過程。 事實上,柳賀覺得,他現下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文章之所以還是不足,其實也與閱歷有關。 作為一個現代人,他的閱歷比起同齡人已經強了不少,畢竟他的所見所遇都是古人難以想象的,但在這大明朝,柳賀依然不夠貼地氣,當然,不僅他一人如此,他的多數同窗都是一樣。 只不過柳賀常以文章大家為目標,而文章大家又有哪一個不是閱歷人生之后才寫出一篇篇深刻雋永的文章。 從這個角度看,他是對自己的要求過高了。 “你在家做了什么?”施允一邊摸著滾團的后背,一邊讀柳賀新寫的文章。 天氣涼了之后,滾團的毛也比以往濃密了一些,天熱的時候紀娘子給它把毛剃了些,它自己覺得丑,好幾日都不肯出門,最近毛長長了,它又開始到處跑。 “思索如何寫文章。”柳賀答道。 “教教我?!?/br> 施允很會看文章,他雖不能準確說出柳賀一篇文章好在哪里,卻能夠感受到他文章與之前的不同。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柳賀語氣神秘,“但我花了數日時間只讀文章而不動筆?!?/br> “當真有用?”施允有些不相信。 “有用?!?/br> “那我也先試一試。”施允道,“我最近文章也有不能再進一步之感。” 兩人交流了一下最近寫文章及讀書的心得,又互相看了看文章。 即便在府學放假的初一和十五,兩人依然在認真讀書。 在真正接觸科舉這一件事之前,柳賀一直以為考科舉的都是只讀四書五經的書呆子,然而考試內容固然出自四書五經,但想要寫好文章,卻必須貫通經史子集天文地理,這樣文章才能言之有物,科舉制度固然有無數弊端,卻也出了王守仁這位知行合一的圣人,搞改革的張居正同樣是科舉出身。 讀書無歲月,加上歲試與小三關都早已考完,柳賀這一年間可以心無旁騖地只做讀書這一件事,除了去府學上課之 外,柳賀只在交夏稅時回去了一趟,衙門需將他名下田畝進行登記,再對他的秀才身份出具憑證。 而這一年間,朝廷發布了新令,要求各省、直鄉試每舉人一名,科考取三十名入試,也就是說,南直隸可以參加鄉試的生員從三千三百七十五人增加到了四千零五十人,這對柳賀沒什么影響,他已經拿到了鄉試資格。 柳賀本以為嘉靖四十五年將這般過去,然而到了年底,嘉靖帝終于因為仙丹吃得太多送了命,裕王朱載垕即位,年號改為隆慶。 在柳賀印象中,隆慶是一位壽命很短的皇帝,尤其和他爹嘉靖和兒子萬歷比起來,柳賀覺得嘉靖的身體真的可以說是非常強健了,吃了各種重金屬丹藥之后還能活到六十歲整。 嘉靖的逝世對柳賀的生活并無影響,他依然過著單調乏味的讀書生活,不過新朝來臨后,府學中其他士子都在關注著朝廷政令的變化,畢竟朝政變化也會影響到科場。 果然,正月還未過,河南道御史陳聯芳與耿定向便將目標瞄準了兩京監生,陳聯芳要求嚴格監生試,耿定向則要求取消皿字號,皿字號乃是鄉試中監生獨有的編號,以區分其與各府州縣學生員,每年鄉試中監生有固定的錄取名額。 耿定向的上疏對柳賀這些江南考生很有好處,因為應天府鄉試的一百三十五名額中,南監占了十分之二,即二十七人,但若是真以實力去比拼的話,南監監生必然是考不過江南富庶之地的生員的。 監生中固然有真才實學之人,但通關節的幾率同樣也很高,到了嘉萬年間,監生的待遇一年不如一年,候缺當官的可能遠不如明早期,又離家遙遠不給假,加上朝廷缺錢,在京官員的薪水都時常拖欠,更不必說養著一幫學生的國子監了。 因而有才學的士子通常不愿坐監讀書,寧愿在家苦讀,同樣有考中進士的機會。 第60章 鄉試前 這一年的春節,柳賀依然在下河村中度過,剛穿過來時,他根本適應不了這種沒有空調和羽絨服的生活,現在卻早已習慣了。 天氣暖一些,他便在小院里曬著太陽讀書,滾團則滾在他腳邊,紀娘子纏了個線團給它玩,它便成日守著這線團,連鄰居家的玄貓找上門它都不理睬。 果然不能小瞧貓咪的好奇心。 柳賀看了一會書,紀娘子便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藥味濃郁的液體過來:“我聽你昨夜有些咳嗽,多穿些,可別再受涼了?!?/br> “娘,就是昨天受了些風,沒什么大事?!?/br> 紀娘子責怪道:“把藥喝了,晚上少看會書,早些睡。” 柳賀接過藥,一臉為難,光看藥汁的顏色他就知道該有多苦,可紀娘子在一旁監督著,他只能一咬牙,一口氣把藥喝了個精光,可那苦味還是讓他反胃,柳賀忍了許久才沒吐出來。 他闔上書,任由陽光曬在肩頭,心中默默琢磨著昨日寫的那篇文章。 八月便是鄉試了,柳賀的文章已經逐漸讓他自己滿意了,不僅是內容上,文辭與思想上比之去年也大有長進,柳賀自己也不禁感慨書沒有白讀,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話半點不虛假。 眼下距離鄉試還有半年,柳賀仍打算按原本的節奏去溫書,年前他并沒有什么緊張感,除夕一過,鄉試之期似乎一下就接近了。 府學之中有不少生員向教諭告了假,在鄉試前半年歸家讀書,柳賀和施允也去申請,這一回卻并未受到任何阻礙,韓教諭很干脆地給了假,并難得溫和地對他說了一通勉勵讀書的話。 柳賀本以為韓教諭是轉了性,但他轉念一想,鄉試便是對教官們的一場考核,考中的生員人數越多,就越能證明韓教諭等人教學有方。 到這個時候,韓教諭自然不會沒事找事地阻攔了。 既然無需去府學報道,柳賀自然可以在下河村多留一段時間,在鄉下安靜讀書也挺不錯的。 紀娘子聽了也很高興,她雖然漸漸習慣了在城里的生活,但住在家中畢竟更自在些,柳賀白天讀書,她可以和三嬸等人多說說話,日子比在城中有趣多了。 柳賀在家住得好吃得香,因他秀才的身份幫村里人免了些田稅的緣故,在家的這段時日,鄰居們時不時會送來魚蝦雞rou等,紀娘子性情溫柔敦厚,她想推卻推不掉,因為鄰居們用的都是柳賀讀書用腦的理由,紀娘子沒辦法,只能花錢買,但就算如此,鄉下的物價仍是比城中便宜許多,菜也更新鮮些。 和北方及中原地帶相比,鎮江府的田稅并不算重,一是因為這里自古以來就是魚米之鄉,二則是因為自大明建朝以來,南直隸便沒有藩王就藩。 朱元璋定都應天府的時候便是擔憂京師遭禍,可誰知南直一帶一直平安,戰事卻起于北方。 有藩王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終歸要難過一些,藩王就藩是需要土地供養的,到了嘉萬年間,地方上為了省事,直接將供養藩王的土地折算成真金白銀,銀子從何而來?自然是從老百姓的賦稅里出,老百姓除了要交自己的一份田稅外,還要完成攤派的那一份,日子自然越過越艱難。 …… 柳賀在鄉間讀書,唯一的不便就是不能與施允和其他同窗討論文章,但獨自讀書倒有一番獨特的靜謐在,每日聽雞叫蟲鳴,看日升日落,柳賀寫文章時心便愈發沉靜了。 他將過往寫的文章再加以完善,一句句對比,讓文章向著有文有筆的目標無限接近,如今柳賀再去翻過往讀過的鄉試程文,雖不至于發出“不過如此”的感慨,但鄉試程文在他心目中已經不算神秘。 不過鄉試臨近給他的壓力還是不小,他畢竟也逃不過功名利祿的誘惑 ,何況既然走了科舉這一途,繼續往上考是唯一的選擇。 柳賀一日或寫上一篇文章,或寫上兩篇,既然鄉試本身的壓力就已足夠大,柳賀自然不會另外給自己施加壓力,考前崩潰這種事在大明朝時有發生,畢竟現代高考失利,上不了一本還有二本三本,再不濟復讀一年重考就行,而鄉試卻只有舉人這唯一的選項,考不中便只能一輩子都是秀才。 柳賀此時寫文章更看重狀態,隨性而為,如今對他而言寫文章并非難事,在考場上發揮出最佳狀態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柳賀一月里也會練一練自己寫文章的本領,比如一口氣連寫七篇文章,就算他精力最旺盛的時候,連寫七篇也覺得腦子混沌,好在柳賀經驗豐富,就算連寫七篇,他依然能夠保證文章質量。 天氣熱了之后,柳賀與紀娘子又從下河村搬回了府城。 鄉試一日日臨近,他正好去書肆挑幾本好書,再去府學及丁氏族學探探消息,不過大概是因為新帝新氣象的緣故,應天鄉試由誰主考的消息還未傳出,不出意外的話,恐怕會是京中的翰林。 京官太多,猜是猜不過來的。 柳賀進了城之后先去了施允家一趟,和他一樣,施允年后也一直在家閉門讀書,柳賀已經是很宅的性格了,施允比他還宅,真就兩耳不聞窗外事那般在苦讀。 “鄉試臨近,不少生員都躁動起來了。”柳賀道,“我路過附近的酒樓,看到了好幾位同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