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44節
耿定向人雖來了鎮江府,卻沒有第一時間主持歲試,反而要求眾教官拿出日常教學用的課案,這著實打了府學上下一個措手不及。 課案拿出時,耿定向似笑非笑:“眼下是什么年頭了?會試都過了三科,鎮江府的生員們參考的還是十年前的程文。”? 好在耿定向本人便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課案選的他那年的程文倒算是小小拍了個馬屁,雖然耿定向并不吃這一套。 歲試開始前,眾士子都來拜見,耿定向坐于高堂之上,考生們奮筆疾書,情境倒是與院試時有些相似。 柳賀許久未答考卷了,此刻看到真題,唯一的感受是——真題真香。 他之前寫文章,參考的都是過往鄉試與會試的試題,一些題目便是掃上兩眼都已經膩了,柳賀也不是沒有嘗試過自己出題給自己做,但四書五經浩 如煙海,他能碰上一道都是走了狗屎運。 這個狗屎運柳賀已經走過一次了,再走一次的可能約等于零。 柳賀答著題,只覺思路順暢。 歲試所考也不會脫離四書五經的范疇,但耿定向水平一向極高,他出的題便很有區分度。 柳賀思慮了一二,便在稿紙上作答了,他院試過后的勤練勤讀起了效果,一旦動筆,文章便順著思緒傾瀉而出,不過片刻,一篇幾百字的文章就已經寫成。 柳賀吹了吹墨,將文章謄上了考卷。 抄寫的時候柳賀更是滿意,不僅文章,他的字寫得也愈發好了。 一篇文章謄完,柳賀正要看下一題,桌前忽然多了一道身影,將他答題時的光都擋住了。 耿定向拿起第一排的士子文章,他在各府州考核多了,對各府州縣學玩的心思自然清楚,能被教官們將考號排在前面的,必然是學業出眾的弟子。 耿定向之所以先看柳賀文章,是因為柳賀寫得太快了,別的士子還在思索,他卻已將一篇完整的文章寫完。 耿定向舉起考卷,先看破題,他出的這題為“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這題不算簡單,但眼前士子的破題卻極為巧妙,耿定向再往后讀,越讀他心中便越是震驚,這士子文章中每一句都可謂恰到好處,多一分則盈,少一分則虧,士子所思所想皆盡于這短短幾百字文章中,卻并不令人覺得這文章瘦,反而有一種充實之感。 當真好文章啊! 感慨完文章,耿定向才去看這士子的名字,一看其名為柳賀,耿定向不由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來。 他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這已是他第三回 感嘆柳賀的文章了,偏偏柳賀每一回的文章都能令他印象深刻。 如果說一年前柳賀的文章已經堪稱出色的話,那么現在,耿定向能從他的文章中看出大家風范。 第58章 買 耿定向將柳賀文章放下,在考場中巡視了一圈,只見其余士子中雖也有文章出色的,比起柳賀到底還是差了一些。 他抿了一口茶水,看向身邊的府學邵教授:“可知柳賀師承何人,亦或是家學淵源?” 邵教授起身拜道:“據下官所知,柳賀家境清寒,其父已過世,他此前在府城丁氏求學過一陣,或許是在那邊磨練的文章底子。” 耿定向對丁氏也有所耳聞,低頭道:“原來如此。” 考場之中,柳賀已經寫完了第二篇文章,歲試的內容與院試差不多,難度上其實更高一點,不過歲試畢竟不與功名掛鉤,生員們的心態便是千萬不能滑到最后一等去,以免給提學大人痛下殺手的機會。 第二篇文章柳賀琢磨的時間稍微長一些,不過在認真思索過后,他依舊寫了一篇思路流暢的文章出來。 檢查文章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還是學有所得的,雖然不如剛讀書時進步快,但到了這個階段,一丁點進步所費的心思都要勝過以往數倍,柳賀也會有瓶頸期,好在他現在的心態比以往平和了許多。 不管怎么說,讀書就是一個積跬步的過程,想一日千里還是做夢比較快。 歲考的第三道依然是考五言八韻詩,院試結束后,柳賀還以為自己會和試帖詩永遠說再見,沒想到試帖詩竟對他如此戀戀不舍,沒有辦法,他只能在考試之前抱了一回佛腳。 不管怎么說,一首詩好歹是編完了,柳賀要求不高,能看就行。 他在原地稍待了片刻,答卷寫完后,府學訓導將眾士子的文章收齊,交給了高坐于堂上的耿定向,歲考考卷由提學御史與府學教授、學正等人一同閱卷,兩三日后提學將召集全鎮江府的士子,于府學揭曉眾士子本次歲考的等次。 “這可怎么辦才好?我前兩道思索太久,到了第三道時心便慌了,寫錯了一個字。” “第二道《易》諸位是如何作答的,提學大人著實為難我等。” 由于閱卷在府學內進行,因而歲考結束的后兩天,生員們可以休一個短假,不過歲考結果一日不出,生員們便難以安心。 “澤遠兄想必勝券在握,此次歲考必能得個一等吧。” 柳賀正和施允討論著自己在《史記》里看到的段子,卻沒想忽然被點了名。 他和施允都未曾在意此次歲考的內容,畢竟兩人功夫都在平時,歲考答得如何,本質上還是對平日讀書的反饋。 “澤遠兄的才華可是被大宗師認可的,他不得一等,還有誰得一等?” “我看倒也未必,讀書永無止境,誰能一直當第一不成?” 讀書人的嘴皮子一向厲害,柳賀自己還沒說什么,話題卻在不知不覺中轉向了他這邊。 柳賀微微一笑:“諸位同窗,一等如何,未得一等又如何?讀書之事我只求問心無愧,不辜負自己所學、所思、所費的每一分心思即可。” “府學之中有數位同窗的文章功底勝過我,一等由大宗師評判,放榜那日再說也不遲。” 自柳賀府試與院試得了好名次,他在府城士子中的名氣一日勝過一日,夸他的不少,酸話他也聽了一籮筐,畢竟文人相輕,科場文章又有賴于考官的主觀性,因而即便柳賀名次靠前,不服他的人卻依然有許多。 在不少讀書人心里,自己寫的文章才是天下第一等的。 “出名的日子不好過吧?”施允難得和柳賀開了句玩笑。 “你也來笑我。”柳賀瞪他一眼,“說來也怪,從我讀社學開始,就一直有同窗質疑我,倒好似我的文章不是我自己寫出來似的。” 社學之中,杜景為看不慣他, 到了丁氏族學則是葛長理,至于考秀才的三場科試,柳賀常常聽到有人問“怎么未聽說過此人”,柳賀內心只想翻白眼,存在即合理,是你太孤陋寡聞了。 但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旁人質疑又如何?他又不會少一塊rou。 …… 難得休一次非初一和十五的假,柳賀決定出門逛一逛。 此時正是由春入夏的時節,府城的山水勝地聚滿了文人墨客,街頭巷尾同樣是一副忙碌景象,他約了施允和他一起逛,誰知對方不來也就罷了,還要柳賀第一天先別出門,對方要去他家里擼貓。 柳賀:“……” 最終他還是敗下陣來。 施允來他家十回,八回是來看滾團的。 也因此,他和滾團建立起了相當親密的關系,他每回過來都要給滾團帶些零嘴,他一來,滾團便立刻忘了冬日里鉆到柳賀床上取暖的溫馨,雖然據紀娘子所說,這是因為柳賀身上太熱了,溫度上去之后滾團便不樂意湊到他那里的。 在柳賀看來,這分明就是滾團無情無義的證據。 而施允的長相又比柳賀略出眾一些,只是他性子比較冷,旁人和他交不上朋友,自然看不到他私底下溫和的一面,但施允在紀娘子面前卻客氣又有禮,儼然一個標準的大明好青年,紀娘子便經常當著柳賀的面夸施允,讓施允和滾團一起玩也就罷了,每回出去逛,負責遛滾團的都是施允,柳賀都得讓步。 柳賀咬牙切齒:“自己養貓去!” 這個時候得意的換成了施允:“你的貓便是我的貓,你我又有什么區別?” ——源頭其實是柳賀在施允面前炫了無數次的貓,炫著炫著,他的貓就被對方騙走了。 施允在院試中發揮不佳,因而入府學時,他是以附學生的名義就讀的。明初建立府州縣學時,官學之中只有廩膳生,之后便出現了增廣生,因明早期人才的缺失,增廣生是不拘額數的,之后便有了定額限制,像鎮江府學就有增廣生四十名,與廩生人數一樣。 而附學生則出現于成化年間,府州縣學中,以附學生的數量最多,從某種程度上說,附學生反倒是鄉試舉人的主要來源,畢竟人數多了,中式的比例就會提高。 施允對附學生這一身份并不在意,對他來說,重點是拿到參加鄉試的名額,他讀書奮進只為了那一個機會。 施允想擼貓,柳賀想溜達,最后折中,變成施允抱著貓和柳賀一起溜達。 鎮江城中的景象兩人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爬一爬金山與焦山,再吹一吹江風,時間倒也過得飛快,唯一的問題就是滾團,兩人爬山時必須把貓抱好,否則一不留神滾團就會跑到別的地方去,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在爬山途中得載著七八斤的負重前行,滾團還有些恐高,到了山頂就喵喵叫個不行。 柳賀開始放肆嘲笑施允。 “下山之后去書肆逛一逛嗎?”柳賀又問。 “我需要買幾刀紙。”施允答道,“你要嗎?一起買就一起砍價。” 這也是柳賀的想法。 府學中也供紙,但供應是有定數的,對柳賀這樣一天至少寫兩篇文章的生員來說,府學的供應是遠遠不夠的。 柳賀寫過的文章都用草繩扎好了,他一個人甚至都搬不動。 兩人既要去書肆,便先回家放了一趟貓,倒并非施允抱不動了,而是滾團急切地想要自由,它寧愿在登賢坊附近自由自在地轉悠。 這一次柳賀特意多買了幾刀紙,墨錠也多買了幾枚,鄉試還有一段時日,他對紙筆的需求只會越來越多,量多了價錢也能便宜一些。 “店里最近可進了什么新書?” 柳賀一問,伙計便熱情地迎了上來,柳賀與施允均穿著秀才的襕衫, 伙計先敬羅衣,態度比對其他士子好了不少。 柳賀看了幾本時文集,其中有幾本質量一般,柳賀覺得其中個別篇章還不如自己寫的,倒是有一本浙江布政司的時文集還挺不錯。 “這里有數篇紹興才子的文章。”伙計介紹道,“徐渭徐文長作的序。” 紹興出才子,也出師爺,徐渭便是師爺與才子雙重身份的結合,會稽與山陰二地人杰地靈,出過的進士不知凡幾,如嘉靖三十五年的狀元諸大綬與榜眼陶大臨均是紹興人,在柳賀印象中,張岱的祖父張元忭也是紹興人。 可惜明代出書慢,別的省的書到鎮江府城需耗費許多時日,應天府的書肆種類倒是豐富,可惜書太重了,帶不了幾本回來。 柳賀翻了幾頁,又把書遞給施允,施允看過之后點頭:“買。” 他倆現在經常搭著買書,兩人都很會選書,又很愛看書,什么類型的書都能買上幾冊,對柳賀來說,這樣相當于用同樣的錢看了原來兩倍的書。 “還有一本《南詞序錄》,兩位公子可要看看?”伙計道,“這也是徐文長的書。” 《南詞序錄》是一本講南戲的專著,和南人備受歧視一樣,南戲也常常被忽略。這本《南詞序錄》雖然列著徐渭的大名,卻因為講的是南戲,文人墨客們看不上,銷路并不好,伙計也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推薦給二人的,并不指望二人會買。 柳賀卻和施允對了個眼神。 買。 柳賀眼下的可支配資金比剛穿過來時多了不少,不過他花錢仍是克制,大頭都在買書買筆墨上,他今日選的紙筆書籍等依舊狠狠還了價。 “新書讀起來就是享受。”柳賀感慨道,“若是錢足夠,我就將書肆里的書全買空了。” 難怪明代官員致仕后都愛在家里建藏書樓,買書果然會上癮。 第59章 又一年 兩日過后,提學御史耿定向將鎮江府學及三縣縣學的生員集中于一處,歲試的等次也隨即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