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20節
紀娘子把年糕也放進粥里煮,柳賀年糕吃得少,只吃了一塊。 吃完早飯,他倒不急著回書房了,而是繞著院門慢悠悠地散步。 太陽到這時候已經完全出來了,下河村不再是寂靜一片,雞叫聲、狗叫聲,鄰居間彼此打招呼的聲音都聽得清楚,河畔人家的煙囪里正冒出青煙,但地面踩著仍是硬邦邦的,等到了中午化凍就難走了。 “娘,我進去讀會書,你有事叫我。” “你讀你的。” 紀娘子握著雞毛撣子除塵,夠不著的地方柳賀便過去幫她,眼下柳賀已比紀娘子高出一頭了,屋檐的邊角紀娘子踩著凳子也夠不著,柳賀倒是很輕松。 “別耽誤你讀書。” “就這一會兒,誤不了的。” 柳賀覺得,他讀書之后紀娘子像是把他供起來似的,這也不讓干,那也不讓干,辛苦的活反倒背到了她自己身上。 這是紀娘子一片愛子之心,柳賀卻做不到當甩手掌柜,他娘一個人處理家中大小事務本就已經很辛苦了。 …… 柳賀按丁顯所列書單讀,讀得字字響亮,朱熹說,讀書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最重要的還是用心,柳賀帶著目的性讀書,心神自然只在讀書上,注意力沒有絲毫分散。 讀完唐宋大家文章,柳賀又去看新買的那套《五經正義》,他看書時記憶力甚好,看上一兩遍就能將內容記住,他雖未刻意關注,但 平素看同窗們讀書,他的速度絕對是比旁人快出許多的。 《五經正義》是唐人孔穎達奉敕所撰,柳賀重點看其中《毛詩正義》的內容,其余幾經他看也看,卻不如看《詩》一經時那般專注。 孔穎達將《毛詩》與《鄭箋》結合,并確立了風、雅、頌是《詩》的三種不同的體裁,而賦、比、興則是《詩》的三種表現手法,他的理論到嘉靖朝時已經不是科舉時的主流方向,但柳賀不怕多看,在他看來,《詩》集選西周至春秋的詩歌篇章,自春秋時起,無數大儒對《詩》都進行了研究,科舉雖尊朱熹《集傳》,可理論本身就是發展著的,就算朱熹做學問也不可能平地起高樓,必然也是在前人理論上發展而來。(注1) 就算是最枯燥無味的書,柳賀細細讀來也不覺得平淡。 他讀《五經正義》,也看程文集,加上寫文章和練字,春節這幾日他過得格外充實。 但除夕這天,柳賀還是放任自己玩了一整天,要說玩,其實也是無事可做,他倒是想釣魚,但這零下的氣溫還沒到河邊估計就被風吹皺臉了,他寧愿縮在被子里當咸魚。 唯一算得上樂趣的,大概就是春節的吃食更豐盛一些,紀娘子請人殺了雞,將rou燉至爛,還鹵了一點鴨rou,這樣滋味更濃郁一些,一整天,柳賀只聞到家中彌漫的rou香。 不止柳家如此,春節到了,整個下河村都是這般,家家門口都飄著香。 稚童們倒是在村口路上跑來跑去,追雞攆狗,二叔家的禮哥就是,拿著串好的糖球跑來跑去,美到鼻涕泡都冒出來了,二嬸一邊追著他,一邊跟著吼道:“別戳著眼睛!” 二嬸自也看到了柳賀,沖他露出陰陽怪氣的笑來:“賀哥兒回來了,這一年倒是難見你一面。” 柳賀沖二嬸拱了拱手:“二嬸過年好。” 兩家眼下關系不睦,柳賀的禮儀卻仍舊做得很足,絲毫不給人留下話柄。 見柳賀這副模樣,二嬸反倒有些讓了,她知曉自己撒潑打滾那一套在柳賀這里不起作用,往年紀娘子倒是拿她沒辦法,可不知柳賀說了什么,她竟也拿不住紀娘子了。 一年多前,柳賀成日在村中晃蕩,懶懶散散的一看就沒什么出息,聽說他要讀書,柳義與她在只想發笑。 可眼下柳賀一副清雋模樣,倒似與柳信越來越像,讀書人的架子已是足了。 “我卻不信你也能考中。”望著柳賀的背影,二嬸輕啐了一口,縱是柳賀如今這副模樣,她也不信紀娘子那么命好,“秀才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考中的?” …… 柳賀對他二叔二嬸的想法并不在意,只要這兩人別時時煩著紀娘子就好,他并未從紀娘子口中聽到抱怨之言,據鄰居們所說,二叔二嬸這一年來上門的次數的確變少了。 下晌,柳賀正在灶頭幫紀娘子添柴,紀娘子要把他趕出廚房,可柳賀硬是賴著不走,翻出一身好幾年前的舊衣服往身上套,他在那添柴,紀娘子只當他添亂。 “賀哥兒!” 柳賀聽出是他三叔的聲音,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進了院子。 三叔今日剛去碼頭邊,他提著一個木桶,給柳賀和紀娘子帶了一桶魚。 “他三叔,進來坐坐。”紀娘子也出來招呼,“這個時節魚不好撈吧?” 三叔笑了笑:“人家不會撈的確實撈不上來,可我們就是在水上吃飯的,幾條魚還不是輕輕松松?” 他沖柳賀招了招手,示意他看木桶后面,只見木桶后面還有個布袋,里面似乎墊著一層,布袋口這會兒正拱出一個毛絨絨的腦袋,看著個頭有些小,所以腦門上那層毛也比較稀。 “賀哥兒你不是想要只貓嗎?喏,貓來了。” 三叔為人穩重踏實,但他常年 在碼頭、水上待著,見識到的小玩意兒也多,柳賀想替紀娘子找只貓來養,回家時和三叔提了一嘴,沒想到才過幾天三叔就找到了。 要是有手機就好了,他怎么也得發個朋友圈,讓施允好好羨慕羨慕。 這是一只三花家貍,個頭還小,不過精神倒是足,兩只眼睛圓滾滾的,一看就是老鼠的克星,養了這一只,至少不用擔心家里書被老鼠咬了。 三叔從身后抽出一張紙:“這是在城里遇到的貓,主人家還帶了貓契過來。” 柳賀不由笑了:“我這就寫契。” 既然主人家帶了契書,柳賀還禮自然不能太簡單,他準備了一些茶葉和鹽,托三叔有空時帶過去,不用想柳賀也知道,這貓絕對是文化人家里的貓。 宋代的時候,養貓就是要給聘禮的,有主之貓給主人聘禮,沒有主人的貓則要給貓mama聘禮,老百姓養貓倒是沒有那么多講究,可文化人養貓就不同了。 黃庭堅有一首《乞貓》詩就寫了,聞道貍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注2) 柳賀美滋滋地收了貓:“我在外讀書,家里有只貓,我娘也能有些樂趣。” 紀娘子眼下的生活幾乎是圍著柳賀轉,柳賀若是在家,家中還能多些人氣,他若是不在,就算紀娘子白日能與鄰居們一道繡花,晚上回家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你三嬸也能照看著,你好好讀書,家里的事不用擔心。” 柳賀謝了三叔,又問:“平哥快開蒙了吧?我這邊有我爹用過的《三字經》、《千字文》,還有《洪武正韻》一本,三叔不嫌棄的話就拿回去給平哥用。”(注3) 平哥是三叔的小兒子,三叔年紀比二叔小幾歲,平哥卻比禮哥還要大一些,已經到了上學堂的年紀。 “不嫌棄不嫌棄。”三叔笑道,“秀才讀過的書,給他用了還嫌好呢。” 第28章 備考縣試 家里有了貓之后,柳賀的生活又多了一樁樂子,就是逗貓玩,但他只負責玩不負責投喂,幸虧他娘把三叔叮囑的事項都記下了,每日喂得很認真。 小貓大概也知道誰才是真正靠得住的,每日貼在紀娘子后面,喵喵叫得殷勤。 由于這貓的態度差別太大,柳賀反而有些嫉妒了。 然而柳賀陪貓玩的日子并不長,過了春節與元宵,他又得回到丁氏族學繼續讀書。 二月前,縣衙早早發布告示,告知考生們今年縣試的時間與地點,丁氏族學中有十數位弟子應考,便是與柳賀同一批入學的弟子中,田志成與劉際可等幾位年齡稍大的也先赴考了。 “之前怎么未聽他們說過?”湯運鳳抱怨道,“如今他們先下場了,我倒有些忐忑。” 柳賀讀書雖讀得安穩,可聽說同窗赴考的消息后也有些不鎮定,劉際可與田志成的學問在諸同窗中排名很靠前,兩人若是能通過縣試,他倒是也可以下場一試。 不過眼下還是把掌握的知識點再鞏固鞏固。 柳賀收了心,繼續投入到經史文章中去。 同窗們下場的多,先生們的精力便能投入到這一批留下的弟子中,柳賀每日能多問幾個問題,不過過了些時日,族學招的新一批弟子入學,柳賀他們便成了老生了。 無論誰來,柳賀的讀書習慣一直未改,《詩》經義丁瑯已于四月前講畢,之后便以時文為主。 柳賀的功課此時又多了幾項,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寫試帖詩。 鄉試會試不考詩賦,童生試中卻考試帖詩,五言六韻和五言八韻都要寫,平仄上有要求,這也是柳賀目前面臨的大問題,他寫文章自認還不錯,可詩賦一道卻只是平平,可若想通過縣試,第一場四書文兩篇、試帖詩一首卻是必考的。 縱然頭大如斗,柳賀還是得硬著頭皮上。 柳賀自認為自己在寫詩這一道上格外努力,可十數首詩作下來,能被夸贊的也就是對仗工整,其余都是平平。 但寫詩耗費的精力卻比寫文章要大多了,每次怎么憋都憋不出詩的時候,他就深深希望自己白居易附體。 所以人家白居易敢寫慈恩塔下提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啊,科舉考場上試帖詩能寫出“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這樣的名句,他不在慈恩塔留名,誰還能留名? 光是自己寫自己丑倒也罷了,柳賀的試帖詩是要交給先生看的,柳賀文章不錯,先生對他的試帖詩自然也懷抱期待。 然后—— 柳賀忘不了丁先生看到他所作詩賦那一刻的表情,就像面具被打碎了一般。 之后,丁顯抱來厚厚一堆書給柳賀,雖未多說什么,可臉上的表情卻說明了一切。 柳賀拿起書一看,《文心雕龍》、《樂府詩集》、《東坡樂府》……可以說是可以說是唐賢今人詩賦都具備了。 還能怎么辦?只能繼續看了。 柳賀既然知道自己的弱點,就不會放著不管,他之后便如學寫文章一般學詩,不求作得多么驚艷,但求不功不過,至少不能成為扣分項。 科場上的文章和詩賦畢竟不同于平時,自唐以來,能在科場留名的試帖詩,不過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和祖詠《終南望余雪》寥寥幾首罷了。 除了寫詩之外,柳賀也在練詔誥表及策問文章,去年至今年四月所學無疑是在打基礎,以四書五經為主,讀書的內容也偏狹窄,而在這之后,讀書的內容愈發駁雜,只琢磨經義文章已是不夠了。 不僅柳賀如此,他在族學中的同窗們也是一樣。 眾人原本約定,明歲縣試一同下場,可眼下劉際可與田志成先行一步, 其他人自然也有了焦灼之感,因此讀書愈發勤勉。 不過就算時間再緊,柳賀依舊每日去書堂讀書,眼下丁氏族學的書都被他讀了大半,挑到后面,他找不出自己喜歡的書,連那些不喜歡的都勉強讀起來了。 “柳兄,借文章一用。” 湯運鳳在他身后喊,柳賀將文章遞了過去,卻將施允文章拿了過來。 這是幾人近期的習慣,互相參考文章,以彌補己身之不足。 …… 對整個南直隸的士子們而言,嘉靖四十三年最大的一樁事便是南直隸鄉試主考不用本省人,這自是受吳情任南直鄉試主考的影響。但受影響的不僅南直一省,北直順天鄉試也是一樣的待遇,南人用北,北人用南,就連同考也必須用一部分進士出身的京官。 眼下倒是還影響不到柳賀他們,畢竟他們還是一群連縣試都沒考的小萌新,但未來他們若是有機會參加鄉試,猜主考的幾率就大大降低了,畢竟南直具備主考官資格的官員是可以數出來的。 八月鄉試之前,柳賀仍舊專心致志地讀書備考,他文章比之去年又精進了幾分,這是幾位先生都認可的。 至于試帖詩,他現下倒是能寫出四平八穩的幾首,可文辭卻毫不出眾。 丁顯對他不擅詩這一點也很無奈,但他轉念一想,柳賀在文章一途的進步已遠超常人,詩賦一項略弱些倒也合理,有人擅詩有人擅書,若是樣樣精通,那得是在史書上留名的人物了。 “文辭上再精妙些,你縣試必能取中。”丁顯低聲囑咐道,“你眼下文章已有了火候,但切記不能自滿,否則便是過了縣試,府試也難以通過。” 柳賀自然也清楚。 縣試是一縣士子的爭奪,而府試則是一府士子的競爭,到時候不僅是丹徒一縣,丹陽、金壇這兩個科舉實力強過丹徒縣的士子們都要加入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