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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8節

    “在下并無小看石兄詩才之意。”柳賀聲音不高,石景江聽著卻分外刺耳,“若是石兄有一日蟾宮折桂,倒是可以笑我丹徒無人。”

    ……

    石景江與楊越走了,可是眾人已無吟詩的興致,在山上稍轉了幾圈便返

    回了族學。

    柳賀在山上為眾人出頭,這讓原先和他關系一般的同窗們對他多了一分佩服,只覺柳賀平日雖不愛說話,卻從不讓自己人吃虧。

    反倒是田志成所作所為令人不喜,明知柳賀詩才平平,卻依舊架著柳賀出來作詩。

    眾人不由想,平素雖與田志成相處甚佳,可此人畢竟是句容人,到了一眾同窗合力時他竟毫不盡心,反而攛掇著柳賀交文章。

    同窗之中,湯運鳳也是丹陽軍籍,可他已在丁氏族學讀書,石景江羞辱的是他們所有人,這時候又何來戶籍的區分呢?

    田志成一貫圓滑老到,此刻給眾人的印象卻只有精明了。

    柳賀因此在同窗中名聲更好,在眾人看來,柳賀有一股俠士的風范,平日雖話語不多,可一開口便是雷霆千鈞。

    柳賀的感想是,下次再也不作詩了。

    他把自己寫的那首五言詩偷偷藏起來,只覺文采沒有,用詞簡單,可讓柳賀用后人詩篇震驚全場他也做不到,不然來一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或者“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那是絕對能達到一下子出名的效果的。(注1)

    但經此一事,柳賀的學堂生涯反而更愉快了。

    即便學堂眾人都以科舉為目標,為了科場中式翻臉不認人的都有,可日常相處中,眾人還是偏向于有擔當之人,不看那人說了什么,只看那人做了什么,誰也不愿被人在背后捅刀。

    這次去過焦山之后,等學堂下回放假,眾人都借了柳賀自己家中的《詩經》注釋與注疏,眾人知曉柳賀家境艱難,也曾見過他在學堂抄書,于貧家子弟來說,買書無疑是奢侈的。

    其實柳賀家倒沒有眾人以為的那么窮,不過相比多數同窗,他家境確實很一般。

    柳賀謝過眾人好意,借書之后總第一時間讀完,再及時歸還,若是同窗與他探討文章,他也毫不推拒,擅長便是擅長,不會便是不會,他不敷衍,卻也不虛偽。

    “柳兄真君子也!”

    自焦山回學堂后,眾人在作詩一道上輸了石景江,雖然科場不考詩賦,可輸便是輸了,便是有再多借口也無法掩蓋事實。

    因而這段時日,晨課時學堂中讀書聲朗朗,眾人原先還有些懈怠,眼下卻專注于讀書一事。

    鎮江府上一榜無人中進士,此事看似與他們無關,可作為鎮江府的士子,若是旁人以此譏笑于他們,他們也無話可說。

    唯一能做的,便是再勤下功夫,以期登上黃榜之日。

    柳賀則繼續學他的《詩》,一邊學一邊寫文章。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這句出自《伐檀》,是《詩經》中罵當權者尸位素餐的一首詩,現代人更熟悉的是前一句中的“不稼不穡”與“不狩不獵”,柳賀讀完題目先看朱熹解讀,再自己琢磨文章。

    自學《詩》開始,他每旬所交文章中必有一篇出自《詩》,可他習經時日尚短,文章遠稱不上出色,至少去考童生試還是不夠的。

    第25章 提升

    柳賀依舊將句子抄在題紙上,閉眼靜靜思索起來。

    這是他作文的習慣,唯有將大腦放空時,他才能將已讀的書目一一掃過,進而理出一條如何撰文的脈絡。

    考入丁氏族學大半年來,柳賀每日讀書不輟,最開始他的文章盡是虛詞,書讀多了之后內容便漸漸充實起來,只眼下他的文采還略顯不足,但這卻并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彌補的。

    柳賀并不知,此刻族學一間教舍內,幾位先生正在點評文章,丁顯拿起其中一篇,看到柳賀的名字,先將文章讀了一遍,以他的眼光自是能看出柳賀寫的是《詩》義,丁顯雖不治《禮》,可判斷一篇文章好壞他還是會的。

    柳賀一篇文章不過幾百字,丁顯快速看完,卻沒有立刻給評語,而是交給距他不遠的丁瑯:“華中兄,看看這篇文章。”

    丁瑯治《詩》,他接過題紙后同樣看得極快,可一遍看完,他并未將題紙放下,而是又看了一遍,這一遍速度卻慢了許多。

    過了半晌,丁瑯道:“此子文章骨架已是有了。”

    “我也如此認為。”

    丁瑯再看一眼柳賀名字,忽然想起學堂中的傳聞:“聽說柳賀讀四書不過一年,可我觀他文章,沒有四五年的經學功底是寫不出的。”

    丁顯自一旁的書架上拿來一沓文章:“華中兄請看。”

    他拿來的,赫然是柳賀進入族學九月以來的全部文章,每旬一篇,至今已積累了二十七篇之數。

    丁顯、丁瑯雖有舉人功名,為人卻并不自傲,教書時,他們將學生文章專門放置,一人一格,糊上名,這樣諸生自入學以來的進步能一目了然。

    丁瑯翻到前面幾篇時眉頭尚皺著,越往后翻,他眉頭越舒展,半晌之后,丁瑯感慨道:“此子文章,真……一日千里。”

    若不是題紙上寫了柳賀的名字,丁瑯真不敢相信前后文章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進步怎的如此之大?”丁瑯不禁問道。

    丁顯輕嘆一聲:“咱們大明朝也是出過不少神童的,只此子出身偏僻,才華不為人所知罷了。”

    大明朝有名的神童,如程敏政,其父程信官至兵部尚書,乃大九卿之一,如楊慎,其父楊廷和為內閣第一人,可若是生在鄉間,讀書識字的機會都未必會有,又如何讓人知曉其神童之名呢?

    柳賀在族學內的進步丁顯看得分外清晰。

    “華中兄再看看他近期文章。”丁顯遞了幾篇文章過去,“條理通順,又引經據典,只是于文辭上遜色了些,不過也有進步。”

    “眼下倒是可叫他多讀文章,尤以文辭清麗者為佳,此子一看便是易于點撥之輩,再等幾月,看他文章如何。”

    ……

    柳賀將“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文章寫好,之后又細細讀了一遍,他眼下寫文章的篇數是變少了,可在文章上花費的功夫卻更多了,其實柳賀也清楚自己的問題在哪里,但知道問題并不代表就能將問題解決。

    就像最近,他作文時總有拘束之感,仿佛自己被拘囿在一個固定的框架內,伸展不開。

    柳賀懷疑是自己一路學得過于板正的緣故。

    于科舉一途,他畢竟是半路出家,掌握的更多是讀書作文的技巧,專注于應考而非做學問本身。

    當然,二者并不相悖,只是若是能以學習的心態更積極地去寫文章,寫出來的文章恐怕才更好一些。

    柳賀站起身,打算向丁顯丁瑯兩位先生請教該如何提升文章。

    卻不想,剛出了學堂,他就遇上了丁顯,對方招手示意他過去:“你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找你。”

    柳賀還未開口,丁顯已知他要說

    什么,只遞給他一本發舊的書稿:“這是我當年科考時先生列的書單,嘉靖朝以后科場文風有變,當年書單已不適用于今朝,我又補充了幾冊書,其中不少文章你已讀過,但讀一遍還不夠,你須仔細琢磨文章是如何寫出的。”

    柳賀接過來一看,丁顯所列文章有唐宋八大家作品,如蘇軾《記承天寺夜游》,也有辛棄疾文章,篇章之多不遜色于孫夫子此前給他列出的書單。

    “我聽齋夫說,你無論寒暑,每日都去書堂讀書,族學中唯你與施允二人堅持,但我觀你文章,于經義理解可謂透徹,但文辭有欠,因而算不得一等好文章。”

    柳賀連連點頭,他知丁顯說得在理。

    他的確專注于研究四書與《詩》一經,因而內容能夠充實,可于文章本身而言,只有內容是不夠的,還要有情緒在其中,不然怎么讀都是干巴巴的,就像寫網文小說,讀者寧可看“王妃已在城墻上掛了三天了”,也不愿意看王妃敲著木魚念阿彌陀佛。

    柳賀領了書單,看著密密麻麻數行字,只覺頭大如斗。

    不過這說明丁先生將他放在心上了,柳賀又怎會不懂?

    柳賀翻了翻自己手邊的書,書單上的他已有幾本,其他的丁氏書堂內多數也都有,他便按丁顯的要求讀起了這些文章,每日晨課時的朗讀書目也改了。

    其實作為現代人,比起四書五經,柳賀還是愛讀散文,蘇軾的《赤壁賦》,柳宗元的《捕蛇者說》,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些文章流傳千古,其中名句在現代人讀來也是享受。

    放在靠科舉出身的大明朝,自己成日寫文章,又看周圍人文章,更是能體會到這幾位大家的牛叉。

    區別在于,以前他只知道人家牛,卻不知道牛在哪里,現在倒是知道人家牛在哪里了,卻還是學不會,依然是一個絕望的文盲。

    但柳賀也不得不感慨,以往在歷史書上看到,唐宋以詩詞著稱,到明清卻只剩小說聞名,說是因為讀書人專研科舉的緣故,不過在柳賀看來,實在是因為考中進士就能做官的誘惑太大,且明朝科舉與唐宋不同,門檻低,只憑考試能力即可,而唐宋有行卷之風,有薦舉之制,科舉又考詩詞歌賦,文人在作詩上的積極性也是不同。

    唐宋二朝確實是文章興盛的時期,有明一代,盡管有推崇秦漢推崇唐宋的,可卻沒有文追唐宋的大家,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無非《項脊軒志》《湖心亭看雪》等幾篇。

    柳賀一篇篇文章讀下來,收獲自然不少。

    這幾日中午他都未去書堂,只在假山旁讀散文,他不怕別人笑話,讀書也讀得大聲,只因讀書時聲音似乎與胸腔產生了共鳴,他能在某一瞬讓自己代入到作者自身。

    情緒飽滿才有好文章。

    “柳兄向學之心叫人敬佩。”

    湯運鳳與施允二人路過,見柳賀讀書到近乎忘我地狀態,心下真的只有佩服了。

    柳賀初入族學時,每日苦讀四書,姿態像極了皓首窮經的老書生,旁人只覺他讀書近乎愚,可一日一月如此便也罷了,柳賀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何況柳賀的天賦如今已被眾人認可,他卻依然勤學到如此程度。

    如今柳賀的文章常位列旬考前三,學堂中卻已無人發出異議了。

    ……

    立冬一過,天氣便日益寒涼了,柳賀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時都忍不住在被窩多賴了一會兒,起床之后倒是還好,唯獨起床的瞬間格外艱難。

    寢房簡陋,冬日里又沒有什么保暖設施,靠的就是厚被子和一身正氣,天剛降溫,柳賀便收到了紀娘子帶給他的冬衣和棉被,柳賀實在難以想象古人是怎么過冬的,現在棉花在江南一帶種植不少,可明代以前卻是沒有棉花的。

    柳賀又堅持了一刻,待到其他同窗開始起了

    ,他也鉆出被窩,先穿冬衣,再套長衫,這長衫一年四季都要穿,冬日能加衣服倒是還好,放在夏季,稍坐一會兒便汗流浹背,熱得往樹蔭下鉆。

    冬衣顯然是紀娘子新做的,厚實又不悶人,柳賀穿上后只覺周身都暖了起來。

    去飯堂用過早飯,再去學堂就已不冷了,學堂內人多,火氣也旺一些。

    紀娘子還托人捎了幾支筆給柳賀,其實學堂外就有賣文房四寶的店鋪,畢竟倚著丁氏族學,靠山吃山,不過柳賀還是喜歡去縣學旁那家書肆買,價格能稍稍便宜些,而且各個檔次的紙筆皆有,選擇面也廣。

    柳賀今日讀的是《阿房宮賦》,這也是前世語文課本上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道盡了杜牧心中所思所想,堪為一代經典,柳賀僅讀一遍還不夠,他往往讀上三四遍,這篇文章讀下來,柳賀只覺胸中情緒滿滿。

    無論在哪一代,這都是振聾發聵的好文章!

    近段時日讀文章柳賀也讀出了心得,他心中的好文都是文辭出眾、以情動人之作,即便文辭不算華美,但只要文章寫盡胸臆,也能夠觸動人心。

    每日經義功課做完之后,柳賀將手中文章一再琢磨,到晚間再研磨提筆,專注地寫文章,學堂內靜寂無聲,只有筆尖在沙沙作響。

    歐陽修有一首詩,寫監考進士試的場景,其中一句下筆春蠶食葉聲恰恰符合柳賀此刻的情景。(注1)

    此刻柳賀腦海中并無其他,只有這些時日的所學與所得。

    一頁竹紙已是寫滿,再起一頁,許是這些時日專心讀書起了效果,再下筆時,柳賀先呼了一口氣,便筆尖不停、一鼓作氣地寫了下去。

    窗外清風作響,燭火已有些暗了,柳賀撥了撥燭芯,重新鋪開一張紙,將之寫滿。

    第26章 歸家

    柳賀新交的一篇文章,丁顯拿過去認真看了一遍,還與丁瑯一同研析了文章:“相比一月前,此子文章真大有精進。”

    柳賀原先的文章只叫人覺得過于緊繃,可近日這幾篇讀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雖是經義內容,讀來卻毫不晦澀拗口,盡管有刻意模仿大家的痕跡,但收放自如有張有馳,若放在以前,柳賀的文章明顯收有余而放不足。